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卅二)

摘要

孔子的理論雖然佔據了道德高地,但我們站在幾千年後的客觀角度,卻很不堪地看到:老夫子除了在本國當了幾年並不成功的代總理外,就一直帶著一群粉絲在各國之間遊走,貌似德高望重實則極不吃香,理論也基本無人問津。

武帝又小規模地、非武力地幹了一次秦始皇的工作:以“推恩令”削藩,徹底結束了封建制,開啟了嗣後兩千多年的中央集權政體。武帝再次恢復了強制力和權威,重構了信用體系,“復禮”的儒家理想終於等到了歷史的機遇: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奠定了後世以儒為國本的思想結構。


第三編 第二章 與儒相伴的玉禮器

  • 第二節、儒的嬗變和玉禮器

一、孔子的“復禮”

儒、道、墨、法四家,對於如何重構社會,提出的是不同的路徑:道家意在“超脫”,相信無為和自然的力量;墨家和法家選擇的是“顛覆”。墨家用有原始民主味道的“尚賢”,顛覆周的宗法制度。法家以原始法治味道的“律法”,來顛覆“宗法”;儒家則是要“恢復”,把禮崩樂壞的局面翻轉回去。所以,從根源上儒家就與另三家完全不在一條路上,因為儒出身於魯國,是周公體系的直系血親。我們以前說過,儒根本就不是宗教甚至連哲學都不是,因為哲學必解決兩個問題:人從哪兒來?往哪兒去?而這兩件事儒家壓根就沒興趣管,所以沒有儒教只有儒學。儒學誕生於春秋,它的產生動因就一個:周禮不存。

春秋是一箇舊秩序開始崩塌、社會結構開始重組的時代,隨之而來的必然是思想的多元和道德感的降低,而儒家要為這些問題提供解決方案。是解決方案就必須實用,避免理論化。是以儒學的最初面貌只是方法論的集合——儒學之最高經典《論語》,就是孔子提出的治國、處世、修身的方法論總集。孔子的最核心的方法論就是:克己復禮。也許他的邏輯是清晰的:既然距離那個穩定、和諧的西周時代所去不遠,那麼想辦法恢復到那個時代的社會模型就應該是最近的路。這就是“復禮”,復周公所創之“禮”。這對於別國與別人來說可能有難度,但對他和魯國來說,在技術上並不算難。因為魯國就是周公的國家,保留著天子禮樂的整套拷貝。

孔子敏銳地發現了社會變亂無休無止的根源是人慾難抑,而人的慾望本能,必然不願意犧牲“禮崩”後帶來的既得利益,因此“克己”是“復禮”的必備條件。只要人人(主要指貴族)都能剋制慾望,把自己的既得利益奉獻出來,就能共同恢復西周的秩序。但孔子沒弄明白兩個基本問題:

1、慾望是社會發展變遷的一大內因,慾望驅使人進行創造、創造推動生產力往前發展,並最終改變生產關係和上層建築。因此孔子的剋制慾望並回到以前是一種對社會發展規律的反動。

2、“禮崩樂壞”的核心原因在於信用體系崩塌了,只有恢復了信用體系才能治本。而信用既經破壞,就只能靠強制力和權威來重建,靠犧牲精神來重建信用是一種烏托邦。

所以,孔子的理論雖然佔據了道德高地,但我們站在幾千年後的客觀角度,卻很不堪地看到:老夫子除了在本國當了幾年並不成功的代總理外,就一直帶著一群粉絲在各國之間遊走,貌似德高望重實則極不吃香,理論也基本無人問津。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卅二)

吳道子繪孔子行教像石刻拓片




二、真實的周禮和玉禮器

當然,若客觀地做一下分析,其實我們也很難知道孔子要復的那個周禮到底什麼樣子。“三禮”裡《周禮》和《禮記》都跟漢儒有扯不清的關係,裡面描述的所謂“周制之禮”,大概也只不過是後世儒家認為的那個最高理想。也許只有一個《儀禮》還算真實地記錄了周代的一些禮儀。由此轉回到玉禮器話題上就是:既然“三禮”的出身大部分不可靠,那麼現存古籍裡的周代玉禮器,就很可能並非是周代真實的“禮器”。《儀禮》十七篇,最為肯定是傳自先秦古書而為漢人所輯錄而成。《漢志》記載:“漢興,魯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這個士禮十七篇經漢朝儒家整理就成了《儀禮》。遍觀《儀禮》十七篇,只有《聘禮第八》和《覲禮第十》中才能見到玉器的身影,並且只涉及六器中的四個:玉圭、玉璧、玉琮、玉璋。

在諸侯互聘和諸侯聘於卿大夫的儀禮中,玉器扮演的是最重要的信物角色,是雙方承諾的象徵。其中玉圭是核心信物,所有的聘禮中必有它,接受玉圭就代表著接受對方的請求或通知。其他的三種玉器則是玉圭的附加物,在不同的聘禮中以不同的組合出現,是為了加重儀禮的隆重性和承諾的莊重感。如《聘禮第八》中記載的君與卿圖事之聘禮,璧、琮、璋就是作為圭的從屬物出現:“……使者受圭,同面垂繅以受命。既述命,同面授上介。上介受圭屈繅出,授賈人,眾介不從。受享束帛加璧,受夫人之聘璋,享玄纁束帛加琮皆如初”。清代有一位著名的經師姚際恆,他撰了一部《儀禮通論》,成就頗高很為學術界看重。他在書中就指出:“周初分封列國,仿虞世為朝君之典,別無君聘臣禮,故穀梁雲‘聘諸侯,非正也’。至於列國自相聘,亦盛於春秋,周初無之”。按照姚老先生的看法,《儀禮》中關於聘禮用玉的記載,寓意著天子自墮身份,或諸侯僭越跟天子比肩,本身就是“禮崩樂壞”的註腳。不過,從中我們還是可以看到六器中的璧、琮、圭、璋一定是先秦時代真實存在的禮器,是華夏儀禮的重要支撐。2

上面說的是聘禮,再看諸侯覲見周王的禮儀,所用玉禮器也是璧和圭。璧、圭扮演的還是信物的角色:諸侯到達王城郊外後,天子命使者持璧迎接,諸侯先受璧再將璧還給使者,使者持璧回去覆命;諸侯見到天子時,要先對著一塊提前放置好的玉圭行禮,然後自取玉圭升座見王,王將圭授予諸侯。根據姚際恆對聘禮的抨擊,可知這個諸侯覲見周王的禮儀才是傳自西周的,是真正的“周禮”。

我們在第一編裡說過,在古籍中《左傳》和《詩經》是可以真正作為先秦史料的,從這兩部書裡可以看到不少關於璧和圭作為信物的證據。《大雅·韓奕》:“韓侯入覲,以其介圭,入覲於王”。這個可以直接驗證《覲禮第十》;《文公十二年》:“秦伯使西乞術來聘,且言將伐晉,襄仲辭玉曰,君不忘先君之好,照臨魯國,鎮撫其社稷,重之以大器,寡君敢辭玉”。(注:大器,圭璋也)。這個可以驗證《聘禮第八》。兩相驗證,足見《儀禮》中對玉禮器的使用,是符合東周時代事實的,《周禮》中那個神奇的禮天地四方的六器體系尚未形成。這既再次說明《周禮》非出先秦,同時也說明在東周這個儒學幼年期,原生態的儒禮與後來的儒禮是不同的,儒家還未與陰陽家合體。


《琢磨歷史:玉里看中國》連載(卅二)

山西侯馬出土侯馬盟書。侯馬盟書既是東周時期聘禮(盟本身也應視為一種特殊的聘)的物證,另一方面也是“禮崩樂壞”的證據:因為侯馬盟書記載的結盟者連諸侯都不是,只是一些卿大夫,按照姚際恆的說法就更是一種僭越的做法。盟書本身由玉片書寫,同時埋放盟書的瘞坑裡還放有許多玉,是結盟後交給天地鬼神保管的信物,有玉圭、玉璧、玉璋等,也間接印證了《儀禮》的記載。



三、儒的嬗變和六器的誕生

最原生態的儒學要求“克己復禮”,春秋、戰國卻恰恰是已經駛上了社會大變革軌道的時代,代表著純淨理想主義的“井田”和“五等爵”都已經開始被打破。孔子要復的“禮”是要在封建的基礎上,維持一個等級固化、制度固化、道德至上的大一統穩定社會。但春秋以來的歷史軌跡,卻朝著正相反的方向前行:王室衰微,諸侯僭越,互為併吞攻伐;在封建的表象下,實際湧動著大一統的慾望與需求。但這種慾望絕不是孔子想要的“復禮”,而是建立在新的社會等級結構上的新型大一統。

這種建立新型大一統的慾望,推動了各種思想和制度的創新。“諸子百家”的時代就此來臨,而懷有大一統雄心的諸侯國,就為百家的思想提供了實驗的平臺。在這場延宕數百年的罕見的大型社會實驗中,孔子的儒家無疑不是成功者。原因就在於,它不是順應改革的歷史潮流,而是希望進行制度復辟。所以任憑孔子如何周遊列國都沒有用,因為諸侯們想要的是,在取代周天子的競跑中如何領先對手並獲勝。孔子卻給他們提了一個南轅北轍的提案,讓他們放棄這項刺激有趣的競賽活動,這確乎有點與虎謀皮了。

在由社會實驗支撐的諸子百家的思想競賽中,最終獲勝的是完全實證主義的法家。以法家立國的秦,最終“吞二週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敲撲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孕育了幾百年的新型大一統終於來臨,它的名字叫中央集權,它的最高統治者則升級成了新一版的天子——皇帝。在中國古代史上的所有改革中,只有一次改革是成功的,就是法家商鞅在秦國的改革。而歷史上所有儒家發起的改革,從王安石到張居正都沒有成功,想來還是儒家從孔子那裡繼承來的,不願改變、更愛復古的原始基因使然。

然而秦成於“法”亦亡於“法”,始皇帝以治秦人之法治六國之民,不旋踵而秦灰飛煙滅。這裡面有一個深層的道理:法家之實證主義,用來進行國家間的競爭是極為高效的。但新的大一統既已實現,則歷史格局亦隨之生變,國家間之競爭已不復存在,大一統下需要的思想體系已經不同。我們說過,東周亂世的出現,是因為作為平衡點的信用體系崩塌了,要結束亂世就要重構信用,而重構信用需要的不是孔子說的道德犧牲,而是強制力和權威。那麼,戰國七雄競爭的實質就是誰能最快、最有效地建立強制力和權威。在這一點上,秦國選擇的法家無疑是效率最高的,於是秦勝出了。不過法家的勝出就意味著法家的結束,因為信用體系成功重構了,社會又回到了需要“禮”系統的狀態。後面要做的,必然就是孔子最想實現的“復禮”。秦未能認清這個大勢,沒有結束法家,所以它自己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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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澤鄉起義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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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末農民戰爭圖


漢初的統治者們顯然也沒有深刻分析體會秦亡的根源何在,誤以為將秦的制度反向而行即可以長久大治。於是行政上覆為封建,大封諸侯國;在意識形態上則尊崇黃老,這實際又是對歷史潮流的反動。以此為因,很快“七國之亂”的果便呈現出來。至武帝親政便已洞察,這其實是意識形態與時勢不匹配造成的麻煩。於是武帝又小規模地、非武力地幹了一次秦始皇的工作:以“推恩令”削藩,徹底結束了封建制,開啟了嗣後兩千多年的中央集權政體。武帝再次恢復了強制力和權威,重構了信用體系,“復禮”的儒家理想終於等到了歷史的機遇: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奠定了後世以儒為國本的思想結構。

不過此時的中央集權,和數百年前的西周社會的大一統已經迥然不同,孔子的儒學若不加改變依然不合需求。因為封建制的結束就是明擺著,“周禮”代表的那個社會結構徹底回不去了。所以為了眼前這個千載難逢的上位機會,儒家悄悄地與孔夫子做了隱秘地切割,完成了它最為重要的一次嬗變。“六器”之說就在這次嬗變中定型,成為後世儒家禮教的重要組成部分。自董仲舒以來,漢儒一直在對儒學進行改造,改造的核心在於明經。儒學在先秦本無經,到兩漢間為將之改造為與宏大中央集權政體相匹配的意識形態體系,開始了明經之舉。漢儒重讖緯、義疏,由董仲舒而至鄭玄,《十三經》成型,儒終成宏博大學。但此儒已是為政治現實變身而來:劉向、劉歆父子偽託而作《周禮》,王莽即因之改制。“六器”之工整齊全,想必也是為了配合領導的政治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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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仲舒畫像

五行說起於戰國鄒衍而大興於漢,則所謂“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的顏色,正與其五行方位相符。要知道在這幾種顏色裡,赤色之玉在自然界根本就不存在,這從又一個角度證明了六器的配置是為了新儒學定製的。此外,規整的六器之制被漢儒設計出來後,是否真的存在過,這實在需畫一大問號:玉璜取自於組玉佩,玉琥或取之組玉佩或取之於兵符。這幾乎就是明確地告訴我們,漢儒是在除現成禮器外的最高等級玉器裡,挑了兩樣常用的或有點來頭的補齊了六器,從而支撐住了他們創造的新儒與新禮。但遍觀《二十四史》裡對於歷代真實吉禮的描述,璧、琮、圭、璋皆為吉禮的常器,而璜跟琥則很罕見真實使用的記載。可見六器作為一整套玉禮器的出場機會並不象它的原始設計那麼多,它們見證的不一定是真實的歷史而是中國思想史的變遷。 \u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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