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慾就是下等的”……嗎?

溪齋英泉?挺好的一個筆名。

起個化名叫好女軒,如何?——聽來哪裡不對勁。

那叫淫亂齋呢?——此人莫非瘋了?

好,就叫淫亂齋吧!——喂喂不對呀!

1790年,溪齋英泉生在江戶,如今的千代田區,一個武士家庭。本姓松本,後來改叫池田義信。

十五歲元服,梳了頭,去當公務員,兩年後,跟上司鬧翻了。

——聽說這傢伙跟誰都打不好關係。

——是因為六歲時母親過世,父親又很嚴厲的關係吧?

十七歲,池田義信去學狂言。狂言、歌舞伎、畫師,在當時是下九流的職業,武士們看不上,他偏樂此不疲。學著狂言,與混住在長屋的畫師們交了朋友。也許在某次酒醉後,不小心暴露“我小時候也學過畫畫喲”,然後被慫恿了。

二十歲,他開始學浮世繪。從此,他叫做溪齋英泉了。

他有個鄰居,大他三十歲,也是個窮畫畫的,於是常一起聊天:那鄰居說他偶爾也畫春畫——春畫者,春宮圖也。

“你用真名畫嗎,北齋先生?”

那個叫做葛飾北齋的老頭鄰居——現在我們知道,他是日本古往今來第一畫家了——搖頭:

“不不,我的化名叫鐵棒滑滑。”

溪齋英泉想了想。

從此,江戶多了兩個叫“好女軒”和“淫亂齋”的畫家——那倆都是溪齋英泉的馬甲。

在溪齋英泉入行之前,江戶的春畫已經有了規模。春畫雖然淫穢,但好畫家們可以將之畫得高雅。

比如,鳥居清長的春畫,女子身材纖細修長,清秀典雅;鈴木春信則會將女子畫得活潑可愛,色彩明麗;鳥文齋榮之能將男歡女愛畫得高雅;喜多川歌麿則是著名的大頭畫家:他愛畫大臉長眼、豐潤白淨、肌膚溫潤的姑娘。

總而言之,大家都致力於將女性與性愛,刻畫得純真美好。

但溪齋英泉?他不樂意。

他偶爾去故居附近遊蕩,聽著舊識耳語,“那是個紙屑繪師”、“那是個風塵浪子”;他既與貴胄階層決裂,雖然私下裡為人溫和,卻並不想再溫存。他演過狂言,深明角色的重要性。當他人為他的名勝畫之秀雅震驚時,溪齋英泉用粗人的語調答道:

“俺就是畫春畫的!”

他很享受自己這個身份。

溪齋英泉畫的色情場面,女性矮小,只有六頭身,長著貓背,幾乎無腰身,腿短,臀平,胸小。但是:眼睛細長,下唇厚潤,下巴尖削。

一種奇妙的挑逗感與倔強。

他不怕把人畫得有平民氣,因為:

“情慾就是下等的。”

他不愛描述上等的、窈窕的、溫潤的風雅感情,專喜歡畫這樣平凡但妖豔倔強的女人,以及她們直白到主動的性愛。

三十二歲,他的《閨中紀聞·枕文庫》,被江戶男女當做性愛入門書。

“情欲就是下等的”……吗?

日本人收藏春畫,除了飲食男女人之大欲,還有一個緣故:古代日本人與中國人,都相信春畫可以防火。

黑色喜劇的是,三十九歲那年,溪齋英泉自己家裡失火,從此幾乎一無所有。溪齋英泉搬去根津,做了一件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的事——他開了個妓院,從此沉湎於酒與女人。

晚年他寫了《無名翁隨筆》,算是浮世繪的主要史料。只是,他很少再拿起畫筆來了。

這樣的人,當然活不長。

五十八歲那年,溪齋英泉過世。臨死前那兩年,彷彿是福至心靈似的,他那畫慣女性的畫筆,畫了一幅葛飾北齋的像。如今這幅畫,許多地方用來做葛飾北齋的遺像看待。

英泉死後一年,北齋也以八十九歲高齡過世了。

溪齋英泉生前,稱自己畫的妓女畫,是為“笑繪”,是一種自嘲。

他的確就這樣,玩世不恭、自譏自嘲地過了一生。

微妙的是,雖然他生前的畫被認為過於刻骨地描繪了女性的情慾,如今卻被當做日本幕末女性最本真的一面鏡子。

他真覺得“情慾就是下等的”嗎?

不一定吧。

骨子裡,他就是個看透了一切虛飾的男子。他其實知道,情慾是美好的,而鄙夷情慾的,大多是偽君子。

所以寧可放浪形骸過一生,也懶得架著虛名。

他的才華,就傾瀉在各色畫裡,在世間留下了“好女軒”、“淫亂齋”這樣的名字。

然後笑了笑,轉身走了。

(其實是四年前發過的舊文了,但那篇被人舉發刪掉了;也不知道觸了哪位讀者的忌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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