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母親花影留韻，不再哭泣
一
所有的夢想都有歸巢，唯有這淒厲的秋雨潑撒無遺。讀著寒意的風雨，透過蒼涼梳理著我難以釋懷的靈魂。
聽說娘懷我時，是在那個寒冷的西部城市西寧。
祖父將母親接到黃岡這個貧窮的山村不久，我便來到了這個佈滿荊棘的人世。
在我千瘡百孔的印象中，我好像是個多餘的壞小子，也從沒有真正體會到母親那溫暖的懷抱。
我不知母親到底經歷過怎樣的傷痛，只是後來從父親的日記裡，我偷看到了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這些故事舔食著我的血脈，澀苦難忘。
二
母親是那個年代值得驕傲的中專生，外祖父出過國留過學，家境很是豐實。
母親有幸在成都一家軍工醫院，當了一名令人羨慕的護士。因愛唱歌愛跳舞，被領導多次點名批評，說她是資產階級貴族的嬌小姐。
母親激動地傲嬌著，與領導大吵一次後負氣地丟下工作。從此，煙霧之疼由一氣產生，漸漸就籠罩了她憂鬱的一生。在姨媽的介紹下，認識了她一生最不該認識的人----剛從部隊轉業分配到鄭州糧食廳的我的父親。達觀的天空從此再也沒有分享她內心的重量，遍體鱗傷。
在鄭州有了大姐後，母親不久又懷上了我的二姐。父親是個固執又堅定的行動大於語言的軍人，決然地響應號召，第一個報名參加支援大西北。
於是，母親一錯再錯地，隨父親去了那個她想起來都會不寒而慄，雪花一再浸入肋骨的青海。
三
從繁華的大都市成都，到寒冷清貧的西寧，身為”資產階級小姐“的母親感受到了強烈的反差，自然經受不住那冰天雪地的洗禮，孤獨陷入重圍。
慢慢地母親極少言語，冰蝶入夢，常常丟下兩個孩子站在寒風下遙思當年……
芳菲灑盡，萬物敞露流血的傷口。回到湖北這個貧窮落後的小山村後，母親更是抱一縷銷魂的愁悵在瓶頸裡自焚。
不會幹農活，思戀成都通透了她低落的眼神。於是，母親的思想裡只有疼痛和溼意的過往。
後來，父親被迫從西寧調回了原籍，因沒合適的的工作，當起了學校的教員。
就在這時，父親再一次做出了錯誤的決定，將幾個孩子的戶口放在了農村……
懂事時起，我隱隱地記得母親從沒大哭過也沒有瘋鬧過，她只是以傷懷的姿勢，親吻自己的淚水，滿是悲哀地立在風中雨中清冽與呻吟。
那個年代，幾乎家家過著吃了這頓沒下頓的苦日子。母親似乎從來沒有飽腹過，常常被村裡的人轟了出來，說是偷吃了他們家的飯菜。
四
有一次，母親站在一棵桐梓樹下，試圖摘下一個榨桐油的果實，她說那是蘋果，她又開始了她不可救藥的回憶。
一次午飯後，五歲多的我看見母親在一堆村民的喝彩聲中跳起了舞蹈。幾個黃牙腳穿破布拖鞋的男人，叼著紙菸露出醜惡的笑臉在起鬨：葉瘋子，再跳一個，給你蘋果吃。
母親一臉笑容跳過舞過後，接過村民髒兮兮的手遞給她的她期待很久的蘋果咬了一口，然後大叫一聲，痛苦地扔下它跑開了。後來我知道，村民給她的是桐樹上的又苦又澀的桐果……
那一次，母親出現在父親所在的河邊學校，在清清的河水邊眉宇間微笑著手舞足蹈。
父親知道後一臉的陰雲趕了過來，怒斥幾聲後，讓人將她送回了家。從此，那個黑黑的小屋就是她整個的世界，那個碗大的窗口就是她飽腹的陽光。
五
那是一個秋風瑟瑟的黃昏，家裡突然來了不少人，說是我母親不行了。銀全哥哭著喊著跑了過來：元全，快進屋裡看看，你再也沒有媽媽了……
母親躺在板床上沒有一絲的氣息，清秀的臉上沒有表情的安靜。
父親支開了所有的人，說要與母親單獨在一起待一會。我不知道父親面對已忘的母親思想裡是怎樣的潮汐，但我敢肯定，父親一定有過深深的自責和歉疚。
對於母親的悲慘結局，父親有著不可推卸的重責！
很久很久，有人叫開了緊閉的房門，我看見父親摘下了從沒離頭的那頂軍色的帽子戴在了母親的頭上，然後將母親抱入了棺中。這時的母親才三十出頭……
我被兩個姐姐小手拉著小手，迎著寒冷的夜風與幾位村民一道，哭著嗚咽著送別了母親。
一世愛美的母親，帶著只有她自己難言的悲慼，帶著永遠的遺憾客死它鄉……
六
關於母親，我知之不多，她去時，我才六歲，可這些細節有如六月飄雪，難以掩飾的冤情……
人說沒有母親的孩子像根草，可他們哪裡知道：草有大地的愛，雨水的滋潤，陽光的擁抱。
而之於我，有的只是人見人欺，人人喊打的瘋子留下的娃兒。
好在，我還有我那三寸小腳的祖母。當我被一堆孩子按在地上錘撕時，祖母就會顫悠悠地跑了過來：你們莫欺負他呀，他沒有娘……
沒娘，成了我暫時免受欺負的擋箭牌。可祖母哪裡知道，當我看見別人家的孩子有娘疼有娘愛時，我幼小心靈的掙扎和煎熬，我寧可被人撕裂，我也要我的娘啊……
歷史與現實往往有著驚人的相似。當我與孩子的母親感情產生危機，的確難以維繫時，我想到了我的童年，我的長嚎。於是，我果敢地將孩子留在了武漢與他武漢的母親生活在一起，哪怕頂著一世的罵名。
寧可父親孤獨終生，也絕對不能讓兒子沒有娘。
天堂裡一定有如成都一般皎潔的月光，母親，願你煥發青青草色，色彩斑斕地夢繽紛你再世的人生，花影留韻，不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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