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明更替,算不算“民族革命”?

元明更替,是否異於以往的更新換代?根據史料看,至少在清末民初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將其視為一場“偉大的民族革命”。

1906年,孫中山在《民報》創刊週年紀念會的演說中稱:“明太祖驅除蒙古,恢復中國,民族革命已經做成。”

元明更替,算不算“民族革命”?

孫中山和他的夥伴們

元明“民族革命”的定論,更是在20世紀上半葉的歷史教科書中發揚光大。錢穆《國史大綱》稱:“明祖崛起,掃除胡塵,光復故土,亦可謂一個上進的轉變。”

元明更替,算不算“民族革命”?

國史大綱

呂思勉的名著《中國通史》第四十六章的主題是元明嬗代,題之為《漢族的光復事業》。顯然,他也將其定位為民族革命。

即便到了建國初期(50年代初),東北師大教授李洵在評價“徐達攻克大都”時稱:

自石敬瑭割燕雲於契丹,淪陷了四百三十年的名都燕京又光復了,……漢族人民反元民族鬥爭勝利的完成了。

不過,也有不少學者對元明“民族革命”的理論,持保留和質疑的態度。

最早提出異議的是吳晗,他在1936年發表的《元帝國之崩潰與明之建國》一文中寫道:

動機是民眾不堪經濟的、政治的壓迫而要求政權的讓與,最後才一轉而喊出民族革命的口號。……表面上,儘管是揭出政治的民族的解放口號,而在實質上卻完全是農民和地主的鬥爭。

元明更替,算不算“民族革命”?

吳晗

顯然,吳晗認為,元明更替的本質是階級鬥爭,而非民族鬥爭。

日本東洋史學家宮崎市定,曾將“元明更替”和“辛亥革命”拿來做比較,他認為兩者間存在很大的區別。

元明更替,算不算“民族革命”?

元明更替

“辛亥革命”有著濃厚的民族主義色彩,而“明取代元”則恰恰相反。

辛亥革命之所以能夠成功,知識分子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但元末民變時,以讀書人為主的士人根本不屑參加叛軍,叛軍也很少利用士人。

值得玩味的是,晚年的錢穆先生在《讀明初開國諸臣詩文集》及其《續篇》兩篇長文當中指出:

元明之際,士人普遍懷戀蒙元這一“大不如後人讀史者想像”的歷史現象。(當時文學從龍諸臣……或則心存韃庭,或則意蔑新朝。)

臺灣學者蕭啟慶,就元明之際士人的政治選擇做過一個很有意義的統計:

在統計的元明之際進士144人中,“忠元”型計87人,佔60.4%;“背元”型計45人,佔31.3%;“隱遁”型12人,佔8.3%。

從數據中可以看出,“忠元”型進士遠多於“背元”者,且以漢人和南人為主。

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的中外歷史學家們,逐漸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元明交替”的本質是由階級矛盾引發的政治和社會革命,並非像人們過去慣常理解“民族革命”。

那麼問題來了,“元明交替”背後的“民族革命色彩”,究竟是在什麼時候被“塗抹上去”的?


事實上,明朝開國君臣對於蒙元王朝常懷感念之情。

洪武三年(1370),朱元璋曾說:“元雖夷狄,然君主中國且將百年,朕與卿等父母皆賴其生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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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元璋

《明史》卷三《太祖紀贊》稱,朱元璋對待前朝的政策是“加恩勝國”,基本符合事實。朱元璋稱帝建國後一直強調,自己的天下不是取自元朝手中,而是得自群雄之手。

(元末)盜賊蜂起,群雄角逐,竊據州郡。朕不得已,起兵欲圖自全,及兵力日盛,乃東征西討,削除渠魁,開拓疆域。當是時,天下已非元氏有矣。……朕取天下於群雄之手,不在元氏之手。

他一直就沒有將元朝視為自己的“復仇對象”,就更談不上“民族革命”了。

錢穆先生還發現,明初文人“心中筆下,並無夷夏之別”,詩文中提到王朝更迭時,“皆僅言開國,不及攘夷”,這讓他倍感困惑甚至氣憤:所謂民族大義,光復漢唐舊統,誠千載難遘一機會,而明初諸儒似無此想。


普遍的觀點認為,元明交替的“民族革命”意味,大抵形成於15世紀中葉期間,這跟當時的“北虜之患”直接相關。

最具代表性的,莫過於

土木之變和庚戌之變,這是明蒙關係惡化的兩個標誌性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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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木堡之變

在這樣特定的大背景下,元明交替的史實被重新提上了檯面,“自然而然”也被添加上了“民族革命”的色彩。

像朱元璋在至正二十七年(1367)十月遣徐達北伐時發佈的《諭中原檄》,被後人反覆提及:

中國居內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國,未聞以夷狄居中國治天下者也。……古云胡虜無百年之運,……當降生聖人,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立綱陳紀,救濟斯民。

尤其在明孝宗時期,這篇檄文受到了士人的強烈推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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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明文衡》文本截圖

程敏政在編輯明人總集《皇明文衡》時收入此文,冠於全書之首,題為《諭中原檄》,作者署名為宋濂。

目前看來,這大概是該文最早引起明代士人的特別關注,後來諸本大都出自這一系統。

不過有趣的是,後來《皇明文衡》等書籍被收入《四庫全書》時,所載《諭中原檄》又被刪去了。這也從另一個側面,印證了其具備“民族革命”印記的印象。

在明朝中後期,社會中普遍瀰漫著一股仇恨蒙古的情緒。尤其是嘉靖以後,伴隨著明蒙衝突加劇,情緒愈發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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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皇帝

據說明世宗“苦虜之擾,最厭見夷狄字面……晚年每寫夷狄字必極小,凡詔旨及章疏皆然,蓋欲尊中國卑外夷也”。

明代知識分子李詡在《戒庵老人漫筆》中寫道:

餘家先世分關中,寫吳原年、洪武原年,俱不用‘元’字。想國初惡勝國之號而避之,故民間相習如此。史書無所考見,姑記之以詢之熟典故者焉。

不過,有學者認為,明初確實多有諱“元”字而更名者,實系避朱元璋名諱。正因為明朝避諱不嚴,使得李詡沒有想到這一層。

更重要的是,李詡這本書成於嘉靖和萬曆間,由於俺答汗給明朝帶來的嚴重邊患,使得中原百姓對韃靼深惡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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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答汗

將“元”改為“原”,或許可以這樣理解: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完全不同的歷史意味。此時將明初諱改元字的原因歸結於“惡勝國之號而避之”,倒也順理成章了。

還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洪武年以元世祖入祀歷代帝王廟,到嘉靖黜祀元世祖,正印證了明朝對元朝態度的強烈變化。

明朝南京歷代帝王廟始建於洪武六年,“祭三皇至元世祖凡十六位,皆開基創業、有功德於民之主”。歷代帝王廟的入祀標準相當嚴格,洪武二十二年重建的歷代帝王廟,總共只有16人得以列入廟祀。

而秦漢以下帝王僅有漢、唐、宋、元四朝,漢高祖、漢光武、唐太宗、宋太祖、元世祖五人而已。像“千古一帝”秦始皇,都因“功德有愧”而不得入,甚至一度被列入廟祀的隋文帝后來也被罷黜。

可是,再這五位帝王中,居然包括一位出自異族王朝的君主元世祖!由此可見,明初君臣對於蒙元一朝似毫無惡感可言。

到了嘉靖朝,嘉靖皇帝下旨效仿南京祖制,在北京擇址修建新的歷代帝王廟。地點選在阜城門內大街的保安寺舊址,廟制基本照搬南京舊制。只不過,歷代帝王的塑像由神牌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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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歷代帝王廟

嘉靖十一年初夏,北京歷代帝王廟建成;八月,嘉靖皇帝親臨致祭,出發前一天還不忘去太廟告知諸位先祖,歷代帝王廟換地了。

此後對歷代帝王的祭祀,於北京歷代帝王廟舉行。南京歷代帝王廟在清代被徹底譭棄後,北京歷代帝王廟成為全國絕版。

嘉靖二十四年,禮科右給事中陳棐兩度上疏,極言當黜祀元世祖:

胡元為中國之所當驅,是中國決非胡元之所當居矣;中國非胡元之所當居,是胡元決非中國之所當祀矣。故必除胡君之祀,而後驅胡之功彰。……臣固知祀忽必烈於帝王廟者,非皇祖之本心也,是則當黜也。

這種的說辭,無疑是最能煽動君臣上下的民族情緒的。很快,自洪武以來入祀歷代帝王廟近二百年的元世祖,至此終遭罷黜,同時“並罷從祀木華黎等五人”。

元世祖之所以“被開除”,歸根結底還是民族矛盾激化所造成的結果。較之明初,明人對於蒙元的政治態度,可以說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在明代士人重新解讀的基礎之上,清末反滿排滿的時代思潮,給予了元明交替愈發濃厚的民族革命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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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起義

清末的革命黨人,一開始就打著“恢復中華”的口號進行活動。顯而易見,推翻蒙元政府的明太祖,理所應當地成為了他們的精神偶像。

以孫中山為代表的革命黨人,其革命綱領的逐步形成,直接受到明太祖《諭中原檄》的啟示。

  • 1893年,孫中山首次提出要建立一個以“驅除韃虜、恢復華夏”為宗旨的革命團體;
  • 次年創立的興中會,誓詞為“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合眾政府”;
  • 1903年,他提出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
  • 1905年,中國同盟會成立時,此十六字口號同時成為同盟會誓詞,在《民報》發刊詞中歸結為民族、民權、民生三民主義。
元明更替,算不算“民族革命”?

孫中山

畢竟,在辛亥革命之前,在三民主義所標舉的民族革命、政治革命、社會革命三者之中,民族革命是核心。

可想而知,倘若將元明更替定性為一場“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民族革命,對這些志在推翻清政府的革命黨而言,意義是不言而喻的。

1903年,章太炎在為鄒容《革命軍》所作序中,對“革命”的概念進行辨析:

抑吾聞之:同族相代,謂之革命;異族攘竊,謂之滅亡。改制同族,謂之革命;驅逐異族,謂之光復。今中國既滅亡於逆胡,所當謀者光復也,非革命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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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

後來,他又在《民報》上撰文,重申“革命”與“光復”的區別:吾所謂革命者,非‘革命’也,曰‘光復’也。光復中國之種族也,光復中國之州郡也,光復中國之政權也。

在章太炎看來,“革命”一詞根本不能彰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的民族革命性質。相比而言,用“光復”一詞來代稱更為恰當。

當談及元明革命性質時,孫中山與章太炎的關鍵詞完全相同。

1913年,孫中山《在東京中國留學生歡迎會的演說》中說到:迨至明朝,驅逐元胡,創種族革命。孫中山在這裡特意強調,明朝“創種族革命”,給後人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影響。

1906年,《民報》第五號卷首同時刊載朱元璋、洪秀全、孫中山三人像,題為“中國大民族革命偉人肖像”。這直接闡明瞭孫中山的“民族主義”與朱、洪二人一脈相承的關係。

1912年2月15日,孫中山在清帝宣佈退位後三天,攜南京臨時政府官員公祭明孝陵。與此同時,他還以個人的名義發表了兩個文告,一是《祭明太祖文》,一是《謁明太祖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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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中山公祭明孝陵

兩篇文告的內容大同小異,都是以明太祖民族革命事業的繼承者身份,向太祖高皇帝在天之靈報告“光復中華”已大功告成的消息。

在他看來,清帝退位、民國建立與明太祖“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的民族革命的成功,其性質毫無二致,其意義可以相提並論,是以特意昭告於明太祖陵前。

在這裡再加個“彩蛋”:

在民國初年,袁世凱“嘗得明太祖畫像一幅,懸之密室,朔望頂禮,並私祝太祖在天之靈,祐其平定天下,復興漢業,意至誠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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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

由此可見,不僅是革命黨人,連其他勢力範圍的政治家,依然將朱元璋當做頂禮膜拜的對象。


對明太祖民族英雄形象的塑造,其影響一直延續到20世紀三、四十年代。

1936年4月,經邵元衝、于右任、戴傳賢三人提議,國民政府決定將明太祖陵列入民族掃墓節祭掃範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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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孝陵

4月5日,國民政府舉行了隆重的祭謁明孝陵典禮。國民政府主席林森主祭,時任行政院院長蔣介石、軍事委員會副委員長馮玉祥等陪祭。

林森《祭明孝陵文》有云:“惟帝天授智勇,奄奠寰區,奮民族之威靈,復黃炎之疆域。”

抗日戰爭時期,在救亡的時代主題下,明太祖再次引起人們的關注。

國民黨元老方覺慧,於1940年在其所撰《明太祖革命武功記》中,對朱元璋的民族革命勝利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太祖奮起淮甸,興師北伐,驅逐胡虜,卒能恢復中華,蔚成大業。夫湯武以諸侯而革君主之命,太祖以匹夫而革胡元之命,其武功不在湯武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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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革命武功記

蔣介石為該書作序,也極力表彰明太祖光復華夏的偉業:明祖崛起草萊,志期匡復,收攬豪俊,剪刈群雄,十五年間,遂成光復華夏之大業。

方覺慧一生出入軍政兩界,他為何要在此時撰寫《明太祖革命武功記》呢?卷首《編纂經過》對此做了詳細解釋:

溯自九一八事變以還,忠志之士,每引宋明致亡之軼事,警惕國人,以期精誠團結,共赴國難,挽救危亡,其用心可謂良苦矣。

然此不過一時之激勵,徒供嗟嘆慟哭而已。何若將明太祖革命武功,及其恢復中華之史實,詳加闡揚,俾得以提高國民自尊自信之決心。

……此餘編纂《明太祖革命武功記》之動機也。

在抗日戰爭這樣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明太祖又一次充當了國人的精神偶像。


有關元明革命的民族主義想像以及明太祖民族英雄形象的塑造,再次向我們詮釋了一個“有趣”的命題:

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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