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種成四棵松樹已經不易,蘇東坡則手植數萬株,有人為此要拜師

上元元年(760)春,杜甫在成都營建草堂,變成了一個愛種樹的人,陸續寫下《蕭八明府實處覓桃栽》《憑韋少府班覓松樹子栽》《憑何十一少府邕覓榿木栽》《詣徐卿覓果栽》《從韋二明府續處覓綿竹》等詩,到處麻煩朋友,蒐羅小樹苗,忙得不可開交。上年他棄官華州,翻越關山,攜家投親。

杜甫種成四棵松樹已經不易,蘇東坡則手植數萬株,有人為此要拜師

新松恨不高千尺

九月流寓秦州,十月轉赴同谷,因衣食無著,十二月一日動身,行蜀道,到成都。至此驚魂稍定,慢慢安穩。這幾首寫得真是百廢待興、生機無限。覓桃栽就說“奉乞桃栽一百根”,大開口;覓果栽就說“不問綠李與黃梅”,不挑揀;覓榿木栽就說“飽聞榿木三年大,與致溪邊十畝陰”,希望滿滿;覓綿竹說“幸分蒼翠拂波濤”,覓松栽說“欲存老蓋千年意”,不獨生計,美化環境、精神追求也都一併在內。

他辛勤種下的這些小樹苗,沒有辜負他。草堂落成之日,“榿林礙日吟風葉,籠竹和煙滴露梢。暫止飛烏將數子,頻來語燕定新巢”,已經一派鬱鬱蔥蔥,鳥鳴嚶嚶。隨後更是伴他度過了一段難得的江村閒靜歲月。竹生筍,“筍根稚子無人見”;桑吐葉,“舍西柔桑葉可拈”。桃樹也開花了,被風吹斷幾枝,他老大不樂意:“手種桃李非無主,野老牆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親手種的,畢竟心疼。被春風欺負,跟八月秋高時被“南村群童”欺負,不知哪個更壞,但相比此前“三年飢走荒山道”“山深苦多風,落日童稚飢”的苦況,都已經好太多。浣花溪的春天,是上天能夠給他的,人間最好禮物。

這些樹苗中,他格外關照四棵小松樹。覓松栽詩寫得頗動感情:“落落出群非櫸柳,青青不朽豈楊梅。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老蓋、霜根的措辭,充滿敬意。《杜詩詳註》評:“不露一鬆字,卻句句切松,較之他章,獨有蘊藉。”松樹長得慢,詩人暫離草堂避亂梓州時,依然牽掛不已:“尚念四小松,蔓草易拘纏。”返途也心急:“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終於回來,如見故友:“四松初移時,大抵三尺強。別來忽三載,離立如人長。”各種心心念念。

手植青松三萬栽

過了近三百年,蜀中又出現一位種松小能手。成年後名滿天下的他,曾在詩中回憶:“我昔少年日,種松滿東岡。初移一寸根,瑣細如插秧。二年黃茅下,一一攢麥芒。三年出蓬艾,滿山散牛羊。不見十餘年,想作龍蛇長。”一天一天親眼看著小松苗長大,枝枝葉葉各種變化,真是特別的經歷。在家鄉的那些年,他應該沒少參加勞動:“故山松柏皆手種”,“老翁山下玉淵回,手植青松三萬栽。”松樹,也從此成為故園的象徵。每逢思鄉,夢中家山,千里萬里,總離不開松樹:“家何在,因君問我,歸夢繞松杉。”還有,“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他是蘇軾。

“青松種不生,百株望一枚”,杜甫種成四棵,已經不易。大蘇則以萬計。他擁有的一手資料和一線實戰經驗如此豐富,以至有人追他求學,要拜師:“予少年頗知種松,手植數萬株,皆中樑柱矣。都梁山中見杜輿秀才,求學其法。”“如今尺五城南杜,欲問東坡學種松。”尺五城南,出自杜甫《贈韋七贊善》所引俚諺“城南韋杜,去天尺五”,以離天極近喻高門貴胄,這裡借稱杜輿,也許還包括杜甫,足見大蘇嘚瑟。杜輿字子師,追隨大蘇甚久。《姑溪居士前集》載:“東坡謫儋耳,(輿)遂欲盡鬻其家所有,攜妻以往相依,未及行,會東坡內徙,乃已。”當時打算前往海南看望蘇軾的,還有老友巢谷,從眉山萬里步行而來,七十三歲的他已經走到廣東,未及渡海不幸去世。巢谷曾和大蘇一起在黃州東坡種過“元修菜”。在蘇軾人生最艱難奇絕的九死南荒階段,這兩位“草木”之交,義同金石。

幸好“東坡居士種松法”流傳了下來,陳師道《後山談叢》載:“中州松子雖秕小不可食,然可種,惟不可近手,以杖擊蓬,使子墮地,用探錐刺地,深五寸許,以帚掃入之,無不生者。”《東坡雜記》記錄的技術要點更詳盡:“十月以後,冬至以前,松實結熟而未落,折取並萼收之竹器中,懸之風道……至春初,敲取其實,以大鐵鎚入荒茅地中數寸,置數粒其中,得春雨自生……松性至堅悍,然始生至脆弱,多畏日與牛羊,故須荒茅地,以茅陰障日。若白地,當雜大麥數十粒種之,賴麥陰乃活,須護以棘,日使人行視,三五年乃成。”今天看起來仍然行之有效的樣子。“松性至堅悍,然始生至脆弱”句,居然讓人心中一動。這可是說明文。

桑麻深雨露

其實不僅松樹,和杜甫一樣,一旦有機會,蘇軾也是什麼都種。初入仕途做鳳翔判官,他在官署修亭浚池,“池邊有桃、李、杏、梨、棗、櫻桃、石榴、樗、槐、松、檜、柳三十餘株”,多是自種,還寫詩記錄。其中《棗》詩“居人幾番老,棗樹未成槎。汝長才堪軸,吾歸已及瓜”,《柳》詩“今年手自栽,問我何年去?他年我復來,搖落傷人意”,雖然唏噓,卻都有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之意,不獨為己。初到黃州,安身未穩,“貧無隙地栽桃李,日日門前看賣花”,寫得好可憐。一旦得到東坡數十畝荒地,就故態復萌,開始種松種竹,種柘種柑,種棗種慄,“自種黃桑三百尺”,“自種來禽與青李”,忙得不亦樂乎。後來到惠州,他在白鶴峰新居“舍南親種兩株柑”,還種過茶樹、荔枝、樅樹、人參、枸杞。到海南,記錄各種草藥,“以俟後日好事補註《本草》者”。

身處逆境,如果說陶淵明是蘇軾的精神導師,種菜種糧導師——他寫過一百多篇和陶詩,在海南“小圃栽植漸成”時,還曾“取淵明詩有及草木蔬谷者五篇次其韻”——那麼也可以說,杜甫就是他種樹的導師。他曾抄錄杜甫《堂成》(《榿木卷帖》),跋曰:“蜀中多榿木,讀如欹仄之‘欹’。散材也,獨中薪耳。然易長,三年乃拱。故子美詩云‘飽聞榿木三年大,為致溪邊十畝陰’。凡木所芘,其地則瘠。惟榿不然,葉落泥水中輒腐,能肥田,甚於糞壤,故田家喜種之。得風,葉聲發發如白楊也。吟風之句,尤為紀實雲。”“獨中薪”“能肥田”,真是老農的著眼點。不僅抄,還搶。集中有“書子美屏跡詩”條,在抄了老杜“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等句子後,“子瞻雲:‘此東坡居士之詩也。’或者曰:‘此杜子美《屏跡》詩也,居士安得竊之?’居士曰:‘夫禾麻谷麥,起於神農后稷,今家有倉廩。不予而取輒為盜,被盜者為失主。若必從其初,則農稷之物也。今考其詩,字字皆居士實錄,是則居士詩也,子美安得禁吾有哉!’”無賴至此。

種柑橘三百本

廣德三年(765),世事變幻,杜甫離開成都草堂,拖著病體輾轉年餘,到達夔州。在友人幫助下,買了瀼西四十畝果園,賃了草屋,“茅齋依橘柚”,生活再次暫時安定。瀼西草堂前還有棗樹,西鄰寡婦常來打棗,他從不干涉。後把草堂讓給吳姓親戚,自己搬到十幾里路外的東屯。親戚在草堂周邊插上籬笆,杜甫得知後寫詩勸誡:“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即防遠客雖多事,便插疏籬卻甚真。已訴徵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盈巾。”不窮誰會這樣做呢?她本來害怕,所以更要加倍親切待她。真是絮絮叨叨,人情宛轉;苦口婆心,暖老溫貧。看家護果,本是人之常情。能推己及人,便是一片慈心暖腸。辛棄疾《清平樂·檢校山園書所見》,和老杜立意相近:“西風梨棗山園,兒童偷把長竿。莫遣旁人驚去,老夫靜處閒看。”自己擁有,才能惠及於人。倉廩實而知禮節,有恆產者有恆心。

大蘇也一直希望能有一片自己的田園。他《楚頌帖》中說:“吾性好種植,能手自接果木,尤好栽橘。陽羨在洞庭上,柑橘栽至易得。暇當買一小園,種柑橘三百本。屈原作《橘頌》,吾園若成,當作一亭,名之曰‘楚頌’。”他連嫁接都會。在黃州他就是“種蔬接果,聊以忘老”,後來還寫過“接果說”:“蜀中人接花果,皆用芋膠合其罅,予少時頗能之。嘗與子由戲用苦楝木接李,既實,不可向口,無復李味。”真是陽光淘氣。《楚頌帖》書於元豐七年(1084)十月二日,當時蘇軾離開黃州,意欲買田歸老陽羨,未遂。此後做了幾年玉堂學士,公忠體國,臨深履薄,卻贏得“元祐黨人”名。來源:北京晚報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