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想做鲁智深,但大多数人都活成了林教头

每个人都想做鲁智深,但大多数人都活成了林教头


纳兰性德有一句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说实话,我只喜欢前半句,而后半句多半是晚景凄凉。在我看来,人与人之间,最最美好的并不是乍见之欢,而久处不厌。

乍见之欢,是浮于表面的判断,生出的一种情愫。这种情愫与对方无关,一切不基于了解的欣赏和惺惺相惜都是自嗨式陶醉的把戏,因为你眼中初见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真实的他。

如果总是“人生若只如初见”,是没办法体会那种朋友间笃定的交情的。你比如《水浒传》里鲁智深和林冲之间的友谊。

人生若只如初见。那么,许多年以后,在杭州六合寺圆寂时,鲁智深或许会想起第一次遇见林冲的那个遥远的午后。


那一天,应该是个周末,东京汴梁城里熙熙攘攘,一片繁闹。已经是三月末时节,天气开始燥起来,鲁智深叫人在槐树下铺了芦席,宰翻一口猪,剥了一腔羊,与一众泼皮团团坐定,大碗斟酒,大口吃肉。

一圈小伙伴们吃意正浓时,鲁智深来了兴致,便去房内取了五尺长六十斤的浑铁禅杖,飕飕舞将起来,身形灵动,上下翻飞。

正使得活泛,却听见墙外一路人喊道,这端的使得好!喝彩的正是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识货的行家。两人只一打眼,灵魂对视,这对好基友便互相被对方深深吸引。略微寒暄几句,林冲提议与鲁智深结拜为兄弟,鲁智深为长,林冲为弟。

如果按照李安导演《断背山》里编剧的套路,鲁智深自此便和林冲住在一起,两人同床共枕,日夜相对,白日切磋武功,晚上讨论艺法,真的是如胶似漆。林娘子则怒火中烧,打翻了醋坛子,碰到这一对痴人,也是无可奈何。

但《水浒传》书中,却只讲二人才畅饮三杯,意外便发生了。

林娘子当时,带着丫鬟去岳庙烧香,林冲就在外面等着,随意溜达,便遇见鲁智深施展技艺,一时看入迷了便拜了把兄弟。

等林娘子自庙里出来,运气不好撞见了高衙内,这个京城第一色狼拦着了林娘子,想当街非礼。林冲闻讯赶来,斗大的拳头举得老高准备教训这个无耻之徒,但近身一看,发现是顶头上司的衙内,这拳头迟迟不敢落下。他心下明白,这一拳打将下去,自己的前程事业只怕就没有了。

而此时,鲁智深带着一众小弟冲了过来,嚷着,我来帮你厮打这不知死活的混球,你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个球。这个鸟人就是欠收拾。让我来揍!

然而林冲执意拦着鲁智深道:权且饶了高衙内吧。而高衙内那斯却不知收敛,继续咄咄逼人,屡次三番骚扰,林冲虽心头怒火难消,提着一把解腕尖刀,但他依旧是一忍再忍。

后来事情闹大了,高衙内那边索性釜底抽薪,白虎堂构陷林冲,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落了个脊杖二十,刺配沧州。

或许在酒店墙上邹的那首诗,才最能体现林冲的心性吧: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危难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眼见前途渺茫,生死难料,临别前林冲唯一想到的是给自己的妻子一个自由身,免去自身的连累,或许她能找到更能给予她周全的男人。

这是一个落魄的中产男人用尽所有的力气,写下的最后深情。

临行休妻,带着一腔委屈,去往发配之地。途径野猪林,二差人奉命起了杀心,却被鲁智深解围,千里相随,一路送到离沧州七十里地才依依不舍地与林冲分手。

分开后,兄弟二人更是各自厄运连连,不提也罢。

等到二人在梁山再次相见时,生分了许多,没有往日的真切火热,也不再以兄弟相称了。两人渐行渐远,绝不是因为长时间的分离,或者其他的误会,而是因为两人本就不是一路人,价值观迥异。

鲁智深是滚烫的浪漫主义者,林冲则是隐忍的现实主义者。

拳打镇关西、大闹五台山、大闹桃花村、倒拔垂杨柳、大闹野猪林,每件事情都是快意恩仇,干脆爽直,热血潇洒。路见不平一声吼,说的不就是鲁智深么!

而林冲呢,自己的娘子三番几次被调戏,设局白虎堂,对着高俅一口一声喊着“望恩相做主”,而后被刺配沧州,也没想着报仇,还是一味地忍辱陪笑,忍,一直在忍。盼着能刑满释放重新做人。

林冲不是李逵,也不是武松,甚至,他的革命性都赶不上宋江。宋江在没有杀死阎婆惜之前,就与晁盖这个“黑社会头目”密切联络,早做好了与朝廷反目的准备。

林冲却没有,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被逼的,都是身不由己,他的爆发也是一次暂时性的反应,爆发之后,又复归于隐忍。

火拼王伦也是这样,他虽有通身本领,早就可以动手,但是,他害怕,他害怕的并不是哪个人,而是秩序。

在山下,他害怕打破王朝的秩序;在山上,他害怕打破江湖的秩序,他更愿意隐身在秩序中,他依赖那种安全感。但这也正是林冲的可亲之处。这也是普通人的无奈之处。

说实话,看那些打打杀杀天不怕地不怕的水浒英雄们,总觉得他们像外星人,他们似乎没有妻儿老小,也不担心无处落脚,他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及时行乐活在当下。他们像是一个个神话,那境界,让我等凡人为之向往。

可是,我们做不到,我们有太多的顾虑、担忧、恐惧,即使身怀绝技,也习惯了妥协,我们总希望,这个世界能放过自己,容我们过正常的日子。

说到底,我们跟林冲是一类人。我们也终将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试想一下,若林冲活在当今社会,也一定是那个安心做房奴的人,是那个不会轻易辞职的人,是那个兢兢业业守护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人。

而反过来说,若是我们,穿越到水浒时代,假如不是那些在黑暗朝廷和“梁山英雄”夹击下的炮灰小民,充其量,也只能是一个林冲,而不是李逵,也不是武松,更不会是宋江。

林冲也想和鲁智深一样,活得肆意妄为。但他不能。

鲁智深无牵无挂,没工作没房子没妻子,彻底的无产阶级。而那时的林冲,属于典型的中产阶级人士,非大富大贵,但精致体面,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面对冲突和混乱,鲁智深一把掀了桌子,爽了就跑。林冲的本能则是忍耐,希望以最小的成本来化解冲突,希望以陪笑的时间来换取谅解的空间。总之,有家有业,牵绊太多,不愿反抗,不敢翻脸。

林冲不是懦弱,他的经历是理想主义者的悲歌。林冲的血性也非忍无可忍,姗姗来迟,而是一以贯之,否则施耐庵的主角人设就脱离了现实。

林冲是个极度理智的人,他一直期待用合乎法度的手段来疏解自己的困境,清白做人。妻子被调戏如是,离婚如是,发配的路上受辱亦如是,因为他都有活命的机会,他要的不是鱼死网破。

试想妻子被人当街吹了声口哨,作为一个正常人,理智的决定会是大打出手锒铛入狱吗?

武松会,他的人设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鲁智深会,甭管是不是我的妻,妇女被调戏就不能坐视不理,他的人设是金刚菩提心。

只有林冲的表现才是一个理智的正常普通人,那些骂林冲懦弱的看客,只不过是假借小说来实现自己英雄主义的幻想罢了。

毕竟,天下之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

而林冲风雪山神庙的杀人,也非冲动的结果,而是理智的决定:逃,落草;杀人,逃,落草;不逃,死。能杀得吗?能!

一个理智的人做出的理智决定竟然是杀人落草,只能说这个世道太不理智了!寒了秩序,更寒了人心。

一直到敌人穷追猛打,退路被斩得干干净净,中产阶级林冲变得一无所有,这时才有了血性。山神庙诛杀仇人,梁山泊火拼王伦,终于有了点扬眉吐气的模样。只可惜这份血性来得迟了,东京的家邸没了,妻子已被高衙内逼死,昔日有声有色的日子从此再无复返之时。

梁山上的人马越来越多,热闹纷杂,更映衬出林冲内中凄苦,愤恨难平。

多年后,鲁智深重见林冲,开口便问,洒家自与教头别后,无日不念阿嫂,近来有消息否?

消息自然是有的,可惜是坏消息。林冲离了东京,高衙内步步紧逼,林娘子自缢而死。

听到这个消息,鲁智深的眼神渐渐暗淡。鲁智深自然是非常同情弟妹林娘子的,林冲杀出草料场,却径直上了梁山,依旧把娘子扔在虎狼东京,直到被逼身亡。

鲁智深或许能够理解林冲的进退两难,但这个心结,他是无法打开的。难道不应该是,轰轰烈烈地干一场,杀了贼高俅,就算跟娘子一起死,也要出了这口恶气。

每个人都想做鲁智深,但大多人最终都活成是林冲,甚至是乞丐版的。

我们都听着放荡不羁的歌曲,却始终没有桀骜的勇气,或许,也只能在梦里潇潇洒洒地做一回鲁智深了。

只有抛开人情沟壑、生活牵绊、庙堂算计,沉浸于出世的艺术时,这二位如同清晨黄昏般对立的人,才能迸发出单纯又激情的火花。

你我结拜为兄弟,可好?

如此甚好!

时光若是永远凝固在东京汴梁大相国寺的那个相遇下午,该多好。

人生若只如初遇,该多好。

可惜,何事秋风悲画扇。普通人的人生何尝不是这种境遇。

每个人都想做鲁智深,但大多数人都活成了林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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