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金瓶梅》中有那麼多明史的蛛絲馬跡


為何《金瓶梅》中有那麼多明史的蛛絲馬跡


我寫過幾篇關於明代長篇小說《金瓶梅》的文章,經常把小說內容對照明代的社會現實來做分析。於是就有讀者來問了:《金瓶梅》不是寫的北宋的嗎?你怎麼扯到明代了呢?

我原以為,讀者基本上都知道《金瓶梅》是一部“以宋寫明”的作品,它在表面上把故事背景放在了北宋,但實際上反映的社會現實、歷史場景都是晚明時期的,裡面既可以看到晚明的官場生態、社會場景,也能反映出當時社會禮樂崩壞的種種痕跡。

但是,從很多人提出疑義來看,說明還需要專門寫一篇文章來解釋一下。所以,這篇文章就專門解釋為什麼說《金瓶梅》是“以宋寫明”的作品。

我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看:


晚明人性的“集體狂歡”


我們都知道,《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和《金瓶梅》並稱為“明代四大奇書”,這四部小說基本上代表了歷史演義小說、英雄傳奇小說、神魔小說和世情小說這四種類型。現存《金瓶梅詞話》中的“東吳弄珠客序”,該書刊刻時間為萬曆丁巳年,也就是從1617年首次坎坷出版以來算起,到2020年,這本書刊刻印刷整整403年了。


為何《金瓶梅》中有那麼多明史的蛛絲馬跡


萬曆二十四年,袁中郎在陶石簣處初次見到《金瓶梅》,就是得自董思白。當時的士大夫都以詩文為正宗,鄙薄稗官說部。而袁中郎偏不這樣,他毫不掩飾自己對通俗文學的欣賞,尤其對《金瓶梅》評價很高。他致函董思白,問詢:“《金瓶梅》從何得來?伏枕略觀,雲霞滿紙,勝於枚生《七安》多矣。後段在何處,抄竟當於何處倒換?幸一的示。”


我們印象中那種章回體舊小說的題材和寫法都很陳舊,你讀這部小說完全沒有這種感受,你會覺得這部小說就是寫時下的,換換人物名字就能拿到現在,西門慶官場、商場通吃,包著二奶、三奶乃至六奶,不就是現在有些官員的活寫真麼?所以哈佛大學教授田曉菲說,她經常在紐約或香港的五星級酒店見到那些衣著光鮮的西門慶出入其中。


這部小說“以宋寫明”,實際上它的背景是明朝,你會看到裡面對官場、商場、婚姻、性愛、物價、交通、飲食、服飾、民俗、喪葬、戲曲等無所不包,就是一部百科全書,描寫都非常詳細、逼真,這不是一般小說作家能做到的,筆力非常強。從哪個角度研究它,都可以寫成一本專著。


《金瓶梅》中的很多重要事件在明朝歷史上都是有所依據的。從書中,我們一方面看到了一幅市場經濟比較發達、各種商品應有盡有、市民生活較為富足、南北交通極為頻繁的社會圖景;但另一方面,官商勾結、賣官鬻爵、貪汙受賄、草菅人命現象也很嚴重,尤其是欺男霸女、濫情淫風也甚為昌熾,讓人感覺明末既人性開放,又風氣頹糜,彷彿失去了道德規範、綱常法度。

事實也確實如此。我們在史料上可以看到,繼“髒唐臭漢”之說後,晚明時的人慾萌發、繼而帶來的縱慾之風是超過任何朝代的,從作為社會上層的皇家及官僚階層,到士大夫階層,再到普通的黎民百姓,有人說是“人性狂歡”,有人說是“集體糜爛”。


為何《金瓶梅》中有那麼多明史的蛛絲馬跡


魯迅吳晗怎樣評價其影射


這部小說好就好在對社會的認識非常全面、深刻,而且是超越歷史、超越時代的。我覺得它在某種程度上比《紅樓夢》偉大,因為《紅樓夢》無非是關在深宅大院裡象牙塔的一些少男少女在那兒卿卿我我,不接地氣;相反這本書要比它接地氣的多,它對社會的描寫、對官場的認識的深刻程度,我覺得是遠遠超過其他時代的所有小說。


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引用沈德符的《萬曆野獲編》中說,此小說“亦斥時事”,“蔡京父子則指分宜,林靈素則指陶仲文,朱勔則指陸炳,其它亦各有所屬。”這裡面說的“分宜”,就是嚴嵩父子,江西分宜人,以“分宜”代稱此二人;陶仲文出身道家,是嘉靖年間以方術取悅皇帝而加升禮部尚書,一人領少師、少保、少傅“三孤”之銜,歷代罕見;陸炳在嘉靖年間執掌錦衣衛、並太保兼少傅。這幾位,都是明朝嘉靖年間炙手可熱的人物。


吳晗的《的著作時代及其社會背景》一文,是考證《金瓶梅》的一篇名文,裡面詳細考證了“太僕寺馬價銀”、“小說中引用的小令”、“太監得勢和皇莊、皇木”都是以明朝的真實事件改寫影射的。


為何《金瓶梅》中有那麼多明史的蛛絲馬跡


《金瓶梅》中的蛛絲馬跡


據《金瓶梅》研究專家陳詔的考證,《金瓶梅》裡有很多明代歷史的蛛絲馬跡,我們試看幾條:

《金瓶梅》中,把北宋朝廷的“六賊”改為“四個奸臣”,正應著明代嘉靖朝的“郭勳、胡守中、張瓚、嚴嵩”這四位奸臣,尤其是對嚴嵩的影射更多。

小說裡面的“蔡京賀表”也正映襯嚴嵩給正德皇帝的《慶雲賦》和《大禮告成頌》;裡面的“雷震凝神殿鴟尾”,就是指嘉靖十六年宮殿遭雷擊的事件,嚴嵩那一年差點因這事丟了官;另外,蔡京的乾兒子和生辰綱一事,都特指嚴嵩。

小說中還有一些蛛絲馬跡,比如寫蔡京的兒子是“工部左侍郎”,實際上蔡京的兒子當過秘書郎和龍圖閣學士兼侍讀,一生未擔任過左侍郎之職,而嚴嵩的兒子嚴世蕃則擔任過工部左侍郎;再如西門慶依附蔡京後,得了個“金吾衛衣左所副千戶”的職務,這裡的“金吾衛”指的是“錦衣衛”,而錦衣衛是在明朝才有的杖邢機構,宋朝是沒有的。

錦衣衛和東廠西廠,合稱“廠衛”,是明代臭名昭著、惡行累累的特務機構。錦衣衛下設南北鎮撫司十四所,從剛開始的500人逐步發展到十餘萬人,暗中盯梢、提刑抓人,完全可以不向司法機關打招呼,為所欲為,可以監察大臣、秘密奏報、私自行刑;而東廠西廠,更是由皇帝的親信太監執掌,草菅人命、製造冤案,“使士大夫不安其職,商賈不安於途,庶民不安於業”,權力更大,罪行難書。

《金瓶梅》裡面除了西門慶,其他官員是錦衣衛職務的也很多,說明《金瓶梅》作者是個對明代錦衣衛十分反感,逮住機會就加以譏諷和鞭撻,是很難能可貴的。

明代後期,宦官專權,以聲色犬馬博得皇帝喜好,凌駕於百官之上,這一點在《金瓶梅》裡反映的很充分。我們可以從小說裡描寫太監之多、太監作用之大看得出來。宦官不僅參與政治活動,連經濟活動都是無不插手,如放高利貸、做採辦生意,開店經商,私置房屋收租營利,利用田莊進行盤剝,執行各種油水豐厚的造辦業務,收受賄賂,等等。


為何《金瓶梅》中有那麼多明史的蛛絲馬跡


  

明代史實在小說中的體現


《金瓶梅》還旁敲側擊,極盡諷刺之筆,裡面寫的很多都是明朝中的事,比如:

例一,朝廷建羅天大醮

第六十五回,應伯爵說:“如今趁著東京黃真人在廟裡住,朝廷差他來泰安州進金鈴吊掛御香,建七晝夜羅天大醮。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吳道官請他那日來做高功,領行法事。”

這裡的吳真人建七晝夜羅天大醮,就是指明世宗篤信道教,從嘉靖十九年開始,在全國建立了很多雷壇,大興齋醮之風,多次委派親信道士到各地建壇齋醮。其中,陶仲文就是到各地大醮的主要人物。

例二,朝廷派購香蠟

第三十八回,應伯爵都西門慶說:“攬頭李智、黃四,派了年例三萬香蠟等料,錢糧下來該一萬兩銀子,也有許多利息。上完了了批,就是東平府見關銀子。來和你計較,做不做?”

我曾寫過《明代的政府採購》一文,明代齋醮時大量使用沉檀等香料和黃白蠟,於是出現了一批攬頭(掮客)專門從事此項買賣。因為是政府採購,賺錢絕對有把握。他們先拆借資金,賺了錢後再二一添作五,二萬兩銀子的生意只需投入一萬兩銀子就能做成,整個有一萬兩銀子的賺頭。只需打一個時間差而已,所以攬頭們趨之若鶩。


為何《金瓶梅》中有那麼多明史的蛛絲馬跡


例三,採運皇木

第四十九回,蔡御史說:“安鳳山他已升了工部主事,往荊州催攢皇木去了。”第五十一回,安主事說:“欽差督運皇木,前往荊州。”

嘉靖皇帝登臨大寶後,剛愎自用,大興土木,建立了無數的社廟郊壇、陵寢墳墓、宮殿樓閣,而且用料考究,所用的楠木大多來自川貴、湖廣,採伐、運輸耗費大量人力。這一回裡寫從荊州催攢皇木,就是從湖北採伐的珍貴木材。

例四,朝廷借馬價銀

第七回,孟玉樓說:“常言道:世上錢財淌來物,哪是長貧久富家?緊著起來,朝廷爺一時沒錢使,還問太僕寺借馬價銀子來使。”

這段話說的是,明代成化二年,因為南邊不出馬匹,開始徵銀,後來太僕寺銀子豐盈,專門用作向邊境的少數民族購馬之用,稱為“馬價銀”。到了嘉靖年間,太僕寺的馬價銀逐漸多起來,朝廷開支增加,沒處出錢,就去太僕寺借馬價銀。這個情節就是寫嘉靖年間的實際情況。

再一點,在小說《金瓶梅》中,裡面有名有姓的人物中,竟有很多就有明代赫赫有名的人物,甚至在《明史》中有傳。比如,韓邦奇,凌雲翼,狄斯彬等。還有一些,在其他史籍中有記載,如溫璽、曹禾、任廷貴、尹京、王煒、黃甲、趙訥、陳文昭、何其高等等。

諸如此類,這樣與明朝現實暗合的事例還有很多,這也是說《金瓶梅》是“以宋寫明”的例證。


小說預測明朝氣數將盡


總之,從《金瓶梅》描寫的事例看,這本書是蘭陵笑笑生對社會、人性的徹底失望之後寫下的遺書。笑笑生在第七十五回中就寫道:“宋朝氣運已將終,執掌提刑甚不公。畢竟難逃天下眼,哪堪激濁與揚清。”如果說作者一直是在“以宋寫明”的話,這部誕生在明朝萬曆年間的小說已經預言到明朝氣數將盡,也算極有先見、極有風險也極冒天下之大不韙了。

史學家有這個說法,明朝亡於萬曆。因為萬曆皇帝四十年不上朝,致使宦官當道、吏治腐敗、國庫空虛、民生凋敝,當然也使市場經濟較為發達,市民階層發育完善,但這終究抵抗不了外族的侵略。不過四五十年,明代就被後金滿族政權取代了,不能不說這部小說是“一語成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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