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海回憶錄(36)雕美玉 有幸旁聽

袁世海回憶錄(36)雕美玉 有幸旁聽

幾天後,晚上十點半,我和少春幾乎是同時來到餘先生家的前院客廳,等候餘先生親授《戰太平》。我飾劇中陳友諒,故能有幸旁聽。餘先生尚未起床,他的生活習慣特殊,白天睡覺,於夜起床吃早飯,再抽足鴉片,才開始調嗓、排戲。我們靜靜地等候著。少青反覆地觀看客廳牆壁上掛著的張大千、齊白石等名人書畫,然後久久地站在一幅餘先生自作的書畫前仔細觀賞。李桂春先生很注重培養少春學習文化,因此,他不僅有文化,而且能畫一手好國畫。記得解放後,一九五八年,號召全民皆書畫時,他畫了一張“雄雞啼曉”,相當有水平。我也突擊學習臨摹齊白石先生的“富貴牡丹”,在人民劇場的春節聯歡會上展出。大家曾評論,少春的畫是:工筆細緻,清新淡雅,酷似一“生”;我的畫是:寫意粗獷,色如潑出,儼然一“淨”。想來,倒也頗有情趣。


我簡略地看過畫後,在迎門的大靠山鏡前面停住了。

對著它出“神”,亮幾個幅度較小的姿勢,自我欣賞一番。

有人送來茶水,我倆都回到椅子上,端起茶杯,各自喝著。

“三哥,您休息好了嗎?

”少春問我。

“不錯,白天睡了個香香的午覺。

我出科時,搭尚先生的班社,經常夜裡通宵排戲,問題不大。

你呢?

“白天背背詞,準備,準備。

晚飯後,眯了一會兒,也沒睡實。

“看你這精神勁兒,可不象沒睡的。

“當然,當然。

”少春笑著點頭回答。

看得出來,少春是在盡力抑制著內心的激動,但無論是從他那閃爍的目光,還是微微上提的嘴角,都流露出無比喜悅之情。

別看少春在舞臺上喜、怒、哀、樂的面部表情那麼鮮明,平時卻是寡言持重,經常是闆闆的一副面孔,葉盛章師兄曾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冷麵”。

可是,這天他的話格外多。

我們閒扯一陣以後,就言歸正傳了。

“那天,我看你演《兩將軍》的馬超,出場、亮相,跟一般的不同。

這出戏,你也是向丁(永利)先生學的嗎?

”我問。


“是。

您說上場亮相——,”他略一思考,接著說:

“我是斜身上場,斜身亮相。

”沒等他說完,我搶著說:

“對,對!

又好看,又和同扎白靠的趙雲有區別。

好!

“不光為這,丁先生說過,別看馬超也是上將之一,他生長在西涼(現甘肅武威),那裡是樹少人也少的地方。

馬超有勇少謀,側身上場,側身亮相,表示他的‘蠻’。

對呀!

《三國演義》介紹馬超之父馬騰系羌女所生,所以,在《七擒孟獲》一劇中馬超的堂弟馬岱,掛八字鬍,身穿改良靠,頭戴倒纓盔,足蹬花薄底靴,也很有“蠻”將的特點、氣度。

我們表演一角色時,一定要搞清他的來龍去脈、生活環境,才能抓住角色特徵。

加以充分體現,所表演的人物才會飽滿。

丁先生追隨楊小樓先生多年,教得就是非同一般。

“三哥,我很佩服,您真會演戲。

張飛的臉譜勾得喜興,做戲有神,和姦陰的曹操有天壤之別。

一個角色一個樣。

我們老爺子(指他父親李桂春先生)真沒少誇您。

“嘿嘿,你能文能武,能唱又能翻,我也很佩服。

你那筋斗範兒多正呀,《智激美猴王》的竄塔,真棒!

“您哪知道哇!

當初,給我開了筋斗範兒以後,我能串五個虎跳前撲,老爺子還是不讓撒把(不抄扶),怕走了範兒,怕將來筋斗翻得不順。

他說,這和唱、做、念一樣,要順,功底要紮實。

正說間,餘先生推門走進來。

他穿著一件籃色長夾袍,一雙潔淨的裡福呢面小圓口便鞋。

在燈光下顯得清癯,卻又透出剛毅。

互相寒暄幾句之後,餘先生就將我們帶到庭院中。

在這靜謐的初秋之夜,我和少春聆聽了餘先生對《戰太平》一劇的指教:

“《戰太平》這出戏,原本的第一場是‘金殿’。

花雲應召上殿,只有幾句臺詞,就領旨而去,作為全劇的主角,這樣出場,沒氣魄。

而且,回府後,還要將領旨抗敵的經過向兩位夫人‘背’一遍,很重複。

所以,我將‘金殿’一場刪去,使用二場的花雲上場。

先在幕內喊一聲‘回府哇!

’隨即踩‘水底魚’的鼓點快步上場,比較醒目。

但是,二場開始是二位夫人‘小鑼打上’,每人一句定場白:

‘夫受皇家爵’,‘妻沾雨露恩’。

唸完歸座。

然後花雲上場。

如果將這變為第一場,舞臺氣氛差,觀眾們也沒有靜場,效果不好。

所以,第一場就改成現在的‘陳友諒發兵’,讓陳友傑‘起霸’。

錢(金福)先生演這個角色時,借用了《鐵籠山》中司馬師的路子,用翎子‘起霸”,很有獨到之處。

既不刨後邊的花雲‘起霸’,又將場子壓住了。

餘先生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滔滔不絕地說著。

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字字都很有分量。

我聯想到郝老師演《落馬湖》改李佩的臺詞、演《除三害》改周處的臺詞,乃至對《風波亭》中張保的改動……都意味著,一個好演員等著吃劇本中給的現成飯是不行的,一定要通觀全劇,統籌安排,一定要有重新加工劇本的能力,使其更完善,更適宜體現人物性格。

從前輩們的實踐中,我所悟出的這條經驗,在我的舞臺生活中,一直起著指導作用。

不論我接到什麼劇本,即便我在劇月中扮演配角,也要進行適當修改。

《李逵探母》、《九江口》、《黑旋風李逵》等劇,演到現在,也未停止劇本的修改。

因此,青年演員們一定要關心劇本,培養自己對劇本的再創造能力。

餘先生透徹地講解了改動劇本、安排場次的意圖後,讓少春先走一遍上場前後的動作。

少春手執“馬鞭”,到九龍口亮相後,隨著“水底魚”鼓點,“加馬”前行,到臺口,又一“加馬”,“勒住”。

“停住!

”餘先生搖了搖手又看著我說:

“這是個普通出場,你按著花臉的架式也走一遍我看看。

”我硬著頭皮也走了一遍。

“你們兩人走的,只能算是看得過。

鑼經踩得都不夠準。

‘水底魚’的鼓點有快有慢,腳步就也得有快有慢。

你們的步子快慢一致,是似乎踩上了,又似乎沒踩上。

記住:

鑼鼓為腳步而打,腳步要適應鑼鼓而走。

再有……你先說說,舞臺上,用馬鞭‘加馬’是什麼意思?

”少春說:

“讓馬快走!

”“走到臺口的勒馬呢?

”少春眨了幾下眼睛回答:

“來到家門,讓馬停住。

”少春臉上已透出不解的神情,我心裡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我們都吃了十幾年的戲飯了,餘先生怎麼向我們提這麼簡單的問題呢?

餘先生聽了少春的回答後,微微一笑,又問:

“既是來到家門,讓馬停住,為什麼在勒馬時先用馬鞭‘加馬’呢?

這一‘加馬”,馬會快跑,還能及時勒住嗎?

二位夫人都在門外相迎,馬在門前飛奔,花雲豈不是要越門而過嗎?

”這幾句話把少春和我問得啞口無言,我倆默默地對視了一下,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們看著!

”餘先生從少春手裡拿過馬鞭。

“○大臺|倉才|倉大八來才|倉大八來才|……”餘先生一邊出場亮相,一邊念起“水底魚”的鑼經。

他“加馬”,前行,步伐中用了個小“搓步”,又帥又俏。

到臺口,側身一緩馬鞭,勒馬,停住。

“看見沒有,亮相後的‘加馬’是心急嫌馬慢,快馬加鞭嘛。

馬快了,我們的步子就要加快,中間用小‘搓步’,表示他行路之急,又能與鑼經節奏吻合。

來到家門,自然要讓馬停住,絕不能再‘加馬’,而是緩一下馬鞭,做個勒馬的輔助姿勢。

記住:

身段不能胡用!

餘先生這番講解,我牢牢地記在心裡。

“加馬”、“勒馬”這些普通、常見的程式動作,從沒引起過我的注意。

然而,其中竟有著貌似簡單而又深奧的道理。

在藝術的海洋裡,我僅僅只知其一粟呀!

舉一反三,觸類旁通。

我領悟到在舞臺上每一個動作,不單單是要求其外形好看,或是很象某某前輩,更需要的是追究一下是否符合情理。

就這樣,餘先生將“起霸”、“槍架子”的軟硬勁頭,乃至如何提甲、扣腕的細微動作,都一一加以指教,宛如一位雕刻家在月下精雕細刻一件藝術精品。

興之所至,老先生索性脫下了長夾袍,將動作、唱腔、唸白,都示範出來。

老先生手、眼、身、法、步,高度配合,臻於精妙之境。

“陳友諒下位把話講,背轉身來自思量……”儘管餘先生只是低聲吟唱,可是那醇濃的韻味,依舊沁人心脾,迷人動聽。

連院內花草裡不知疲倦的蟋蟀也彷彿自覺地停止了鳴叫。

而影壁前綻開的子午蓮,也紛紛從魚缸裡探出身子……

不覺東方泛白,晨曦初露,通宵陪伴我們的彎彎明月和閃閃群星,目送我們返回室內後,才悄悄地離去。

十二月三日,《戰太平》公演。

我乘坐人力車去新新戲院,剛剛走到和平門前,火車來了。

攔擋車輛行人的破木杆,緩緩地往下放。

我用腳踩了一下踏板上的腳鈴,喊“快搶著過去!

”車伕聽見,又往前決行幾步。

“不許搶行,退到欄杆外邊去!

”看路人搖著綠旗,大聲申斥。

我們和另外幾個行人只好退了回來。

欄杆放平後,過了一會兒,一輛車頭從東向西慢慢爬行而過。

車伕端起車把,做好前行的準備。

但是欄杆並沒象平時那樣,火車一過即刻抬起。

又是幾分鐘過去了。

我掏出懷錶,借光亮一看,不到九點,心想問題還不大,我趕到劇院,程玉菁的壓軸子《十三妹》也就將將開始。

這出戏有三刻多鐘,我有足夠的化裝時間。

突!

突!

突!

火車頭慢騰騰地倒行回來,它不再前行,也不後退,停在對著馬路的地方一個勁地往外噴白霧。

我有些著急了,不住地埋怨這破火車頭太誤事!

晚上是少春在新新大戲院首演餘先生親授的《戰太平》,若是誤場,可麻煩大了!

哪怕從家裡再早出來二分鐘,也不會被攔在這裡著急。

我又掏出表來盤算,如果從現在起,十分鐘之內放行,還能有不誤場的希望。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輛一會兒前行,一會兒停住,一會兒後退的車頭。

時間太長了,堆積的人力車、馬車、幾輛汽車和行人都不耐煩地騷動起來。

我也與車伕商量好,爭取用最快的速度到達“新新”,我給他加幾毛車費。

小夥子高興地答應了。

火車頭終於開走。

吊杆抬起的瞬間,人們就象參加長跑的運動員聽到起跑的槍聲那樣往前衝去,我坐的車一下子竄出了幾米遠。

車行至府右街,我看到路邊排滿了汽車,一直順延到新新大戲院門前,這景象頗使我震驚。

餘老先生盛名橫貫南北,因身體患病,及早息影舞臺。

這次親授愛徒,演出餘派代表劇目《戰太平》;

消息一經傳出,轟動一時。

“餘迷”們紛紛從上海、天津等地趕來看戲。

聽說當時,北京飯店、六國飯店裡幾乎住滿了這樣的觀眾,莫怪汽車如此之多。

車走得很快。

我由衷地感謝這位小夥子,提前多準備出五角錢,下車時,告訴他不要找錢,就直奔後臺去了。

陳椿齡站在後臺門口翹首相望,急得團團轉。

見我跑過來,他搓著雙手,一口氣地說:

“哎唷!

袁老闆,您怎麼才來呀?

場上已演到十三妹給安公子提親啦!

一再的馬後……”的確,時間太緊張啦,“陳友諒發兵”是第一場啊!

我簡單地告訴他,我被火車截了,就急忙去趕裝,經過二十多分鐘的“奮戰”,一切準備就緒。

《戰太平》開演了。

觀眾議論紛紛,劇場內“嗡”,“嗡”,一片嘈雜,就連大鑼的聲響都相對地顯得音弱。

直到我上場,觀眾席裡仍然亂轟轟。

“統領雄兵,取太平。

掃蕩煙塵,馬到功成。

”我放足嗓音念這幾句,“官中詞”改為專用的“虎頭引子”,“煙塵”歸鼻音,取得良好效果。

觀眾們終於不再說話,靜下來安心看戲。

我很高興,沒有白費心思。

那天,聽餘先生講,陳友傑“起霸”是錢金福先生以優美的工架來壓住場。

這樣,扮演陳友諒的裘桂仙先生也就無需費力,只念普通“點線唇”就可以了。

而我們這位扮演陳友傑的演員沒有錢先生那樣高的藝術威望,恐壓不住場,結合我們的具體情況,我將陳友諒的普通“點絳唇”改為“虎頭引子”,果然,這既能發揮我之所長,又能起到“壓場”的良好作用。

少春在幕內喊了一聲“回府哇!

”就迎著熱烈的掌聲上場了。

我回身去將摘下的盔頭放好,剛要去掭頭(摘下頭網等),就發現臺下伴雜著歡叫的掌聲,久久沒靜下來。

怎麼回事?

這裡不應該有掌聲!

是臺上出差錯啦?

……我忙將掭下的頭網放在桌上,急返下場門處觀看。

噢!

原來是餘先生給少春把場子呢!

餘先生穿著一件團花藍袍子,黑坎肩,頭上戴著一頂額前鑲有綠色碧玉和珊瑚帽頂的黑緞子瓜皮帽,手裡端著鍍得亮錚錚的水菸袋,威風凜凜地站在下場門臺簾外。

觀眾瘋狂般地向他鼓掌、喝彩。

老先生微笑著頻頻向觀眾點首致謝。

他很興奮,平日黃白的面色變得紅潤了。

很多關心京劇界的記者不請自到,搶拍鏡頭。

一亮一亮的閃光燈,使劇場的氣氛更加熱烈了。

以後只要是少春表演的關鍵時刻,餘先生都要出臺簾外站腳助威,觀眾也就相應狂熱一陣。

餘先生退回臺簾內之後,抓住表演空隙,向少春喊話:

“很好!

”、“沉住氣!

”少春退回後臺,餘先生還要過去幫他整整服裝,捋捋甩髮,連我這旁觀者的心裡都感到熱乎乎的。

《戰太平》的唱功、做功都繁重。

唱腔中高八度音多達幾處,象“齊眉蓋頂”、“一聲炮響驚天地”等,少春演唱毫無疲勞、吃力之感。

高音域唱腔,他綽綽有餘,撒得開,放得足,毫不帶虛音。

“陳友諒下位把話講”和“大將難免陣頭亡”等段是餘派精華之所在,少春字字味味將餘派風韻體現無遺。

我聽了,真為他高興。

隨著餘先生的反覆課教,嚴格要求,少春用心學習,又請餘先生的琴師王瑞芝給其調嗓,進一步加工、找勁頭、找尺寸、找氣口,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攀登上餘派演唱的高峰。

談其功架,更為精益。

只從簡單的基本身段——子午式亮相、出手、提甲、拉山膀、抖靠拍子等來看,手、眼、身、法、步配合有素,一招一式都嚴格遵循了文武老生所要求的氣度和節奏。

就是被擒的虎跳,也學宗其師,是直而不快、穩而不溜。

勸降一場,斬千歲朱元信時,花雲焦急難耐,“咚”、“大”,號鼓一通,少春猛將頭前的甩髮甩到腦後,緊搓手中銬鏈,跨右腿,踢左腿,走穩且碎的搓步。

然後,右腿大跨步旋轉一圈,弓箭步亮相,向下場門一望再望……此時,舞臺上一切音響停止,只聽見花雲手上“譁、譁、譁”的銬鏈相擊之聲。

觀眾們睜大了眼睛,看著這一系列又帥又美的動作。

這些動作,沒有武功基礎是不行的。

尤其是穿厚底跨腿一週的動作,難度較大,但有了武功而鋒芒外露也不行。

少春是自始至終保持著文武老生的風格,毫不露武生的氣質。

少春沒有辜負恩師的一片苦心。

他理解快,記得準,用得恰到好處,不溫不火。

更難得餘老先生教得如此細膩,使得《戰太平》的演出非常成功。

從那此起彼落的掌聲、“嘖嘖”的讚歎聲,就可以看出觀眾們是滿懷希望而來,心滿意足而去。

由此足見藝術的魅力之大!

爾後,我們一直在新新、華樂兩戲院,輪流上演該劇。

此後去上海、天津,以及東北各地,都是紅極一時,震撼南北!

可惜餘派《戰太平》的精華只傳到少春,沒能傳到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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