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山下溫泉水。
數九寒冬，萬木枯寂。從贛南明月山下來，我來到了這裡。
神話故事中，嫦娥就著這裡的溫泉水，吞服仙丹，而後飄然升月。
嫦娥夢裡可尋，仙丹無處可覓，不過那溫熱的泉水卻千年汩汩，至今還在滋養著這方水土。如今，湧泉之處已是一個熙來攘往、樓群櫛比的現代市鎮——溫湯鎮。
據當地的區域劃分，溫湯鎮也算是明月山風景區的範疇。不過，下的山來，驅車三、四十分鐘才到達鎮區。
一路上，殘留著稻茬的田野，以及贛南風情的屋舍小村，飛快地掠過車窗。
史籍記載了溫湯泉水的神奇之處：氣溫如湯，冬可浴，以生雞卵投之即熟。經現代科學測定，溫泉水從地下470米深處的花崗岩中湧出，每日自流狀態下噴湧上萬噸，水溫常年保持在68-72度，無色無味，不含硫，卻含硒。據說這種“高硒低硫” 的泉水在地球上僅兩處，另一處遠在法蘭西，卻還是一個冷泉。
這高硒的溫泉水神奇之處還在於能夠抑遏現代惡魔——癌瘤，據說這是世界權威衛生組織的結論，而當地人也言之鑿鑿地佐證——他們這裡從來沒有人得此惡疾，還有許多慢性疾患在此泡療喝湯後，也可神奇而愈。
現代人對於嫦娥昇天的傳說，大都會付之會心的一笑。但是經過科學論定和口口相傳的奇妙功效，卻信若神靈。特別是經過現代傳媒的播揚，近道遠途，各色人群蜂擁而至。一個蕞爾小鎮，人氣似乎和那燙手的泉水一樣灼熱。
據說早前溫泉水的最大的功能是輔助屠宰。泉水邊就是宰殺加工場，雞鴨豬羊，刮毛拔羽開膛破肚。之後鎮政府在古井的不遠處又開出了一口相仿的溫泉井，並修建了一個景觀廣場，鎮民和附近的村民可以在此打水、泡腳、休閒。這口井熱鬧非凡，擔水的，泡腳的，漱口洗臉、洗衣洗頭的，殺雞拔毛的……從晨曦微露到星輝滿地，都是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雖然有些雜駁，但是有人管理，衛生狀況還不錯，專門設置了打水的公用桶，那些洗衣洗頭殺雞拔毛的都只能遠離井邊操作。附近的居民還在此擺開了泡腳的服務，提供泡腳桶、椅子，每客五元，任你泡多久，不少私家車和旅遊大巴將這桶裡的享受列為了遊途的必備項目。
我選擇了井邊一個背風向陽的地方，將腳伸進了木桶裡。水非常之燙，服務大媽會兌上自然涼卻的泉水。幾分鐘之後我即感到渾身蒸騰，急需卸衣，不少女泡客已將卸下的衣服兜在了頭上，以抵擋那冬日裡的陽光。我自語：這寒冬裡泡腳，其實是要選擇陰涼處的。
神奇之水姑且信之，但是我卻不能“泡”在這裡。一是沒有太多時間，二是我的目光轉向了周邊的村子。
幾天之中，我在鎮子周邊的村裡跑來跑去，許多小朋友都認識了我，見到我就跟著跑東跑西，要我給他們拍照。
這是一所小學。據說很快就要搬遷了，周邊很多的村莊也將夷為平地。資本的力量太強大了，大片的溫泉住宅和豪華賓館將取代它們。
我喜歡那些沒有粉飾的真實。生活，就是最質樸的風情。
小朋友們看到鏡頭，很自然地打出“V”字手勢。
鎮子南邊的村子叫溫湯村，一條寬大的山澗相互隔開。
冬季的澗水底部僅丈把多寬，裸露出了大片的鵝卵石塊，想必夏季激流奔湧。
澗上架了一座小橋，可以就近來往兩岸。與其說是橋，其實就是一掛倒臥的梯子——兩根樹條，幾塊小木板釘成。木梯架在鵝卵石上，也不固定，搖搖晃晃，過澗水誠如體操運動員踩上平衡木，有點真功夫。
橋下用大卵石壘了一個小壩，這樣可以使得有一段水面相對平緩，村民便於洗洗刷刷，鴨子可以水中嬉戲。否則水流急湍，鴨子養到下游去了。
近些年村子裡建起了許多新房子，粉牆鋁合金的樓房，但是仍保留著大批贛南風格的土房。
許多屋子至少已有上百年的歷史，牆上從紅軍時期，到大躍進人民公社、文革，留下的標語、門聯等遺蹟還都歷歷在目。
有一幢大宅子的外牆上斗大的繁體標語“世界無產階級聯合起來”，據屋子主人講這是井岡山彭德懷的部隊留下的，“紅三十九團”的落款已經在歲月的銷蝕中褪失了。
這所房上“大破大立”和領袖的語錄依然可辨，小朋友們見到鏡頭顯得拘謹。
標語文化，很能體現時代特徵。“三*四*”，“五*工程，八*落實”，諸如此類。或許可以編撰一部大辭典，闡釋這些數字的具體含義。否則後人研究歷史的考證頗多煩難。
“教育與勞動相結合”。碩大的鏤空字跡佔據了寬大的牆面，每個窗戶之間又有領袖關於教育的論述。推測當年這所氣勢不凡的房子是否是座學校。
“勤儉治家，勤儉辦社”。大約當初組織農業合作社時期刷上牆的標語。經濟狀況低下，物質資源匱乏的年代，想奢華也到不了哪兒。
“祖國城鄉氣象新”。門臉上的對聯直接刷在牆上，不需要紙張，成本降低，且日久彌新，幾十年過去了，字跡仍清晰入目。屋子主人聽到外面有人聲，探出來看個究竟，大約平時很少有人抵近來訪。
儘管房子老舊，但是居民的衣著打扮簇新。生活，畢竟改善了許多。
屋子再破，門口總有一鍋向天。至少可以通過電視知曉外面天地，不至那麼閉塞。
“總路線萬歲”“大躍進萬歲”的時代圖騰赫然在目。幾十年風雲變幻，幾十載世事滄桑……
小女孩讀三年級了。我的照片寄給了她，由她分發給眾多小夥伴。因為學校馬上要搬遷了，怕她收不到。她用老師的手機回了一條短信，表示收到。
“站在家門口”……
下聯已看不清楚，猜測大約是“胸懷全世界”吧。
小朋友看到有人對著門樓拍照，忙不迭跑過來露一臉。
行將迎新過年了，老宅子的主人殺雞宰鴨準備年貨。
“人民公社萬歲”的橫批上覆蓋了“財源廣進”。不同的時代，迥異的價值觀。
自家養的豬過年吃不了，可以售出一部分。這裡的豬肉、家禽生態養殖，且喝著“硒水”長大，價格高出一大截。
贛南風格的老房子一般都是土坯瓦頂，體量寬大高挑。
因為都是二層，所以高挑；
因為這裡木料富足，建房的柱、梁、椽等用料都是粗大上好的原木，所以無論屋子的開間還是進深，都是大號尺寸的。
上層的屋子半似閣樓，因為高度明顯比下層低矮，
但是閣樓一般就是個坡屋頂，而這裡的屋子上層前後都有簷牆，並有窗戶。
上層一般都不住人，僅放些雜物，
年代久了，樓板大都朽腐，看樣子只是通風隔熱的作用。
牆體的土坯不是蘇北的垡子那樣，直接從地裡挖出，
而是像制磚工藝的方塊半成品，未經過燒製，只是風乾而成。
由於牆體是土質，且又很高，下雨淋溼了就會倒塌，
因此屋頂就蓋得非常之大，四周簷口一般伸出二三米，看似腦袋上戴了一個黃黑間隔的大斗篷。
這色澤的斗篷大概緣於當地土質，山坡的泥質鬆軟殷紅，燒製的瓦片就變成了紅不紅黑不黑。
圍著篝火取暖，是他們的一種聚會方式。
抱團取暖，圍而坐論世事天下，輕鬆隨意。
倉廩足，飽溫暖，精神生活也得有所追求。城市客廳的廣場舞也在這裡流行起來，年輕人也樂此不疲，閒暇進行排練，亮相時拿得出手。
鎮子西北邊的大布村給我的印象特別深刻，一是橋，二是樹，三是大宅子。
村口一座跨越山澗的拱橋，雖然可能算不得古橋，但看上去也有些年歲。
澗水、拱橋、古樹、民居相搭配，很有些古詩意境美。
橋畔村口的兩棵古樟樹好幾百年了。
贛南盛產樟樹，幾百上千年，許多村舍山間的古樟樹觸目皆是。
但是這挨著的兩棵造型很不同，其中一棵出土就是兩個粗壯的分杈，一根分杈長成了九十度的彎腰狀，大片的樹蔭遮庇了村口的小路；
虯龍般的樹根凸出地面，張開四肢，根枝已被人們的腳掌、臀部打磨得溜光。
村裡小學校的小朋友跳躍著圍攏在樹下，調皮的順著彎枝爬上樹幹，興奮地要我給他們合影。
大布村有個謝家大院，其宏大的規模在贛南鄉村歎為觀止。
據宅子主人講，這是明末祖上留下的。半天時間，我就在那座大宅子裡轉悠，估摸著房間至少得上千間，其形制、轉樓、天井等跟徽派建築很多相似。
宅子的大院裡，小朋友們似乎正在體驗坐船的感覺。這個木製器具大約就是傳說中的“鬥”吧，“多收了三五斗”。看來“鬥”真不小，窮人家也許用不了這個東西，一斗米也得幾百斤吧。
宅子雖然已經頹敗破舊，但是那些精美雕花的窗欞和牖戶似乎還在訴說當年的顯耀。主人年輕的後裔，一位小夥子告訴我，這厚實高大的圍牆都是鵝卵石加特製的粘結灰建造，比混凝土還堅固；圍牆裡側的二層樓上，都有外小裡大的槍眼，如若強賊越牆入院，那各個槍眼就會封殺大院內的任何一個角度。
一個多世紀以來，這座宅子就是當地的政權象徵，各個時代政權的印跡還依稀都在。
我看到，在牌樓正門一側長長的圍牆上，以及大院子裡、廳堂牆上，“青天白日”、“剿匪”的，“打土豪、分田地”、“紅鐵軍”的，抵制日貨打倭寇的、宣揚“中央軍”的，“大躍進”、“文革”的等等各色標語圖案觸目皆是。
牆上的“青天白日”印記。
“中央軍是人民的軍隊”。這估計是第一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標語。“中央軍”攻佔了紅區，急於宣傳自己的軍隊。
這面牆上抄錄了完整的“剿匪歌”。
“剿匪歌”從一月唱到十二月，“五月剿匪石榴紅”、“六月剿匪熱難捱”等等字跡依稀可見。想必當年“中央軍”也是煞費苦心，以紅軍的宣傳形式拿來對付紅區的百姓。
“不買東洋貨，就可制倭奴”。顯然，這已經是抗日戰爭時期的宣傳標語了。
“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宣傳畫。
文革時期的標語大都是大幅書寫，紅色印記。
謝家大院，這麼一座標示時代嬗變符號的宅子，連同整個村莊，不久就消失了。村裡的人家都在忙碌著搬家。謝家的人很捨不得這座宅子，小夥子說，他曾打電話給市裡的文管部門和市政府，希望保護下來，但回答都是叫他找鎮政府。
小夥子問我是不是記者，能不能代他們向權威部門呼籲。我雖然非常認同他們的想法，但我告訴他們，我確實幫不了他們。
村子消失了，我答應給學校小朋友寄照片，但是他們也不知道開學將遷移到哪裡。
我仍然按照原地址用掛號信寄給了他們，不管他們能否收到，那個村莊，那群孩子，都已永久定格在我的記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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