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说弓刀事业，依然诗酒功名。千载图中今古事，万石溪头长短亭。小塘风浪平。
---------辛弃疾《破阵子》
明末，张献忠在湖广造反作乱，麾下有位偏将马雄飞，能挽五石大弓，尤擅左右开射。张献忠对其十分恩宠器重，给的赏赐也优于他人。马雄飞老家在燕地，与河北涿郡的卜大功相交深厚。卜大功也孔武有力，尤通文章诗词，二十岁时，他放弃学业，长叹道：“大丈夫生逢乱世，宁作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帅，奋勇杀贼，建功立业，也不能终日和书笔打交道！”闻者无不被这份雄心壮志所震撼。
马雄飞自随张献忠后，宠冠三军，自认碰到千载难逢的际遇，故派人给好友卜大功送信，邀其投奔，共享飞黄腾达。卜大功忿然变色，面叱来使：“莫非他认为我的性命也是可以拿来买卖的？姑念故人情分，不绑你送官。赶紧滚！”信也不拆，便赶走信使。他刚强正直的性情，由此可见。不久，大功应募行伍，很快因战功卓著被拔任为州府守备，调职山东，当地匪贼丝毫不敢入境侵犯。后因张献忠加紧进犯中都凤阳，形势危急，抚臣马士英奏请檄召天下兵马守卫皇陵。
张献忠作战路线图
大功应召从征，渡过淮河，与张献忠部战于滁、泗一带，杀贼颇多，然终因北方人不习水战，兵败被俘。张献忠爱惜大功作战勇猛，派马雄飞游说利害，设法劝降。大功看到马雄飞，闭目不视，马雄飞执手泣道：“想不到故人会落到如此不幸的地步（故人何不幸至是）！”大功突然怒目而视，眼眶尽裂：“我从前与你狩猎山中，竞逐一只狡兔，你回顾我说：‘大丈夫当立志报国，擒贼如猎兔。’想当时意气风发，如今言犹在耳，你既已从贼，还有何资格视我为故人？”马雄飞登时语塞，只得惭愧沮丧而退。
由于始终念及旧情，他不忍心加害大功，因此假言回复搪塞张献忠，谎称卜大功只是色厉内苒，将其软禁，不出十天即可屈服效忠。张献忠相信马雄飞之言，将卜大功囚于土牢，派健卒看守，仅供粗陋饭食，欲消磨其意志，再行收编。大功求死不得，只好绝食待毙，他夜里吟诗抒志，刚吟两句“去国离乡事鼓鼙，满拼颈血染虹霓”、后句未及出口时，忽闻窗外有人接道：“江流不葬英雄骨，好逐青鸾过越西 。”声音柔美婉转，不像男子所吟。
大功感觉诧异，耸然聆听，对方又朗声道：“骏马失蹄，终致千里，大丈夫为何只想效仿无益之死，而不振奋自拔？”语罢破门而入。大功一瞧，竟是一位不过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衣着华丽，容貌亦是美艳绝伦。大功神情错愕，女子捡衽施礼道：“大人忠贞守志，小女十分钦慕，特来相救，你可随我逃离虎口险境。”大功自然高兴，幸好乱贼没有枷锁，他行走方便。女子手拽大功，刚要跨出牢门，又返身折回：“不可让乱臣鼠辈知道我（不可使鼠子知我）。”随即从袖内取出一支笔，在墙上书写几个大字，然后招呼大功：“走，快走！”
两人悄然走出牢门，卜大功发现看守士兵，如同喝醉酒般东倒西歪，倒伏在地，不知是何缘故。离开敌营一里左右，便是长江，早有丫鬟在岸边停船等候接应。女子催促大功随同登船，扬帆向南，瞬息百里。江中波浪滔天，船小虽仅容三人，然却如履平地，稳如磐石。大功稍定心神，向女子拱手致谢：“承蒙姑娘援手，令在下逃脱牢笼，敢问姑娘芳名、居所，以便在下日后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
女子眼波流转，注视卜大功，微笑道：“你还不明我意吗？诗中所言‘青鸾’便是我。小女将与您一起翱翔九霄，像比翼鸟双宿双飞，直到永远，何必道谢（将与君翱翔天表，永效双飞，何谢为）？”大功这才领会其意，不由喜出望外，谦逊道：“卜某不过一介武夫，岁数又大，哪能当得起姑娘如此美意？”女子笑道：“你是性情刚烈的伟丈夫，我也是贞烈女子，正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君烈士，妾贞姬，正合为偶）。怎能学那些凡夫俗子计较年纪容貌呢？”又说出自己的姓氏，乃马家小女，无字，浙江会稽人。大功又问她的生平经历，女子笑而不答。
小船驶至采石矶作短暂停留，天色正晓，女子让丫鬟备好早餐，也没见怎么烧煮烹调，美味佳肴就已摆满一桌（未见烹炮，珍馔罗几）。吃过早饭，女子让大功小憩，解开缆绳，继续行驶，待大功醒来，已船抵钱塘江。此时正逢晚潮涨起，汹涌澎湃，发出震天动地的声响，如同万千铁骑蜂拥而至。大功从未见过如此景象，极为惊惧，女子解释道：“这是伍子胥发怒的声威，你莫非未曾听说过？”小船逆流而上，雪浪拍空，女子丝毫不惧。不过一会，她笑说：“离我家已然不远，可以登岸了。”
大功随她上岸，回顾小丫鬟，发现突然与小船一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心里愈加诧异。两人并肩而行，走了约半里地，得见一座村庄，水环木绕，风景颇佳。进村向北，一幢大宅朝东坐立，门阑修整，栋宇高华，屋檐挂有一张青字石匾，上书“参戎府”三个大字。女子嘱咐大功：“到我家后，千万别随意插嘴，只管任由我说，否则难免事败。”大功点头应允。忽见一位少年，腰系宽带，身着轻裘，从宅内走出，看见女子，惊愕发问：“小妹如何步行回家？父亲现在情况如何？”
女子泪流满面：“父亲不幸殉国，庐州失守，已落入流贼之手。小妹仰仗这位将军之力，互相依靠扶持，才得以回抵浙江，他乃山东的卜守备。”少年悲痛万分，将大功迎入府内客房安置，无暇客套，就和女子疾步内堂。大功内心茫然，默坐屋外，只听内堂响起悲戚的号哭声，许久方息。一会过后，少年换上白衣素冠走出，面容惨淡，血泪盈眶，向大功作揖致歉：“适才听闻凶讯，脏腑悲痛犹如刀绞，待慢贵客，多有失礼得罪之处。今奉老母之命，请您相见，特来恭迎。”
大功随他来到内庭，一群婢女老妇簇拥着一位年龄四十左右的妇人，下阶相迎：“未亡人不能从夫殉国，万分惭愧。我家小女全赖将军提携相助，方能脱离险境，将军对我家的恩德，实难报答。”说完再拜致意。大功知她是夫人，大概明白女子之前的嘱咐，故“不欲质言”，只谦逊回应。夫人让他入座，刚上道茶，便起身道：“将军与小女的婚约，我已获知，还请将军先行住下，待我先夫丧事办完，再履行承诺。”卜大功心知婚约已得到长辈的认可，起身道谢，并请求以女婿的身份行礼。
夫人悲戚受礼，安排仆人清扫房间，让大功住在厅堂的左侧房间，膳食用品均很丰盛。大功私下悄问仆人，这才得知马公名中球，殉难庐州，出身于世家大族，考中武科，步入仕途，历任至州府参将，娶有两妻，一位带到任所同住，一位留在家中理事。女子便是马公与同住之妻所生，故在官署，少年则是她的异母兄长。第二天，公子与母亲身穿丧服，接受吊唁，设祭招魂，大功代为操持丧事，亲友无不视他为马家女婿。头七过后，夫人与儿子商议，效仿春秋时楚国钟建娶季芈畀我之事，选择吉日，将卜大功招为赘婿。
洞房花烛夜，大功对女子说道：“你才真是我的教命恩人，却反说因我生还，我深觉汗颜。”女子愁容满面：“我心有苦衷，怕你听闻，感到惊骇，因此不敢轻易泄露。如今夫妻名分已定，我不忍心欺骗于你；况你也是当世豪杰，说出谅你不会恐惧。”她当即泣告：“我并非人，实是鬼，生前从父莅任庐州。刚刚两载，遇张献忠率部进犯，我父战死沙场，城池陷落敌手，举家惊窜，老母投缳而死。我欲自尽，无奈贼寇近身，有位敌将马雄飞，恋我容貌，本想强暴。我虚与委蛇，将他稳住，候其看管稍懈时，投井而死。”
“魂归地狱后，得遇家父，方知射杀父亲的，便是此人，所以我心怀忿恨，不想投胎转世，感谢孤山小姑怜我一片苦节孝心，赐我炼形之术，让我名列鬼仙。她告诉我命中注定该受一品封诰，且杀父之仇可报。于是我辞别小姑，将你救出，借你之手，以报血亲之仇。昨日前往凤淮，那贼将马雄飞已被砍下首级，不共戴天之仇终于得报。”大功十分惊骇，然脸无惧色。他询问妻子复仇经过，女子答道：“我写在土牢墙壁上的是‘纵囚者，马也’，张献忠见后，果然疑心他与你有旧情，不待辩解，就将其斩首示众。我回到敌营，其首级已高悬辕门之上。”
大功又问丫鬟是何人，女子笑道：“她是孤山小姑的侍女。不然怎能踏水如行康庄大道，且瞬息可越数千里之遥呢？”两人相扶上床，解衣共枕。交合之际，女子犹是处女之身，大功对她更加爱慕敬重。三天后，夫人为新人设宴，大会亲眷，从此夫唱妇随，欢乐融洽。新婚满月，女子向大功说：“庐州那边有人要来，必会泄露我的秘密，此地不可久居。”随后借口大功思家心切，买船欲归。母亲兄弟挽留不住，便赠送银钱千缗。两人迁移至浙江秀水，在乡间买下住宅安家。
时逢小股盗贼暴乱骚扰，大功备好兵器，弯弓骤马，连杀数贼。余贼纷纷溃逃，乡里百姓借此得以平安无事。后地方巡抚招募军士，大功想去，妻子劝道：“时机未到，还是与我一起隐居，待时机成熟，可大有作为。”至本朝（清朝）定鼎中原，大功方才出山，投效行伍，屡建奇功，官至总兵，妻子果然受册封诰。顺治八年，大功任职湖广，擒获张献忠余党数人，询问马雄飞，果然因大功逃脱而牵连被杀。大功不免伤感，设灵祭奠，并告左右：“此人志向并非不大，只可惜有眼无珠，没有识人之明（彼志非不大，但惜目无瞳子耳）。”
大功七十岁时，依然精神矍铄，生育两子，均考上武进士。大功死后，太夫人独居一室，半夜忽然不知去向，家里有知这段离奇故事的人，认为她是随小姑仙去了，故此整理她的冠戴服饰，合葬于大功的墓中。
外史氏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绝非偶然，听大功对马雄飞讲的那番话，至今犹觉浩然荡气；纵是贞烈女子，又哪有不倾心以身相许的（虽女之贞烈，有不降心以相从者哉）？同样做人，有人成为忠臣良将，有人成为贤淑女子，而品行不端的，却堕落成为叛贼强盗，最终被杀。卜大功“有眼无珠”之说，终究是替朋友掩饰之论，难道真如他所言？马雄飞实在愚蠢，见识还不如一女子（拙哉雄飞，何如雌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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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案译自《萤窗异草》中《卜大功》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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