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維辛之後,寫詩為什麼就“殘忍”了?

這不是一篇批判的文章——那樣的聲音早已經漫網都是,不缺我一個。

這大概也不是一篇容易讀的文章,因為文章篇幅有限,涉及的內容卻很多——不過,如果您不太確定我要說什麼,就煩請先讀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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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談 |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為什麼就“殘忍”了?


事件的過程不再詳述。儘管長江日報的文章出發點是好的,但文章的確不怎樣。首先立意不高,日本是來幫助我們的,你要反對的也不是“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本沒有捧一踩一的必要,更別說最後還引了一句“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殘忍的”,正是這一句引出的極大爭議,實際傳播效果就相當糟糕。

這句惹了麻煩的話,武漢官媒引得也不準確,英譯的原文是:

To write poetry after Auschwitz is barbaric.

barbaric完全沒有殘忍的意思,翻作野蠻更合適一些。

今天我們想談論的主題,也就是這一句話:為什麼奧斯維辛之後,寫詩就是野蠻的?——這問題無關武漢的現在,但可能關乎中國的未來,甚至許還能解釋持續了不短時間的某場風波。


破題

這句話的作者,是德國一位相當重要的哲學家,法蘭克福學派的創始人之一,蒂奧多.阿道爾諾(Theodor Adorno)——任何能夠被稱為哲學家的人,他的所有表述,都與普遍直觀的理解相去甚遠。典型比如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昆德拉援引的“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昆德拉當可算入哲學家之列),都與字面的意思沒有太多關聯。

譬如你在吃午飯,如果一位哲學家跑來問你正在吃啥,可能的答案包括“作為宇宙的一部,世界的本體亦在吞食我的生命,為什麼您要特意區分“吃”的主體與客體?”“每一個現在都是它自身的過往,“現在”一經誕生就已經消亡,您是如何定義“正在”的?”——如果你只老實作答“黃燜牛肉”,那便落了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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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奧多.阿道爾諾

阿道爾諾的這句話,同樣極複雜而相當重要。圍繞著這句話,西方的世界有相當多的討論。我們今天不扯許多,就只談一部分,也很重要的原因:從這句話中,現代化(modernization)就已經被埋葬,後現代社會(post-modernization)也便揭開序幕


話題扯開一點:我去年有寫談香港的文章,曾提到我們的社會是現代化的,彼岸的社會則是後現代化的。很多朋友不大理解,甚至謾罵的也有。他們大概是有些誤解:後現代雖然叫做post-modern,但此處的“後”僅是時間的向後,而不是技術的向後,更不是價值觀的向後——後現代只是現代社會之後的一個社會階段,並不包括“更先進”的意思,因為人類的社會從來就不是越來越“文明先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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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斯維辛這個地方我還去過


奧斯維辛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產物。二戰對西方的意義,決不僅一場戰爭而已,那還像是一道永難磨滅的瘡疤,這瘡疤不僅割在經濟生活,更多還是狠狠的刺在全社會心靈上。

文藝復興之後,啟蒙、理性、人本、高尚這些動聽的語詞構成了他們社會的主流,“人有追求崇高與美感的天然傾向”幾乎成為社會共識——今天藝術史的絕多內容也的確來自這一時期。至工業革命之後,歐洲就已經邁入了現代的社會。彼時,凡瞭解世界的時人都不能不承認:西方的文明已在整個地球範圍內遙遙領先,歐洲則簡直成為全人類真善美的核心。


19世紀的歐洲,四處洋溢著熱情的氣氛,黑格爾正在高傲宣稱“地中海就是世界歷史的中心”,孔德則指出“我們的文化史研究幾乎只應該以人類的精華或先鋒(包括白色種族的大部分)為對象……甚至只應該以西歐各國為限”

,曾拿過諾貝爾獎的英國詩人吉卜林乾脆熱情洋溢的寫了一首“白人的義務”(The White man's burden),給西歐加上了將全世界人民從“埃及式的黑暗”(顯然指整個東方)中解救出來的責任——各種崇高與宏大敘事的聲音響徹全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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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中心論是那時代的主流

正當西歐洋洋自得,抱著“解放全人類”的崇高理想準備進入新世紀,殘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兀自開始了。整個人類的歷史,還沒有人見過如此濃厚的鮮血和這麼多的殺戮——這不是結束而僅是起點,之後的第二次大戰同樣從西歐發起,無情毀滅掉歐洲人引以為傲的絕數文藝成果,甚而還出現如奧斯維辛這樣亙古未有的,對一個民族純以殺戮而非征服為目的的罕見暴行。


落差是巨大的。戰後的歐洲人,自己也不能不陷入巨大困惑——為什麼這樣“美好而高貴”的文明,沒能給全人類帶來幸福,卻誕出兩次世界大戰的惡之花?為什麼浸淫在最最崇高理想中的一群人,卻行出全人類歷史最最野蠻的勾當?為什麼明明一直在追求真善美的社會,結局卻是將所有的善良與美好都毀滅掉了?

To write poetry after Auschwitz is barbaric.

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

——Theodor Adorno

阿道爾諾的名言,便是對這一質問的強調與回應。奧斯維辛的始作俑者魯道夫.赫斯,自己便是個不錯的詩人,希特勒的自傳便由他執筆。希特勒本人亦有不低的美術素養,據稱還曾受專業藝術訓練——如果“藝術不隸屬美,而隸屬於崇高”,為什麼納粹這幾位大人物竟可以一面寫著詩歌畫著畫兒,一面發動戰爭製造屠殺呢?他們接受的“崇高教育”是怎麼回事兒?詩歌本身算是什麼?藝術又究竟對人類有什麼樣的影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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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的水彩作品


阿道爾諾的反思是沒有錯。二戰就成了整個西方世界的分野,戰前瀰漫在全社會的“崇高與美好”,被殘酷的戰爭徹底消解掉,懷疑與反問成了社會文化的主調。

奧斯維辛以及整個二戰的一大影響,便是解構美好。人們發現儘管真善美並稱,但“美”根本就不意味著善,更不能等同善,出現了大量“不美的藝術”——這在八十年代的我們,也是同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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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威的崩潰

被質疑的不僅是美,還有崇高。

“後現代”的定義相當複雜,都不是幾篇公號能夠寫的下。但其中共同的精神主旨,便是打破權威。再沒什麼精神是“崇高的”,也再沒有什麼信仰是“無上的”——正是那些崇高的、無上的人與信仰,才發動了那場巨型殘酷戰爭,才幾乎毀滅了西方文明。


“美好與崇高”正在被徹底否定,“追求美好生活”的前景也被消解,甚至連“希望”的意義都愈發模糊——希望預示著未來,但未來是不可知的;普通人的希望可能為一場戰爭徹底擊碎——終於連“意義”這個詞都變得沒意義了。

主流社會一貫提倡的價值觀,如努力工作追求生活的社會秩序不容易再維持——反叛既有秩序,注重個人體驗,不僅不追求希望,還刻意去消解現成的“生命意義”,就成為地下一股主流。那種被稱為“垮掉的一代”的亞文化就產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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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歌詞到編曲,Queen的波希米亞狂想曲都是後現代潮流的樣板作品

反映到社會的現實,便是後現代的社會沒有權威一說。

我們現在看西方的社會,教師不是權威——學校甚至鼓勵你去懷疑;科學家也不是權威——技術的進步被用到各種殺人武器上,科學的意義遭到普遍質疑;總統更加不是權威——創普固然掌握全世界最重要的

權力,但又有多少美國人會將創普看作權威呢

“振臂一呼而天下應”,後現代的西式社會已經容不得這樣的形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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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西方社會權力與權威的區分,猶太裔女學者漢娜.阿倫特有非常精當的論述。

我們中國的社會(乃至整個東亞),則擁有漫長的威權傳統,誰掌握權力,誰便天然擁有權威。我們的社會非但不挑戰權威,還時常要主動的尋求權威——在家庭中,父親往往是權威;在社會上,領導就是權威;整個國家中,官方便成為權威。這是中國的悠久歷史中隨處可見的。

我們有些人常喜歡嘲諷西方的“亂”和我們的穩定,“亂”與“治”不僅關乎治安,它與整個社會的結構亦有莫大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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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街頭運動是社會的常態

國內的現代性社會建樹權威的一套辦法,放在後現代的社會中就容易完全失靈——後現代的社會,恰恰就要求對“權威性”解構,“主流”愈是唱高調,民間的反作用便愈強。如早先新聞,彼岸有一群醫生護士竟提倡為了個人的安全拒絕工作。放在內地的環境,你如何張得開口?大疫當前,個人得失何足道哉?

許多人忘記了,彼岸的社會形態和我們不同。權威與崇高的消解,使得許多港人尤其青年並無“大義”的觀念。為了某件崇高的事情而“犧牲”,這種說法簡直荒誕不經,保護自己才是天然要義——同樣的情況,在日本的戰後也是相似的。部分醫護人員乃至港人對待拒工“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心態,值得我們仔細地反覆地考量。


杞人的一點憂天

國內的情況,我們沒有一天是不擔心的。不光擔心肺炎本身,我更擔心疫情之後的效應。如對“CDC搶發文章”的責備,和對李醫生的事件,都令我感到不安。


在我看來,本次事件中一些科學家的表現,兼之民間對武漢所和CDC的批評,大概都體現了我們的社會,對科學權威的解構傾向——當代的分工社會,早就沒有了像達芬奇那樣的全才;專業的生物醫學知識,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懂,什麼人都可以議論的。能夠從專業上批評某位科學家的,只能是那個領域的另一名科學家——不能是領導,不能是記者,更不能是人民群眾。

如果一個科學家公佈一個有違“常識”的結論(這本是科學的職責所在),我們的第一反應是“這不可能是真的,我不信”,這樣的社會其實便相當具後現代性特徵了。如先前武漢所的“雙黃連口服液”事件,雙黃連對肺炎的實驗有沒有效果,“可抑制新冠病毒”該如何理解,這全是專業領域的問題。相當多的聲音直接指出“雙黃連是中藥,中藥就不可能有效果,誰誰誰在帶節奏謀財害命!”——這樣的民間自信這次或許能蒙對,但下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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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的權威在削弱,鍾教授個人的權威倒是樹了起來,連我將近七十歲的大姑都天天轉“抗擊新冠:鍾教授這麼說”,好像這方面問題不經鍾老確認的就不能算科學似的——鍾老畢竟已經八十三歲了,我們在此祝願鍾老健康長壽,活至百歲仍能耳聰目明。


至於李醫生的事件,討論的夠充分了,不必再多說。我只想問一句:李醫生之後,要大眾如何再看待“謠言”與“闢謠”呢?僅靠眾多“好人好事”,這足夠重建社會的權威嗎?


疫情總會過去,肺炎不可能消滅中國。但疫情之後的中國社會是什麼樣子?就值得仔細的考慮。畢竟我們的社會傳統,權威的存在總還是必要的。歷史的看,由現代向後現代的轉換是一個非常痛苦而迷茫的過程,可能有為數不少的人(或許就包括你我)將成為“代價”;而東亞迄今凡是表現出強烈後現代階段特徵的——大概主要是日本和某港,目前的社會狀態也都不能算成功。


所以,武漢的長江日報,或許也算歪打正著。奧斯維辛之後,為什麼不必再寫詩?

——因為整個的社會都已經不再相信詩歌,也不再相信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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