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15年:申軍良夫婦與子相認,仍有“許多問題待解”


尋尋覓覓15年:申軍良夫婦與子相認,仍有“許多問題待解”

3月6日晚,申軍良從濟南抵達廣州增城。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3月7日晚,申軍良終於見到了被拐15年的兒子。

15年前,申軍良的兒子申聰還只是一個剛滿週歲的寶寶,如今成了身高一米七的大男孩。他在廣東一所鄉鎮中學讀初三,健康、陽光,愛打籃球。十多年來他並不知道,自己竟是個被拐賣的孩子。

“今後我一定要好好補償他,補償欠他15年的父愛。”申軍良告訴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這次見面,他給兒子準備的禮物,包括一套從裡到外的運動品牌新衣服,還有5個N95口罩。

此次認親,是否意味著申聰被拐一事劃上句號?申軍良不這麼認為。一方面,今後申聰在哪一邊生活,親生父母與養父養母的關係如何處理,還有許多實際問題需要解決;另一方面,申軍良覺得兒子被拐一案還沒有槌音落定,“所有拐賣我兒子的人受到嚴懲,梅姨也落了網,這個事才能算劃上圓滿句號。”

可是,被申軍良認定為拐賣案重要中間人的“梅姨”,真實身份到底是誰?這依然是待解的謎團。

“這次真的是百分之百了”

警方找到申聰的這一喜訊,申軍良是在2020年春節前夕得知的。

那是1月15日,濟南市公安局天橋分局新城派出所的民警給他打電話,瞭解他的住處,並核實他是否為尋找兒子提供過DNA信息。通話後申軍良才反應過來,馬上打電話給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的辦案民警,證實了“天大的喜事”——兒子申聰找到了,DNA比對信息完全符合!

當時申軍良馬上打電話給澎湃新聞記者。“我興奮得不行了。站也不行,坐也不行。”申軍良激動得幾乎哽咽,他一手拿著手機,一手不停地捶打身邊的床墊。“可能捶了有幾百下,”他笑道,“我也不知道是高興,還是發洩。”

在那次“報喜”的通話中,申軍良強調:“這次真的是百分之百了,假不了。”

十多年來,申軍良因為“發現兒子”這類消息,空歡喜了很多次。

1977年出生的申軍良是河南周口人。2005年他在廣州增城一家企業務工,與妻子以及兒子申聰在當地租住。申聰是那一年1月4日被“明搶”的。後來警方查實,當天兩名男子趁申軍良不在家,闖入其租住的房屋,捆綁他妻子,然後將一週歲的申聰從床上強制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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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聰一歲前的照片。 受訪者 供圖


因為失子之痛,申聰的母親一度精神失常,申軍良則走上漫長的尋子之路。他變賣了家中房產,投奔山東親友,並籌錢到廣州、東莞、珠海、深圳等地尋找兒子,十多年張貼尋人啟事80多萬份,欠債50多萬元。

申軍良以超乎常人的毅力,堅持尋子十五年。有時候找不到任何線索,不知往何處尋找,他會將手機放到水泥地上輕輕一轉——手機頭指向哪裡,他就往哪個方向前進。

2016年3月,牽涉拐賣申聰案的張維平、周容平等5人被警方抓獲,這給身心俱疲的申軍良注入“強心劑”。起初張維平向警方供稱,他把申聰賣到增城的湘江路一帶。於是申軍良到湘江路周邊挨家挨戶找了幾個月。他住宿的那家旅館老闆同情他,將每天房費從80元降至45元。

有一天,一位女居民悄悄告訴申軍良,她的閨蜜在2003年買過一個小孩,可能是申聰,就在申軍良所住旅館的對面中學讀書。於是申軍良按提示觀察那男孩——皮膚白白的,雙眼皮。“孩子年齡以及拐賣的時間、地點都吻合,我覺得肯定沒錯。”申軍良於是將孩子信息提供給警方,然後天天爬在旅館的窗戶邊,尋找“兒子”上學、放學時出現的身影。可後來鑑定結果出來,那孩子並非申聰。

2017年夏天,希望又來了。“人販子”張維平交待,他把申聰賣到了河源市紫金縣。於是申軍良將尋子的“主戰場”鎖定在紫金。

在紫金縣一個鎮上,有人向他反映,鎮中學一名初中生是其家人以前“買”來的。他便租了一輛麵包車停在校門口觀察。“那孩子身材瘦瘦的,臉型輪廓像我弟弟小時候。”申軍良悄悄拍了對方一張照片,發給一位有名的模擬畫像專家判斷。“他說相似度有90%。”申軍良於是深信不疑。有段時間,幫助他盯梢的一位線人,每天向他報告“你兒子上學去了”“你兒子剛剛放學出來……”弄得申軍良心裡“癢癢的”。

可後來的DNA比對結果出來,這一個男孩也被排除了。“當時太失落了,覺得心裡很痛。”申軍良說,此後他得到類似消息,都會有意識地控制情緒,不敢讓自己太興奮,“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直到2020年1月,尋找兒子的15年夢想,終於照進了申軍良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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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軍良在濟南的租住屋內翻看行李箱的尋人啟事。澎湃新聞記者 鍾笑玫 圖


跨省認親,疫情時期的特殊之旅

1月15日得知申聰的消息後,申軍良馬上向廣州增城警方提出,希望接申聰回家過春節,民警告訴他,尚有許多工作細節要落實。

距離2020年春節一週的時候,廣州的辦案民警趕到山東濟南,向申軍良簡要反饋案件進展,並商討認親計劃。

申軍良告訴澎湃新聞,據民警透露,申聰在一所鄉鎮中學讀初三,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都在上學;其養父母常年外出務工,家中生活不大寬裕。

“我有些難過,感覺申聰過得並不好。”申軍良說,後來民警安慰他,“孩子身體很健康”,他才鬆了一口氣。這些年他看過被拐孩子手腳殘疾的報道,就一直擔心申聰的身體是否正常。

申軍良和辦案民警約好,正月初七之後赴廣東認親。然後,他就帶著妻子和兩個兒子回河南老家過年。兩個兒子一個14歲,一個12歲。“他們三兄弟,剛好隔兩年生一個。”申軍良笑道。申聰出事之後,有人說“聰”諧音“衝”,是“兩滴水把孩子衝出了家”。於是申軍良給孩子取名更講究了,後來兩個兒子的名字裡,都帶有一個“家”字——申軍良希望他們紮根家裡。

在河南老家過春節的時候,申軍良將找到申聰的消息告訴了一些親友,但瞞著他年逾七旬的母親,“我媽的性格比我還急,知道了這事肯定天天睡不著,她身體又不好。”

申軍良說,今年春節期間他“非常煎熬”,“時間過得特別慢”。後來新冠肺炎疫情的形勢變得嚴峻,他南下廣東的計劃一再推遲。

那段時間,他每天關注著廣東的疫情,還關注著與他熟識的一位辦案民警的“QQ運動”。如果看到對方哪一天步行超過一萬步,他會馬上發信息問對方是否有所“行動”——去找申聰和他養父母了?

3月5日晚上9點,得到警方信息的申軍良立馬出發。離家之前,他已將租住房的一間屋子騰出來,床板、書桌洗乾淨,作為申聰回家後的臥室和書房。

申軍良帶著妻子和弟弟,開著他弟弟的汽車,從濟南出發駛向廣州。一路上,三人精神亢奮,不停地討論接回申聰後的安排——比如在濟南遊玩,是先帶孩子去爬千佛山,還是先去看趵突泉?

申軍良一路開得很快。“老是感覺速度太慢,就想一下子趕到。”他記得導航語音裡很多次傳出“嚴重超速”的提醒,“不知不覺就已經加了油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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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6日申軍良抵達廣州後接受澎湃新聞採訪。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3月6日晚上8點,申軍良一行抵達廣州市增城區。1800多公里的長途路程,他們開車僅花了23小時——通宵熬夜行駛,餓了吃方便麵。申軍良開了20個小時,到達增城與澎湃新聞記者見面時,戴著口罩的他,累得幾乎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當晚,申軍良一行在公安民警的安排下,連夜到醫院做核酸檢測,以確保未感染新冠肺炎。

申軍良夫婦在醫院接受檢測時,廣州警方連夜發佈通報稱:公安機關已在廣東梅州找回申軍良的被拐兒子申某,將按照疫情防控相關規定,在確保安全的情況下組織認親。

失散15年後的見面:既期盼,又害怕

開車20多個小時到達廣州的第一個晚上,申軍良幾乎通宵未睡。

當晚10點多,他在微信朋友圈發了約一千字的長文。“想了很久卻不知道怎麼開頭,也不知道用什麼樣的詞彙才能形容我現在的心情。”他在開頭寫道,“今天跟大家宣佈一件喜事,我的兒子申聰找到了!”

申軍良在這篇長文中,對偵辦、督辦申聰一案的警察、領導,以及新聞媒體和親朋好友一一表示感謝。他在結尾寫道:“我終於可以驕傲地說一句:我是申聰的爸爸,我的兒子找到了!”

當晚,申軍良的手機幾乎被“打爆”,後來不敢再接聽,“有兩百多個未接電話。”他在所住的賓館裡,一遍又一遍地接受媒體採訪,直至天亮。極度疲倦的他卻沒多少睡意,面對媒體滔滔不絕地聊起尋找申聰的故事,口乾了喝口水接著聊,戴著的藍色口罩幾乎溼透。他說話常伴著手勢,情緒起伏,時而眉飛色舞,時而神情黯然。

“我恨不得馬上見到申聰。十五年不在身邊了,我也不知道見到他會是什麼場景,我心裡既期盼,又有點害怕,”他對澎湃新聞說,“我怕申聰心裡一下接受不了,怕他不願意跟家人走近。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陌生而排斥我們。”

申軍良的擔心並非空穴來風。2019年11月廣州增城警方找到另外兩名被拐十多年的孩子,組織了親生父母認親,但此後雙方溝通並不順暢,孩子至今未隨親生父母回家。

不過申軍良堅信兒子會跟他回家。他向澎湃新聞透露了他的“底線”——就算申聰因為中考需要在廣東學習生活一段時期,也得先把他的戶口遷回老家。

3月7日一大早,申軍良的一位同學從東莞趕到增城,送來了申軍良讓他代購的物品——一套著名運動品牌的衣服,包括內褲、鞋襪。這一套“從裡到外”的衣物花費約2千元,是申軍良給兒子準備的見面禮——一天前,他才打聽到申聰身高約一米七,身材不胖不瘦。此外,申軍良還為兒子準備了防疫的5個N95口罩。

當天中午,增城區公安分局的民警將申聰夫婦接到刑警大隊。聞訊趕來的國內50多名記者聚在門口,等候申軍良認親的消息。按照計劃,申軍良會和申聰及其養父母見面。

3月7日有媒體援引申軍良代理律師的話稱:申聰明確向警方表示,強烈要求和父親申軍良回家。不過,此後該律師予以否認。當天下午四點多,申軍良終於來到門口,他神情嚴肅,對著媒體的鏡頭說了幾句感謝的話,並請大家不要拍攝和公佈申聰個人形象。他還說,其代理律師說的一些話,並不代表他和家人的觀點。說完,申軍良在一名工作人員的陪同下快速走進院內。

聚在公安局門口的許多記者當時感到,申軍良此次認親或許不大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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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7日,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副局長李光日介紹案情


當天下午五點多,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召開情況通報會。副局長李光日向媒體介紹,申軍良夫婦與申聰還未見面認親。“還沒有見面,到此時此刻還沒有,但是我們會安排的。”李光日說,雙方見面,還需要情感上的緩衝期。至於何時安排見面,“要看雙方的接受度”。

李光日透露,他與16歲的申聰見過面,覺得他很健康、陽光,“他還沒表達在哪邊居住的願望。”

直到3月7日晚上10點,廣州市公安局新聞辦通報:今晚19時許,在雙方意願下,廣州增城警方安排了申軍良夫婦與失散15年的兒子申某團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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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平拐賣兒童案牽涉包括申聰在內的9名兒童。部分家屬出示被拐孩子小時候照片。 澎湃新聞記者 朱遠祥 圖


劃上句號?“梅姨”還是謎

3月7日晚與兒子申聰相認後,申軍良不再接受媒體採訪。

此前他曾告訴澎湃新聞,找回孩子後,他想過平靜的家庭生活。“申聰迴歸家庭後,我們全家會讓他過得舒心快樂。”他說,他會重新找一份工作,好好過日子,“給孩子創造好的條件”。

不過,申軍良表示,兒子被拐一事目前還不能完全“劃句號”,“希望拐賣我兒子的人都受到嚴懲,梅姨也儘快落網,這樣我也可以安安心心迴歸家庭,好好生活。”

目前已查明拐賣申聰的張維平、周容平等5人,均是貴州省遵義市綏陽縣人,來自同一個村,2018年12月被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拐賣兒童罪判刑,其中張維平、周容平被一審判處死刑。

此案被上訴至廣東省高級人民法院,目前還在審理。在二審階段,申軍良夫婦繼續表達了刑事附帶民事的訴求。

被“人販子”張維平拐賣的兒童,不止申聰一人。廣州市中級法院審理查明,2003年9月至2005年12月,張維平參與拐賣了包括申聰在內的9名兒童。被拐的9名男童中,當時最小的1歲,最大的3歲。

2019年11月,廣州警方找回此案中被拐的2名兒童,其親生父母分別來自貴州、四川。

“這些年我們一直沒放棄對9個被拐賣小朋友的查找。”在3月7日的通報會上,增城區公安分局副局長李光日說,“剩下6個小朋友的查找,我們還在開展工作,但目前還沒法給大家一個預期。”

而據張維平此前交待,他拐賣的9個孩子,都是通過中間人“梅姨”介紹,賣往廣東紫金縣等地。

“梅姨”到底是誰?“梅姨當時有四十五六歲吧,短頭髮,講白話,說話比較快。”張維平2017年在廣州中院接受審理時稱,他不知道“梅姨”的真實姓名,是十多年前他在增城租住時,隔壁兩位老人介紹認識的。

增城警方2017年11月曾向澎湃新聞透露,民警帶張維平去找過認識“梅姨”的那兩位老人,其中一人已去世,另一名八旬老者處於痴呆失憶狀態。

庭審時公訴人出示的案卷材料顯示,辦案民警還帶張維平在紫金縣找到“梅姨”的前男友。該彭姓男子稱,他十二年前曾與一名50歲的婦女交往,六年前沒有聯繫了。據其稱,該女子叫番冬梅。

可警方在公安信息網查詢,未查到相關年齡範圍的“番冬梅”。

2017年6月,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公佈“梅姨”的模擬畫像,向社會徵集線索。該通報稱:綽號“梅姨”的女子涉及多起拐賣案件,真實姓名不詳,現年約65歲左右,身高1.5米,講粵語,會講客家話,曾長期在增城、韶關新豐地區活動。

在此次情況通報會上,李光日介紹,2017年以來廣州警方接到國內多地群眾舉報的“梅姨”線索,經逐一核查,均被排除。

李光日說,警方曾根據張維平的供述,核實了“幾乎所有的細節”,仍沒有查到“梅姨”的身份信息,“目前還沒有證據直接證明梅姨是存在的。”

“歡迎媒體朋友和熱心群眾給我們提供有價值的線索。”李光日說,“我們會盡最大的努力,非常負責任地去一一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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