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青年編劇之死

來源/娛樂資本論(ID:yulezibenlun)

作者/雅莉

十天前的一個夜晚,獨居的青年編劇魯念安被發現死在家中。

一切都來得很突然。誰也不知道他死之前經歷了什麼。這個30歲的年輕人安詳地躺在床上,蓋著被子,桌上的電腦裡還存著他未完成的劇本,房間裡的貓無助地叫著。或許,他是在工作中覺得不適,自己摸到床邊躺下了?又或許,他是在睡夢中離去,沒有感受到太多痛苦?斯人已逝,一切追問都沒了意義。

最先發現不對的是他遠在鄭州的父母。從3月3日起,他的父母就聯繫不上他了。第二天,魯念安仍處於失聯狀態。3月5日,夫妻倆終於坐不住了,決定前往北京尋他。焦急地聯繫他在北京的朋友,焦急地聯繫物業,焦急地撞開大門。3月5日深夜,不遠千里趕來的魯父魯母,最終見到了他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兩人悲痛欲絕,母親情緒崩潰地大哭。派出所和急救中心很快來了人,一行人沉默地把他裝入屍袋,運上車送去屍檢。三天後,屍檢報告出來了,死亡時間在3月4日和3月5日之間,死因是

勞累過度引起的心源性猝死

魯念安的去世本沒有引起太大轟動。但一個自稱是他鄰居的人,突然發了一條朋友圈,用誇張的語言描述了他去世的慘狀。這條朋友圈被人截圖在各個影視群裡廣泛轉發,“獨居”“死了好幾天才被發現”“一年來沒活兒沒收入”一個個現實的字眼刺痛了許多從業者的心。誰沒有獨自一人在家,在深夜伏案工作過呢?

一个青年编剧之死

“這純粹是添油加醋,根本就沒什麼‘打開沒來得及泡的碗麵’,念安的臉也沒有變形。”3月11日,我們聯繫到了魯念安在北京從事媒體行業的朋友皓。他憤憤地告訴我,念安的父母和他身邊的朋友都對這個流傳甚廣的截圖很生氣。對於逝者,不過度臆測、不刻意賣慘才是最起碼的尊重。

事實到底是什麼?「娛樂資本論」採訪了魯念安生前的諸多好友,基本還原了他這兩年來在影視圈的闖蕩經歷。從青春作家轉型成編劇的他起點頗高,耗費巨大心力的兩個項目卻相繼難產,他的經歷折射了影視行業一個不爭的事實:項目死亡率高,從業者超時工作成常態,許多人付出和回報不成正比。大環境難以改變,身處其中的人們也只能頂著壓力繼續前行,拼盡全力搏一個不確定的未來。

“他的死和他的劇本成了互文”

如今網上仍留有魯念安的痕跡。這個21歲即憑藉小說《流年》在青春文學圈成名的男孩,長得帥,內心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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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自《流年》出版後,被媒體稱為“國民偶像作家”的他逐漸消失在大眾視野。他患了抑鬱症,開始轉型做編劇,不再更新微博,只偶爾在豆瓣上標記書影音。至今,他的豆瓣簡介裡還列著他心目中的影史十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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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他在社交媒體上越來越沉默,一些長情的書粉仍在持續尋找他的蹤跡。3月7日,關於他去世的消息開始在微博上流傳,一位叫“澍的花園”的粉絲非常激動,“誰也沒有我獲得的悲涼多,尋尋覓覓一直找他的痕跡,找到了,卻是死訊”。

這些年來,她幾乎每個月都在網上搜索魯念安的名字,上個月還在知乎一個“有哪些顏值很高的作家?”的問題下鄭重地回答:魯念安。

魯念安的圈內朋友阿明也是在3月7日得知他的死訊的。那天中午醒來,一個朋友給他發來一張“獨居編劇猝死”的截圖,說這是魯念安。一直聯繫不上他本人,怎麼也不願相信的阿明開始瘋狂聯繫他們共同的好友,消息很快被證實。巨大的悲傷襲來,他想起他那部未完成的電影劇本《十二夜》,“這是我這兩年來看過最好的劇本,沒想到居然和他的人生形成了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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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念安照片

《十二夜》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一位女作家自殺了,留下一本寫到一半的小說。一位少年發現了這本小說,對這個故事非常痴迷,決定續寫。在續寫的過程中,一些小說中提及的關於現實的秘密逐漸被揭開,少年的人生也因此改變。

“他是一個閱讀量和閱片量都很大的創作者,寫作風格和同齡人很不一樣。”魯念安的朋友皓告訴我們。也正因為如此,許多文壇和影視圈的前輩都很欣賞他,一向人際關係寡淡的他在業內有很多忘年交。

但有一點,魯念安和那些初入影視圈的年輕人一樣,就是作品中帶著強烈的個人色彩。他的另一部電影劇本《我的抑鬱症男友》,就取材於他的真實經歷。2018年,在對外闡述這部作品的創作初衷時,他回憶起六年前自己還在以青春作家的身份四處活動,“太可怕了。每天都要畫上濃妝,裝作很開心的樣子去讀者會。臺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像是在撒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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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時期的魯念安

好在此後魯念安及時調整心態,慢慢戰勝了抑鬱症。在朋友眼中,他很少流露出悲觀的情緒,算是個熱愛生活的人。魯念安去世後,曾和他有過劇本合作的作家蘇北北去翻聊天記錄,發現和他的對話停留在推薦可以上門給貓洗澡的淘寶店。

如今,這隻失去主人的貓已經被魯念安的朋友收養了。3月9日,皓陪同魯念安的父母去領了屍檢報告,將他的遺體火化。第二天,他們辦了場小型的追悼會。因為疫情仍在肆虐,所以一切程序只能從簡,除了父母外只有少數幾個親近的朋友參加。

魯念安的父母希望能儘快把魯念安帶回家,入土為安。現在,他們已經帶著骨灰盒回到了鄭州。魯母仍處於巨大悲痛中,常常哭泣。正如魯念安曾在一篇小小說中寫的那樣,“一個母親,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宣告死亡這種事情對她來說,未免也太過殘忍。”

一向嚴肅的父親大部分時候都沉默不語。關於這位傳統的中國父親,2011年,魯念安在《流年》出版後寫過一篇小文,少有的提到了他,

“他平時是不常讀書的人,而且患有嚴重的白內障。可是他努力地睜著眼睛,那麼認真,仔細地看著每一個字,好像那是他所有的事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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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念安《我的事》

是什麼壓垮了魯念安?

皓最近在和魯念安的朋友,以及他的合作團隊商討如何推進他生前未完成的電影項目。大家梳理了一番,發現目前魯念安的手上主要有兩個項目:

電影《我的抑鬱症男友》和電影《十二夜》。

項目推進得不太順利。據網上的公開資料,《我的抑鬱症男友》是魯念安和某影視公司合作的項目。項目從2018年開始籌備,但中途因不可抗力暫停。整個2018年,影視圈經歷了稅務地震,大環境驟冷,許多中小成本的項目都被迫停掉。皓記得,項目被擱置後,魯念安確實一度陷入悲觀情緒,有時會和他抱怨,自己怎麼這麼倒黴。

但來不及悲傷,去年三四月份,魯念安又投入到新項目《十二夜》中。《十二夜》的初稿寫於2014年,傾注了他大量心血。原本一切都很順利,他們請到了臺灣導演蔡明亮擔任監製,演員也都在陸續商談,準備下半年在臺灣開機。如果能開拍,這將是魯念安第一部擔任編劇和聯合導演的電影,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要去申報歐洲國際影展。“當時真的已經萬事俱備,我想不到任何一個無法開拍的理由。”魯念安的朋友阿明說。

沒想到,兩岸關係突然惡化。2019年8月,中國政府突然宣佈大陸全面禁止臺灣自由行。電影局也很快放出消息,暫停大陸影片和人員參加2019年臺北金馬影展。

主創團隊去臺灣的簽證很難辦理,電影在大陸的投資方開始動搖。最終,大陸投資方決定暫停,整個項目又到了擱淺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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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念安受到了很大的打擊。這部電影的題材稍有點敏感,又是文藝片,主創團隊還有不少臺灣人,如果兩岸關係一直緊張下去,以後拿到國內投資的可能性很小。“那段時間的經歷就跟過山車一樣,一會兒說能拍一會兒說不能拍。”阿明感嘆。

3月10日,皓和《十二夜》原定的導演潘志遠通了個電話。主創團隊都希望能把這部戲撐下去,“目前正在申請臺灣一些藝術類的專項基金,希望能獲得支持。”

初入影視圈的年輕人開始懷疑人生。《我的抑鬱症男友》倒下時,魯念安在朋友面前情緒還很低落;《十二夜》倒下時,他已經學會了自嘲,說自己走了一年背運,都快到了有產出的時刻,結果還是一場空。故作輕鬆的調侃背後,是更加激烈的自我掙扎。

和許多文藝青年一樣,魯念安也非常堅持自己的藝術理想。他看不上網劇,對商業電影不感興趣,豆瓣上標記的電影幾乎全是文藝片。朋友過生日,他喜歡送書,菲茨傑拉德、博爾赫斯……這些作家的書是他給朋友佈置的“閱讀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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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念安在豆瓣上標記的部分書籍

苦熬了兩年,兩個電影項目相繼難產,魯念安的抑鬱症復發了,時好時壞。為了生存,他逐漸說服自己,開始接網劇項目。此前籌備《十二夜》時,他就因資金週轉不開找朋友借過幾萬塊錢。目前他手上正在操作的網劇項目,大綱已經寫完交了,但第一筆編劇費還沒到他賬上,“他和資方只是口頭約定,還沒有籤正式合同。”皓說。在影視行業,拖款幾乎是每個編劇都會遇到的情況。

儘管抑鬱症越來越嚴重,但在朋友面前,魯念安還是努力讓自己表現得與正常人無異。只有幾次,朋友們一起約看片沙龍,他會突然發個消息說情緒不好,就不來了。朋友們也只能安慰他幾句,很難對他起到實質性的幫助。知道他喜歡熬夜,朋友們也都勸過他,但魯念安還是改不掉不規律的作息習慣。

越來越大的行業壓力、反反覆覆的抑鬱症、不健康的作息習慣……這一切都在透支魯念安的身體。終於有一天,他倒下了,毫無徵兆。

超時工作成常態,影視人的長久困境

就像一顆石子投入湖面,魯念安的死在圈內掀起了陣陣漣漪。

魯念安的一位導演朋友告訴我們,她很早就認識了魯念安。身邊的人去世,難免會讓她反思起自己的生活方式。“在我們這行,其實大多數人都是如此,不管是編劇、導演還是演員,都是獨居的自由職業者,熬夜更是家常便飯。”她想起自己另一個編劇朋友,每天都熬到天亮,駐組趕工更是連歇眼的功夫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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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劇們熬夜,有時是因為資方催得緊。資金越緊的項目給前期的時間往往也越緊,沒有話語權的編劇只能瘋狂熬夜趕工。有時則是因為編劇自身的高要求,“像阿魯就是這樣的人。”這名導演朋友說。

她此前曾和好萊塢、日韓的團隊合作過。由於行業特性,國外的劇組也無法保證規律的作息時間,但至少會保證工作人員的睡眠,“至少每個人的睡眠時間是充足的,提供的飲食也會保證營養均衡,但國內的劇組無論大小,都很難保證這一點。”

魯念安的朋友阿明也對影視行業的高壓工作深有體會。在他看來,影視行業就是一個高壓高危的行業。除了頭部極個別演員和大導演、大製片人,絕大多數人的收入都不高,健康也沒法得到保障。

對於此前業內常有人發起的抵制超時工作的倡議書,阿明不以為然。此前人們試圖自發形成行業標準的努力都失敗了。

2017年底,34歲的編劇趙燕猝死在劇組,2018年,攝影師們發起聯名信要求超時加薪,最終不了了之。前不久,高以翔去世,業內也有人呼籲關注行業工作超時問題,但同樣落實不到行動。

隔三差五地,就有從業者過勞死的消息傳出,人們也只能唏噓一番,然後繼續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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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的辦法就是國家出臺政策,自上而下來推動這件事情。”阿明認為,眼下只有建立工會制度,出臺政策調控才能讓行業在短期內得到改善。

但一刀切又可能會干擾市場運行,帶來一系列未知的風險,所以也非良策。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整個影視行業工業化體系尚不完善。工作人員的不專業,有關部門的缺位,再加上大環境遇冷,內部競爭嚴重,人們只能被迫超時工作。

對於個人來說,體制性的問題無法根治,只能從自己做起。“只能讓自己更強大。這才有話語權去爭取些什麼,不至於任人宰割。”魯念安的導演朋友說。

因為正在幫魯念安處理後事,皓給出的建議更傾向於防範風險,“首先是一定要把自己的手機密碼、電腦密碼等重要信息告訴家人,然後是同城要留一兩個特別熟悉的朋友,隔三差五地聯繫,最後是一定要買保險,尤其是自由職業者。”這次魯念安的失聯沒有引起朋友的警覺,有個重要原因就是他常常閉關寫作,最長的一次失聯了整整一週,所以大家都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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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日本NHK推出了一部叫《無緣社會》的紀錄片,並整理成一本採訪合集。書中提到日本人的現狀:無血緣、無地緣、無社緣。單身人士越來越多,且大多背井離鄉,獨居在大城市,和線下的朋友交往甚少。

而今中國也逐漸步入這樣的“無緣社會”。但正如書中所言,確認與別人有沒有關聯,就是在確認自己是否存在。

在人際關係鬆散的影視行業,人們更應如此:

在證明自己才華之前,先確認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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