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手的家園(現代故事)

 住在草屋的人們,夜裡風緊,且被驚醒,孩子們想,最先刮跑的該是黑森林裡的那間。那裡的風像有著千百隻的虎圈,朝天的吼。

那幢房子的坐落,像小城放出的風箏。

有年雨水旺得可以,七月的黃蒿兇兇地長著,潮潮的悶熱瀰漫在葦子溝,偶爾的風好像有了顏色。我們撥開,再撥開才見郊外,頭上頂著草葉。

早年叫葦子溝的賓縣,今天沒有了葦子,就像開發區代替了莊稼。

那時的郊外是有方向性的。東面是高崗,有兩座大煙囪說是煉人的,時常的濃煙覆蓋著崗上的土地,有一種味夾雜著一些顆粒狀的東西,家長們是不允許我們向東的;南面是大路,永遠的大路,路邊散落著民房,無盡的民房,走起來到不了我們想去的地方;北方是田野,高高矮矮的莊稼鋪向天邊,整齊得讓我們不敢碰它,地裡有草人,假裝威風地在趕鳥,夏天的我們也像鳥,還有就是看青人的吆喝,其實更重要的是沒有我們找的東西。

找什麼,大了才想明白,是野氣。

西面呢?幾條大溝,長滿了荒草,越到溝底越茂盛,有賓州河在靜靜地流淌,北方的河是少有沙灘的,洇過水,岸邊的草都矮矮的,比今天城市的草坪要軟。大片的黃土,在北方黃土是不種莊稼的,有沙。現在想來,北方的黃土也該產糧食,那野草長得很有氣勢,只是北方地多,黑土地還種不過來呢。

七月,黑星星成熟了,不但能吃還很甜,野草莓紅得透明,老遠就勾著你,還有一種叫酸漿的野果吃起來酸得疹人,總歸還能吃,那年月,孩子的嘴就像個口袋,有東西裝就行。若倦了,就躺在河邊的草地上見雁陣北去,火雲西行。有水,有吃的,還有蟈蛔,孩子們就忘記了那個世道是荒唐的。

還有的就是那片森林,黑黑的全是榆樹。說是一片是不準確的,林的中間是個空場,那是一片墳塋,無風的天,靜得冷森,樹葉一動,林裡嗚嗚地響,像哭。

每到清明,學校組織,由孩子們自己做的花圈,排著隊,打著旗,扛著鐵鍬和笤帚,一個上午,森林中人氣很盛,記得那天總是下雨。

賓縣的烈士陵園,名氣大著呢,它記載著抗日戰爭的最後一場戰鬥,上百號人死得慘烈。

不上學的時候,一般是在下午,吐了吐肚子裡的酸水,就結伴到林子邊望一望。張望就是探險,恐怖 且神秘。林中有房,門總是關著的,有窗,糊的是黃紙,似乎有意遮擋陽光,有路但像蛛網,罩在墳塋之間。看墳的老頭有個怪怪的姓,姬,書裡看到過,皇族,高貴著呢。若見他那揹著步槍瘸瘸的背影就心安些。心安不是不怕,姬老頭兇得很,不知為什麼,他像恨所有的活人,包括孩子。可最怕的是平地響起的一股風聲,閃電一樣的風聲,那四條黑色的大狗從來不叫,真往身上撲哇,能管住的,是一聲尖尖的吆喝。

賓縣人是從來不吃黑狗肉的,陰得很,犯老病,可黑狗毛燒成灰能治外傷。

姬老頭的狗和河水是賓縣的大人們最不準孩子靠近的,雖然那黑狗還沒有咬傷人的歷史,因為只要人們跑出森林一般就不攆了。

對賓州河的記憶永遠是美麗的,而姬老頭的狗是我們的噩夢。

姬老頭的狗,不是姬家的狗,因為,森林裡的人沒有給我們家的概念。孩子理解的家是一縷炊煙,是母親倚在障子邊的呼喚,是吧嘰吧嘰的吃飯聲,是打完架最想跑到的地方……

每年開學的第一個早晨,教室裡嘶嘶啦啦的有線廣播總是向我們講著兩個有關賓州的故事。一個是關於一個叫呂大幹的人,據說是當地抗日活動的革命領袖,還說就義後還扔下三個孩子;再講的就是“木炮轟賓州”。這些故事,孩子們聽得不大懂,也不好聽。按說幾十年後,我們不該記得,可不知為什麼,那些情節卻牢牢刻在我們的心壁上。

姬老頭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一個女兒,大名怎麼都想不起來,只記得姬妞,“妞”——賓縣人是不這樣稱呼女孩兒的。姬老頭是哪兒的人,大人們也不知道,因為他從沒說清過一句整話,也不同人好好說,張嘴就是罵人,為啥?不為啥。尖尖的吼聲,打遠著呢。

每月縣民政局的人給他送補貼,是補貼不是工資,他沒有級別,戶口有沒有不曉。一般是放到第一個墳塋的石碑上,再爬上一棵樹,扔塊石頭,狗出來,老姬頭也會出來,然後用手指指,就算領送到了,姬老頭是個聾子,但狗叫他能聽見,大人也怕他的狗。

姬妞和我是同班,個頭與老師一般,年齡她自己也不說多大,常穿著男人的衣服,用布包著課本和幾張紙,夾在腋下,上學像走親戚。眼睛一瞪,嚇人吶,班長收作業總是繞著她走,老師也從不問。班裡的活動她隨意,名字在最後,一般就不點了。沒人同她玩兒,不僅是因為她長得醜,黑黑的,像男人,還因為她吐出最多的字是三個:“你媽×”。

那時我們的學校是土房,就是說,房頂是草的,牆是泥的,屋地是土的,只有教務處是棟青瓦小樓。有天最後排的黃三貴淘氣,上課晃盪著板凳,一隻凳腿陷進了地裡,出現了一個洞,男孩子們好奇,課也上不下去了,就用手扒那個洞,一會兒,黃三貴揀出了幾根骨頭來。狗的?牛的?不會是豬的,豬的骨頭一般都會被人砸碎,裡面的骨髓能吃。

姬妞嘴一張一合:“人的。”

班主任沒說啥,出教室找來兩個工友,拿著鍬和土筐,將那骨頭裝到筐中,又揀來一些石塊兒填進洞裡將屋地平上,踩實,課還繼續上。只是老師說了一句,當年,咱們教務處的小青樓是日本憲兵隊。

那時的人們可能離戰爭不那麼遙遠,對這些事不怎麼恐懼,但也是一個話題被人議論著。給我們燒開水帶晚上打更的那個老頭說,這個院陰氣重,鬧鬼呢。不信?你們是小,沒經過,說出來,你們都沒法上課。真不信?那我可說了?有天晚上我聽見三班的教室裡有響動,就將手電筒支上了,見有個老太太從黑板後面擠了出來,穿著滿洲國的衣服,兩隻手都尖尖的老長。她被手電光一照,嗖地一下飄出了窗戶,窗戶玻璃上還留下個大手印,直到太陽出來一照才沒有的……沒過幾天,那老頭被公安局給抓走了,聽說不是因為這事。他說過,早年也是抗過日的人,給抗聯的趙尚志當過警衛員,那趙尚志小個子,一米六出點頭,嗓門兒亮,抬手一槍,殺人跟玩兒似的。還說那大煙土可是好東西,有個病、傷口疼、累了、餓了就抽上幾口,就兩腿飄輕,翻幾個山頭,把小鬼子扔老遠。後來說他當過鬍子,還打過抗聯呢。

姬妞,我們更有些怕了,也有幾分佩服,“人的”,那話說得真自信。她更加獨往獨來,誰都躲著。每天都是上課了,才見她穿過寧靜的操場,一個人衝我們的教室走來。放學,先出教室,衝西,我們都到家了,她還一個人穿過或草或雪的小路,向著那片黑森林,暮色中她背對著城市。

有個新來的老師,不高興了,這學生怎麼在上課時,出進課堂不舉手呢,說走就走,桌上也沒有像樣的本兒,於是就提問了她。哪知,姬妞踢開桌椅,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書也不要了,撞開門跑了。那個下午,姬老頭端著步槍,闖進學校,吼著到處找著那個女老師,槍栓拉得嘎嘎響……

後來,縣委書記來了,可姬老頭氣沒消呢,誰來也不行,那支美三零步槍衝著操場上的人群亂晃。縣委書記撕開了前襟,一支手槍露了出來,那時的縣領導是配槍的。姬老頭見了,像捏到他一根大筋上,槍口自然抬高,雙足併攏,一個立正,老實了。配小槍的肯定是首長。

那個女教師在一間小屋裡已經不會動,也不會哭了,據大人說那天正來事兒,送進了醫院。從那天起,到我畢業就再沒見過她,想起來那女孩長得很美。

縣委書記沒有馬上走,把教職員工都招集起來:“對不起大家了,這孩子是我安排到你們學校的,原想讓她認識幾個字,能學多少學多少。為什麼?大家還記得1934年打賓州城時的那門木炮嗎?老姬就是那門炮的炮手……”

除了清明,陵園是沒有人來的。墳頭上的蒿草黑綠黑綠的,秋天泛黃的時候,才見姬老頭割著,留給冬天。墓碑只有一個,仿著天安門廣場的英雄紀念碑,沒有姓名。那年的槍炮聲不但斷了他們回家的路,連思念都變成了硝煙。他們不會沒有親人,而親人也永遠不會找到這裡,戰爭不給思念設置路標。

清明,縣裡各單位都組織人來掃墓,森林內外都是人。姬老頭早早就把四條黑狗鎖到圈裡,他在什麼地方沒人能看到。賓縣的清明草還沒有返青,大小的墳塋飄著鵝黃,有兩間紅磚的小屋,樹的掩映別墅一樣,這是縣裡民戶住房最好的了。

我常圍著小屋轉上幾圈,怎麼沒有煙囪呢?

人們象徵性的打掃幾下,因為平時的墳塋就很乾淨,然後就開會,有領導講話,有黨員、團員、少先隊員在碑前宣誓,至今我還記得:“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革命烈士的鮮血染成的……”

快到中午時,人們陸續散去,這天的下午不上課了,花圈留在了墳頭上,一大片比春天還要震人。孩子們想,這天肯定是姬老頭和姬妞的節日,同我們過大年一樣。

姬老頭有一片全縣最好的果園,園裡有杏、李子,最好品種最多的是沙果,沙果中黃太平和海棠果又最出色,黃得清亮,紫得可人,並且個個都掛著粉狀的一層,那是手沒碰過的。

那件事出了之後,姬妞就不上學了,一到秋天挎著個柳條筐上街裡賣沙果。她從不到市場裡去,想在哪兒賣就在哪兒賣,也不吆喝,遇到我們放學,她就低下頭,亂蓬蓬的辮子垂到鼓鼓的胸前。黃三貴說,賣沙果還帶晚飯,懷裡揣著饅頭呢。

她的生意不好。大人們告訴孩子們,不要買她的果吃,墳地裡長出來的,瞅著嚇人。還說,她家種的土豆像小人頭那麼大,白森森的還有鼻子有眼,那茄子黑亮得像我家的貓……

日子久了,姬妞也有所察覺,她到汽車站去賣,外地人多,果子也打人兒,一筐的沙果到黃昏的時候也能賣出大半筐。或許她回去說了,時常見姬老頭站在街口,尖尖地罵,罵什麼誰也聽不清。那年月沒啥熱鬧可看,一罵起來,就有人遠遠地看著。人越多罵得越兇,直到他跳著腳,開始擺弄大槍了,人們才耗子一般溜回家,將門關嚴。其實並不可怕,因為他從不走進街裡一步。

姬妞不是姬老頭親生的,姬老頭沒結過婚,街頭巷尾總這麼說。哪來的,誰也不知道,那年月孩子多,要一個揀一個的都是平常事,況且,森林邊就是扔死孩子的地方,男孩兒三道繞,女孩兒兩道繞,用穀草或稻草。那黑狗吃過死孩子嗎?大人也不議論,只說,那狗皮毛亮得……吃啥了?

黃三貴買姬妞的沙果,原因是姬妞的秤給得高,笑嘻嘻再添幾個也不說啥。黃三貴沒大人管,父親死得早,母親是縣裡有名的瘋子,是見東西就搶,打人的那種。他從小就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有天我把他領到我家,媽媽說,這孩子能活下來真不容易,天養的。幾個月大的時候,常見他媽手拎著兩條腿,頭衝下,滿街跑,誰要惹著她就用孩子打人。在我家吃飯,媽媽從來都用最大的碗,吃完後,那個碗就不見了,現在想來,我的母親也有不厚道的一面。後來,他的哥大貴十六歲就結婚了,娶個大媳婦,鄉下的。黃三貴也算有了家,只是這家是從來不管他的。那年月也有好的地方,人心善,窮人好活,沒錢交學費、書費也能上學,街道開個介紹信,校長就有權免。

黃三貴不能算我的朋友,媽媽說,離那孩子遠點,太野,有時還偷東西。這話我信,要不他買沙果的錢從哪來的呢?

可他會玩兒,春天吃榆錢兒,他爬得最高,摘下的榆錢兒又大又嫩;夏天到河邊去,他會水,能摸魚,魚都是小魚,沒法吃,養著玩兒。野地裡啥能吃啥不能吃全都門兒清;秋天就更離不了他了,偷瓜在那時不算劣跡,況且想吃瓜根本就不用偷,找個瓜棚吃就是了,但不準拿,拿走得花錢,一斤幾分錢。偷瓜屬於孩子們遊戲的一種,可我或我們是不太敢真偷的,看瓜人的長鞭頭狠著呢,因為孩子進地會把瓜秧絆折。黃三貴就不怕。還有就是偷苞米、偷土豆,不但能弄回來,還能整熟了。那時的我們是不能玩火的,除了怕著火,火柴金貴著呢,可他有。找個沒人的地方,燃著一堆火,燒熟偷來的食物,香啊。尤其是土豆,黃三貴將土豆放進一個挖好的坑裡,蓋上燒苞米剩的炭火,再將土埋上,就帶著我們下河,沒他命令誰也不準扒開。等我們在水裡玩得有些個時辰了,就等著他向埋土豆的地方走去……

那土豆的香味已經溢出地面了,撕去薄皮,裡面黃黃的,面得嗆人。

除了會玩兒,黃三貴也有震撼我的地方。他媽是瘋子,瘋子認識唯一的人就是自己的兒子,時常在放學的校門口,她等在那兒,每次我們一見就像石打麻雀一樣,跑開了,瘋子打人。可黃三貴不跑,站在個有距離的地方不動。那天,我見那瘋子哈哈大笑,奔向黃三貴,我嚇得喊了起來,你快跑哇!

黃三貴沒動,他媽一個高就將黃三貴抓到懷裡,人們呆了。我們見瘋子在親她的兒子,親著,親著,黃三貴的臉上在流淚,他閉上眼睛,兩手背到身後,任瘋媽媽在他的身上撒歡兒……

我一輩子不會忘記當時的情景了。

有天,我又同黃三貴去了西崗,又下水了,於是不敢早回家。媽媽總是在我進屋的第一時問,拽過來劃一下我的胳膊,若見有白痕,就沒二話地一陣巴掌。大了我問她,你當一輩子教師,為啥總打孩子呢?媽媽笑了,不打你你不上天啊?現在想打也打不動了。

就在河邊玩兒,黃三貴光著腚衝著太陽,劈開腿平伸臂,讓我看身影,念啥?我說念大。他又轉過身去,這念啥?還是大。念太!那點呢?這不是嗎?他指著小雞雞。

太陽快落山了,黃三貴突然說,咱們偷姬老頭的沙果去。

“不去,那大黑狗太兇,再說我媽不讓吃他家的果。”

你們不知道,他家的果是全縣最甜的,狗沒事,等它出來咱們已在樹上了。你不去我去,這水裡可有蛇,我一走就往岸上爬。”

那天來玩兒的就我們倆,我害怕了。

真像黃三貴預料的一樣,我們爬上了樹,那四條小牛般的大黑狗才衝到樹下,它們圍著樹轉,低低的吼聲嗡嗡的。後來我學唱歌時,總會想起姬老頭的狗,那狗的發聲是典型的胸腔共鳴,還靠後,男低音,高級著呢。

出乎那位“小江湖”預料的是,那四條狗不走了,轉了一陣之後,竟然趴在樹下,抬頭盯著我們,眼神中透著執著,我倆像掛在樹上的臘肉。眼見得天一點一點黑了,我害怕了便大哭起來,一聲聲爸呀爸呀地叫著。黃三貴口含著半個沙果不動了,傻呆呆地看著我。

我不管不顧地大哭著,並罵著黃三貴。

平時那個淨罵別人的主兒,現在變成了好脾氣,悄聲地哄著我:“別怕,它們一會兒餓了就走了。”

“它們等著吃我呢?餓了也不會走,死孩子吃慣了,活孩子它也吃。”我怎麼冒出這句話來?

天完全黑了,樹下八隻眼睛發著綠瑩瑩的光,我嚇得哭不出聲了,可那個“小江湖”找了個粗一點的樹杈閉上了眼睛,他說想睡一覺。我這個氣呀,回家晚了就得捱揍,更別說一夜不歸了,我就用腳踹那樹權,“你先下去讓它吃,你個大肉多。”心裡亂動可手卻抓住樹枝不敢動,萬一掉下去,那狗不但把我撕成碎片,連血都能舔乾淨了……

樹下有了腳步聲,一支手電光衝樹上照著,我一驚,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是姬妞。

回去,回去,她踢那狗。那狗衝樹上低鳴幾聲,戀戀不捨地竄回了森林中。我和黃三貴下了樹,衝姬妞獻媚地笑著。

姬妞在朦朧的月光下顯得不像白天那麼醜了,她沒說話,走到樹前,往樹幹上踹了幾腳,頭也不回地走了。樹下落了一層熟透了的果子,月光如水……

回到家裡就病了,因為有病,媽媽沒打我,但把笤帚掛到牆上,並指著說,等你病好的。

我怕病好,那病真的就不好了,發燒,說胡話。

鄰居家的張奶過來說,從墳地裡回來怕是衝著啥了。

“那咋辦?”

張奶帶點鬼氣地回了她家,一會兒,悄悄地塞給我媽一疊黃紙剪的東西。“半夜燒了,唸叨唸叨。”又耳語一番。

後來媽媽說她剪的是幾條狗,燒沒燒,始終沒說。

一週後上學,黃三貴同我嘻皮笑臉的,我不理他,這也是我媽說的,說時擰我的耳朵,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一想我媽耳朵就疼。

“我告訴你個秘密。”

“不聽。”我把頭藏到書桌裡。

“那我跟別人說去。”嗒啦聲遠去黃三貴長個歪歪腳,就是雙新鞋,幾天也會把鞋幫踩堆了,況且他沒有穿過新鞋,所以,他走路聲總是嗒啦嗒啦的。

我是決心不同黃三貴玩了,除了媽媽天天問我,還有就是他玩的遊戲越來越兇險。我家住在賓縣一中的院裡,一中坐落在縣城最西邊的崗上,工字房,丁香、楓樹、杏樹和花草圍繞,風景區一樣的校園。從後窗能見著一條通往烈士陵園乃至哈爾濱的公路。我常見黃三貴一個人往那片黑森林處跑。他比我們大幾歲,也不過十六七,去幹什麼?哪來的膽兒?

黃三貴想告訴我的秘密,別人同我說了。說我同他被黑狗困到樹上時,他真的睡了一覺,並在夢裡看見墳地裡有人出操。好幾百人,都穿著黃不拉嘰的衣服,戴著狗皮帽子,扛著大槍,喊著一二三四,腳步聲比大鼓還響,連地都跟著動……

這話大人們也說過,說有時半夜路過烈士陵園時,能聽見哨兵互問的口令聲:“口令!”

“滅寇。回令!”

“光復!”

還有軍號聲。

肯定不真,書上說世間是沒鬼的,人死了就是死了,但人們還是怕墳。那片森林裡夜間有磷火是真的,白天愛起旋風也是真的,有風天不算,無風的時候,突然轟地一聲,一般在樹下或在牆角,旋起一團煙霧,小則十幾米高,幾米直徑,大則上百米高,急速旋轉移動,若經過我們的操場,籃球架都會被颳倒,小雞會弄上天,旋到幾里地會漸漸消失。一遇到旋風,我們就會拉起手來高喊:“旋風旋風你是鬼,三把鐮刀砍你的腿!”為什麼是三把呢?不知道。

聽說早年真有人往裡扔菜刀呢。

木炮轟賓州是在1934年的5月,那年風硬,原野上的鮮花該開了,可是沒有。或許是等著打完仗再開,因為硝炯中開也白開。

那時的賓縣有城牆,於是日寇在城牆上嘻皮笑臉的,在笑抗聯沒炮,沒炮就等於“瘸子打獵坐山喊”。媽的,自己做個炮!鋼材是找不到的,可木炮並不是全是木頭。先用厚鐵皮卷個筒,七米多長,半尺直徑,外面用溼柳木破開包上,用五道鐵箍固定,再用粗鐵線纏緊。炮膛裡能放十幾斤炸藥和幾十斤能傷人的鐵塊。行不行,有多大威力,誰也不知道,因為不能試炮,這炮只能打個三兩下,萬一行了,就會少打一次,要是一次行第二次不行了,試完等於白做了。

那仗打到關鍵處,木炮就推到了一個高崗上,那次裝的是在哈爾濱哪家大糧棧搶來的大秤砣,小人頭大小。炮響處一溜火光,城門被砸個大洞,那秤砣在街口紅紅的滾著,把幾十個日本兵和上百個滿州兵嚇出了北門,蹤了。抗聯的還不知道城裡咋回事,當時還叫小姬呢,他澆水將炮身上的火弄滅,“再來一炮,我看能行,”

“這次多放點藥。”砸碎三個大鐵鍋,鄙填裡,反正沒人想把這炮留到下次。 炸膛了。 炮陣地上只活下姬老頭一個人。 後來那塊地莫名其妙長起了一片榆樹,那土肥得嚇人,只見那樹一天一個樣,春天長出的樹葉,黑綠黑綠的,整片樹林中沒一個鳥窩。

小學畢業了,我回了一中,那是賓縣最好的中學,可對我來說地獄般的日子開始了。幾乎所有的任課老師都是我們院兒的,那時在一個院兒住著,人親,況且好多是爸爸的同學,媽媽的閨中密友,他們的孩子都是我從小的玩伴。在院兒裡見到我如今的老師,總是稱平平他爸、彬彬她媽……

課堂上不敢亂動,課下不敢打鬧,若有的作業完成得不好就有老師用本子敲我的腦袋。有次上數學課,我忍不住躲在前桌的身後淘了起來。彬彬她媽:“那個小不點兒,你給我站起來。”走到我的桌 前,拽起來就是兩腳。經過了文革,孩子也像大人,我們班長說,老師,你怎麼打人?

老師笑了:“我不但可以打他,還敢扒下他的褲子掐他屁股,要不是我點頭,這世上沒他呢。”

下課班長問我,我低頭:“大學時,我媽跟她最好。”

最要命的是我爸教我們的物理課。

這樣的日子,我突然懷念起黃三貴來,小學時的瘋玩真幸福哇。聽說他分到了三中,沒上多久就不念了,有人看見他在一工地當小工,別人一天掙一塊六毛四,他掙一元三毛八,國家定的,女工的錢。還聽說他在街頭打架被送到少年管教所了,打架為了姬妞,說有人摸姬妞的胸,他急了,我不信。

黑森林那邊去得不多,大了幾歲玩心不那麼重了。夏天還想下河,只是中學生的我,知道再下河不能光腚了,得穿褲衩,可褲衩只有一條,溼了會涼得難受。只有到秋天到那幾條大溝裡打點燒柴。

每到清明,還去掃墓,知道姬老頭還在,姬妞也在,那四條大黑狗生了小狗,在圈裡的眼神中有了一點不易察覺的母性。

一年以後,我見到了黃三貴。

那天學校包場看電影,每次在電影院門口排隊進入時,總會有一群不上學的孩子圍在一邊,若有機會就跟著隊伍混進去,包場電影不賣票。黃三貴在那幫孩子中,個子高人一頭。

他沒有同人擠,站在後面呆呆的,穿的是一套工廠發的工作服,衣服袖和褲腳都挽著,不知為什麼,他的臉上少了在校時的那種生動,有了成人般的憂慮和小心,他不再屬於我們這個隊伍。我心動了,到他跟前悄悄拽他一下,讓他排進我們的隊裡。穿工作服沒事,那年代穿父親衣服的孩子多了去了。還沒走到門口,我後面就捱了一腳,一下子把我踹進門裡,媽媽的手扯著我的脖領,跌跌撞撞地弄到了前排。我回頭再找黃三貴時,只見他一個轉身的背影……

姬妞的生意比以前大了,春天賣野菜,夏天賣青菜,秋天賣沙果,到了冬天挑一擔枝柴。她完全是大姑娘了,從後面看也有了扭動的腰身。

城市和黑森林的連接,是靠她的來來往往。

我不太怕姬妞了,有時路過她的攤前還站下來盯她一會兒,那時她也會不好意思,有時會把頭扭到一邊或用手摳著褲子上的泥點。有天她居然同我說話了,她說,黃三貴說,你是他的朋友,你家的飯是全縣最好吃的。

我驚呆了,她說話時也像個人兒似的。

“你咋不到我們學校門口去賣.那人多,離你家還近。”

她使勁地搖頭。

那天她說:“給你,能當哨兒吹呢。”兩枚子彈殼。

姬老頭更老了,我們時常見他坐在第一個墓碑前,懷抱著那杆大槍,呆呆望著公路上的車來人往,罵人的氣力大不如前。解放好多年了,有人說把他的槍收了,他就同人拼命,又有人說,沒子彈,老人的柺杖一般。 他是哪裡人呢?兄弟姐妹都在哪兒?他不想家嗎?如果沒有家也該有家鄉啊。我常常這樣想。 其實,無論人多老都能在他的言行中和眼神裡,看到他的中年、青年、少年和童年,歲月刻上去了就不再消失。但姬老頭沒有,似乎戰爭的硝煙斷開了他與從前。

那麼,他眼裡的賓縣是什麼地方?

再見到黃三貴,是出大事的時候。

那天正上體育課,在路邊的操場上,聽有人喊,姬老頭把個孩子捆到大樹上正抽呢。我們也不顧老師的制止,一窩蜂地跑了出去,那年代人們都喜歡看熱鬧。撥開先到的人群,我一眼就認出了黃三貴。秋風中他光著上身,雙手被弄到樹後,是用鐵絲綁的,頭垂到胸前,一條腿站著,另一條腿拖著,渾身是血……大人說,那條腿斷了。姬老頭左手提槍,右手揮舞一根大拇指粗的榆樹條,尖尖地怒罵,那黑狗在黃三貴的身邊轉著,因為有槍和狗,沒人敢近前。大人們只是在遠處喊著,為啥呀,他還是個孩子!打死要償命的,你是功臣也不行啊……

警車響了,由遠及近。警車的後面還有一車民兵。

一個領導模樣的人,拿著個大喇叭,衝姬老頭喊,你把人放了,由我們處理!把你的槍撂到地下,舉起手走過來!

姬老頭哪聽啊。撂下樹條,端著槍,哇啦哇啦衝著人群。

民兵和民警把樹林包圍了,一個人同上千號人對峙著,大喇叭聲中裹著那我們熟悉的吼叫。那四條狗圍在姬老頭的身前身後竄著,包圍圈縮小,狗撲了過來……這時那個小時見過的縣委書記,從一個民警手中抓過一支槍來,撥開人群,叭!叭兩槍,四條狗變成了兩條,剩下的兩條圍著死去的同伴打著轉,或用嘴拱。

姬老頭瘋了,把槍端到肩上,人群哄地散開了。空場中縣委書記沒動,姬老頭盯著那個打死他狗的人,呆了一會兒,他拐拉著腿,衝大墓碑走去。縣委書記拿過大喇叭:“姬有財,你把槍放下,聽候公安局的同志處理,我只說三遍。”

姬老頭叫姬有財,我第一次知道。

姬老頭好像沒聽見,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坐到碑前的石階上,脫下鞋,把大槍抱在懷裡,右腳的大腳趾扣到槍的扳機上,眼睛睜得老大,透著異樣的光芒,四下打量幾遍,把槍口含進嘴裡,閉上眼睛,大腳趾一動,槍沒響,他調過槍拉一下槍栓,又扣一下,還沒響。姬老頭,悽切地叫了一聲,跳起來撞向石碑……

我的耳朵又疼了起來,我媽滿頭大汗來到我的身後,扯起就走,我跌跌撞撞,後來怎麼收場沒看見。

我還是放不下黃三貴,可聽大人們說,他的病房前有崗哨,去也進不去。一週之後崗哨撤了,說是公安局詢問姬妞,被強姦沒有,姬妞直搖頭。

我約了幾個小學同學,還買了點沙果。

黃三貴說,他啥都沒幹,只是想看看女的是咋回事。他的腿真的斷了。大人們議論,那天下午,見那孩子同那丫頭在個大墳包上滾著,那丫頭露著白白的屁股,被姬老頭髮現了。

賓縣的烈士陵園換人了,是個鄉下來的老頭,笑眯眯的,和氣得很,晚飯後常到我們院來找人聊天。老頭說,那個姬老頭哇,過的啥日子,屋裡連個炕都沒有,這麼多年就睡在一堆稻草上,做飯就在屋地攏一堆火,好在那掛鍋的支架還結實,是三把日本鬼子的軍刀。說姬妞嫁到山裡去了,婆家人知道了她不是處女,就驢一樣使,豬一樣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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