《勸學篇》張之洞(五)

守約第八

  • 儒術危矣,以言乎邇,我不可不鑑於日本;以言乎遠,我不可不鑑於戰國。
  • 昔戰國之際,儒術幾為異學諸家所軋,吾讀司馬談之《論六家要指》而得其故焉,其說曰:「儒家者流,博而寡要,勞而少功。」何以寡要少功,由於有博無約。如此之儒,止可列為九流之一耳,焉得為聖,焉得為賢?老詬儒曰「絕學無憂」,又以孔子說十二經為大謾;墨詬儒曰「累壽不能盡其學」,墨子又教其門人公尚過不讀書;法詬儒曰「藏書策,修文學,用之則國亂」。《韓非子》語大率諸子所操之術,皆以便捷放縱投世人之所好,而以繁難無用誣儒家,故學者樂聞而多歸之。
  • 夫先博後約,孔、孟之教所同,而處今日之世變,則當以孟子守約施博之說通之。且孔門所謂博,非今日所謂博也,孔、孟之時,經籍無多,人執一業可以成名,官習一事可以致用,故其博易言也。今日四部之書汗牛充棟,老死不能遍觀而盡識。即以經而論,古言古義隱奧難明,訛舛莫定,後師群儒之說解紛紜百出,大率有確解定論者不過什五而已。
  • 滄海橫流,外侮薦至,不講新學則勢不行,兼講舊學則力不給,再歷數年,苦其難而不知其益,則儒益為人所賤,聖教儒書浸微浸滅,雖無嬴秦坑焚之禍,亦必有梁元文武道盡之憂,此可為大懼者矣。
  • 尤可患者,今日無志之士本不悅學,離經畔道者尤不悅中學,因倡為中學繁難無用之說,設淫辭而助之攻,於是樂其便而和之者益眾,殆欲立廢中學而後快,是惟設一易簡之策以救之,庶可以間執讎中學者之口,而解畏難不學者之惑。
  • 今欲存中學,必自守約始,守約必自破除門面始。爰舉中學各門求約之法,條列於後,損之又損,義主救世以致用當務為貴,不以殫見洽聞為賢。
  • 十五歲以前,誦《孝經》、四書、五經正文,隨文解義,並讀史略、天文、地理、歌括、圖式諸書,及漢、唐、宋人明白曉暢文字有益於今日行文者。
  • 自十五歲始,以左方之法求之,統經、史、諸子、理學、政治、地理、小學各門,美質五年可通,中材十年可了,
  • 若有學堂專師或依此纂成學堂專書,中材亦五年可了。而以其間兼習西文,過此以往,專力講求時政,廣究西法,其有好古研精、不騖功名之士願為專門之學者。
  • 此五年以後,博觀深造,任自為之。然百人入學,必有三五人願為專門者,是為以約存博,與子夏所謂博學近思、荀子所謂以淺持博亦有合焉。大抵有專門箸述之學,有學堂教人之學。專門之書,求博求精,無有底止,能者為之,不必人人為之也,
  • 學堂之書,但貴舉要切用,有限有程,人人能解,且限定人人必解者也,
  • 西人天文格致一切學術皆分專門學堂與普通學堂為兩事將來入官用世之人,皆通曉中學大略之人,書種既存,終有萌櫱滋長之日,吾學、吾書庶幾其不亡乎。
  • 一、經學通大義,切於治身心、治天下者,謂之大義。凡大義必明白平易,若荒唐險怪者乃異端,非大義也。
  • 《易》之大義,陰陽消長;《書》之大義,知人安民;
  • 《詩》之大義,將順其美,匡救其惡。詩譜序:論功頌德、所以將順其美,刺過譏失、所以匡救其惡《春秋》大義,明王道,誅亂賊;
  • 《禮》之大義,親親,尊尊,賢賢;
  • 《周禮》大義,治國,治官,治民。三事相維。太宰建邦之六典、治典經邦國、治官府、紀萬民,其餘教典、禮典、政典、刑典、事典皆國、官、民三義並舉。蓋官為國與民之樞紐,官不治則國民交受其害。此為《周禮》一經專有之義,故漢名《周官經》,唐名《周官禮》此總括全經之大義也。如十翼之說《易》,《論》《孟》《左傳》之說《書》,大小序之說《詩》,《孟子》之說《春秋》,《戴記》之說《儀禮》,皆所謂大義也。
  • 欲有要而無勞,約有七端:
  • 一、明例,謂全書之義例。毛詩以訓詁音韻為一要事,熟於《詩》之音訓,則諸經之音訓皆可隅反一、要指,謂今日尤切用者,每一經少則數十事,多則百餘事。
  • 一、圖表。諸經圖表皆以國朝人為善,譜與表同一、會通,謂本經與群經貫通之義。
  • 一、解紛,謂先儒異義各有依據者,擇其較長一說主之,不必再考,免耗日力。大率國朝人說而後出者較長一、闕疑,謂隱奧難明碎義不急者,置之不考。
  • 一、流別,謂本經授受之源流,古今經師之家法。考其最箸而今日有書者以上七事,分類求之,批卻導昒,事半功倍。
  • 大率群經以國朝經師之說為主,《易》則程傳與古說兼取。並不相妨《論》、《孟》、《學》、《庸》以朱注為主,參以國朝經師之說。《易》止讀程傳及孫星衍《周易集解》。孫書兼採漢人說及王弼注《書》止讀孫星衍《尚書今古文註疏》,《詩》止讀陳奐《毛詩傳疏》,《春秋左傳》止讀顧棟高《春秋大事表》,《春秋公羊傳》止讀孔廣森《公羊通義》國朝人講《公羊》者惟此書立言矜慎,尚無流弊,《春秋穀梁傳》止讀鍾文烝《穀梁補註》,《儀禮》止讀胡培翬《儀禮正義》,《周禮》止讀孫詒讓《周禮正義》,已刊未畢《禮記》止讀朱彬《禮記訓纂》。欽定七經「傳說」「義疏」皆學者所當讀,故不備舉《論》、《孟》除朱注外,《論語》有劉寶楠《論語正義》,《孟子》有焦循《孟子正義》,可資考證古說,惟義理仍以朱注為主。《孝經》即讀通行注本,不必考辨。《爾雅》止讀郝懿行《爾雅義疏》,五經總義止讀陳澧《東塾讀書記》、王文簡引之《經義述聞》,《說文》止讀王筠《說文句讀》。兼採段、嚴、桂、鈕諸家,明白詳慎,段注《說文》太繁而奧,俟專門者治之
  • 以上所舉諸書,卷帙已不為少,全讀全解亦須五年,宜就此數書中擇其要義先講明之,用韓昌黎提要鉤元之法,就元本加以鉤乙標識。但看其定論,其引徵辨駁之說不必措意若照前說七端,節錄纂集,以成一書,皆採舊說,不參臆說一語,小經不過一卷,大經不過二卷,尤便學者。此為學堂說經義之書,不必章釋句解,亦不必錄本經全文。蓋十五歲以前諸經全文已讀,文義大端已解矣師以是講,徒以是習,期以一年或一年半畢之,如此治經,淺而不謬,簡而不陋,即或廢於半途,亦不至全無一得。有經義千餘條以開其性識,養其本根,則終身可無離經畔道之患。總之,必先盡破經生箸述之門面,方肯為之,然已非村塾學究科舉時流之所能矣。
  • 一、 史學考治亂典制。
  • 史學切用之大端有二:一事實,一典制。事實擇其治亂大端,有關今日鑑戒者考之,無關者置之;典制擇其考見世變,可資今日取法者考之,無所取者略之。事實求之《通鑑》。《通鑑》之學,《資治通鑑》、《續通鑑》、《明通鑑》約之以讀《紀事本末》。典制求之正史、二《通》。正史之學,約之以讀志及列傳中奏議。如漢《郊祀》,後漢《輿服》,宋《符瑞》、《禮樂》,歷代《天文》、《五行》,元以前之《律歷》,唐以後之《藝文》,可緩也。地理止考有關大事者,水道止考今日有用者,官制止考有關治理者。如古舉今廢,名存實亡,暫置屢改,寄祿虛封,閒曹雜流,不考可也二通之學,《通典》、《通考》約之以節本,不急者乙之,《通考》取十之三、《通典》取十之一,足矣。國朝人有《文獻通考詳節》,但一事中最要之原委,條目有應詳而不詳者,內又有數門可不考者《通志》二十略,知其義例可也。考史之書約之以讀趙翼《廿二史札記》。王氏《商榷》可節取,錢氏《考異》精於考古,略於致用,可緩史評約之以讀《御批通鑑輯覽》。若司馬公《通鑑》,論義最純正而專重守經,王夫之《通鑑論》、《宋論》識多獨到,而偏好翻案,惟《御批》最為得中而切於經世之用。此說非因尊王而然,好學而更事者讀之自見凡此皆為通今致用之史學。若考古之史學不在此例。
  • 一、諸子知取捨。可以證發經義者及別出新理而不悖經義者取之,顯悖孔、孟者棄之,說詳《宗經》篇。
  • 一、理學看學案。五子以後,宋、明儒者遞相沿襲,探索幽渺,辨析朱、陸,掊擊互起,出入佛、老,界在微茫,文體多仿宗門語錄,質而近俚,高明者厭倦而不觀,謹願者惝恍而無得,理學不絕如線焉耳。惟讀學案,可以兼考學行,甄綜流派。黃梨洲《明儒學案》成於一手,宗旨明顯而稍有門戶習氣;全謝山《宋元學案》成於補輯,選錄較寬而議論持平,學術得失,瞭然易見。兩書甚繁,當以提要鈎元之法讀之,取其什之二即可。通此兩書,其餘理學家專書可緩矣。惟《朱子語類》原書甚多,學案所甄錄者未能盡見朱子之全體真面,宜更採錄之。陳蘭甫《東塾讀書記》朱子一卷最善。
  • 一、詞章讀有實事者。一為文人便無足觀,況在今日,不惟不屑亦不暇矣。然詞章有奏議、書牘、記事之用,不能廢也。當於史傳及專集、總集中擇其敍事述理之文讀之,其他姑置不讀。若學者自作,勿為鈎章棘句之文,勿為浮誕嵬瑣之詩,則不至勞積損志矣。朱子曰:「歐、蘇文好處只是平易說道理,初不曾使差異底字換卻尋常底字。」又曰:「作文字須是靠實說,不可架空細巧,大率七八分實,二三分文。歐文好者只是靠實而有條理。」均《語類》一百三十九
  • 一、政治書讀近今者。政治以本朝為要,百年以內政事、五十年以內奏議,尤為切用。
  • 一、地理考今日有用者。地理專在知今,一形勢,一今日水道先考大川,一物產,一都會,一運道水道不盡能行舟,一道路,一險要,一海陸邊防,一通商口岸。若《漢志》之證古,《水經注》之博文,姑俟暇日考之可也。考地理必有圖,以今圖為主,古圖備考,此為中學地理言。若地球全形、外洋諸國亦須知其方域廣陝,程途遠近,都會海口,寒暖險易,貧富強弱,按圖索之,十日可畢,暫可不必求詳,重在俄、法、德、英、日本、美六國,其餘可緩。
  • 一、算學各隨所習之事學之。西人精算,而算不足以盡西藝,其於西政更無與矣。天文、地圖、化、力、光、電,一切格物製造莫不有算,各視所業何學,即習可學之算,取足應用而止,如是則得實用而有涯涘。今世學人治算學者,如李尚之、項梅侶、李壬叔諸君,專講算理,窮幽極微,欲卒其業,皓首難期,此專家之學,非經世之具也。算學西多中少,因恐求備求精有妨中學,故附於此
  • 一、小學但通大旨大例。中學之訓詁猶西學之翻譯也,欲知其人之意,必先曉其人之語。去古久遠,經文簡奧,無論漢學、宋學,斷無讀書而不先通訓詁之理。近人厭中學者動詆訓詁,此大謬可駭者也。
  • 伊川程子曰:「凡看文字,先須曉其文義,然後可求其意,未有文義不曉而見意者也。」《二程遺書》,《近思錄》引朱子曰:「訓詁則當依古注。」《語類》卷七又曰:「後生且教他依本子認得訓詁文義分明為急,今人多是躐等妄作,誑誤後生,其實都曉不得也。」《答黃直卿書》又曰:「漢儒可謂善說經者,不過只說訓詁,使人以此訓詁玩索經文。」《答張敬夫書》又曰:「向議欲刊《說文》,不知韓丈有意否,因贊成之為佳。」《答呂伯恭書》。此外言訓詁為要者尚多朱子所注各經,訓詁精審,考據《說文》者甚多。《潛夫論》聖為天口,賢為聖譯,可謂善譬。若不通古音古義而欲解古書,何異不能譯西文而欲通西書乎?惟百年以來,講《說文》者終身鑽研,汩沒不反,亦是一病。要之,止須通其大旨大例,即可應用。
  • 大旨不例者,解六書之區分,通古今韻之隔閡,識古籀篆之源委,知以聲類求義類之樞紐,曉部首五百四十字之義例。至名物無關大用,如水部自有專書,示部多列祭禮,舟車今製為詳,草蟲須憑目驗,皆不必字字深求者也說解間有難明,義例偶有抵忤,則闕之不論。許君書既有脫口逸,復多奧義,但為求通六書,不為究極許學,則功力有限斷矣得明師說之,十日粗通,一月大通,引申觸類,存乎其人,何至有廢時破道之患哉?若廢小學不講,或講之故為繁難,致人厭棄,則經典之古義茫昧,僅存迂淺俗說,後起趣時之才士,必皆薄聖道為不足觀,吾恐終有經籍道熄之一日也。
  • 如資性平弱並此亦畏難者,則先讀《近思錄》、《東塾讀書記》、《御批通鑑輯覽》、《文獻通考詳節》,果能熟此四書,於中學亦有主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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