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丘,亮根,接生婆,還魂湯,親戚:這些俗語,涵蓋了怎樣植樹

導言

貴州是中國南方最集中連片的木材生產基地,特異之處在於,這裡生產的原木和林副產品,不是通過天然林獲得,而是出自人工精心培育和管護的人工林。護育這些森林靠的是各族鄉民勤勞的雙手,育林的方式能做到因地而異,因時而成,完全得利於各族鄉民能聆聽大自然的心聲,體察各種生物的物性。這才能在紛繁複雜的生物世界中,對人類有用的樹種、物性能夠得到充分的尊重,不利的生存要素人類可以為之排除,有利的要素在人類的驅動下更其彰顯,這才創造出了植樹八年能成材,"土地癌症"能根治,瀕危物種重新煥發生機等一系列驕人的業績。貴州各民族育林護林創意之美,美在各族鄉民能做到知山知水,悟透物性,致使在水知魚性,在山識鳥音的理想追求,印證到了各族林農的生產實踐之中。

縱觀貴州各民族的育林、護林技術,無不因地而異。表面上奇特難測,實際操作又循規重矩,既符合科學,又經濟適用。貴州的人工林美麗而富饒,支撐人工林的本土智慧和知識也可以構成一幅飽含創意之美的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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堆丘種樹

在錦屏縣的卦治村,侗族鄉民向我們介紹了他們的傳統造林技術。看了他們的演示,全面認識他們整套技術其實並不困難,困難倒是在於,如何證明他們這套奇特技術的科學性和合理性,使那些資深的林學家也能首肯,並由衷地讚譽這套傳統技術的創新之美。

常識告訴我們,要植樹造林,先得鬆土整地,開挖樹穴,甚至還要施肥。可是這裡的侗族鄉民卻堅持認為,翻地鬆土完全沒有必要,他們僅在宜林地區,用"攀刀"(所謂"攀刀",就是一種長柄的大鐮刀——筆者注)將宜林地上的荒草灌叢砍倒,然後將其架空在地上,使其自然晾乾後縱火焚燬,全套整地工作即告完成。



種樹時,一般都得開挖樹穴,然後在樹穴中定植苗木。可是這裡的侗族鄉民卻堅決反對挖坑植樹,認為應該堆丘植樹。他們將燒鬆了的浮土,連同草木灰按預先規定好的行株距,耙攏來堆成一個個小土丘,這些土丘要堆成圓錐形,高度在20至30釐米之間,底部的直徑約40釐米。然後將杉樹苗的主根切斷,將它的側根平鋪到土丘內,再撒上浮土將根壓實,樹苗就算定植完成了。但他們反覆叮囑,定植杉樹苗時,一定要看準方向,杉樹苗稍稍彎曲的頂端,一定得朝向山谷,否則樹苗就長不好。此外,樹苗的側根一定要鋪平鋪直,讓其舒展,然後才能壓土,否則樹苗也長不好。再就是如果樹苗定植的位置坡面太陡,在下暴雨時,有可能會遇上流水穿過,必須在樹苗定植點的上方坡面,釘上一小段原木板,擋住流水,使其改向,以免沖塌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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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苗定植成活後,總少不了鬆土、澆水、施肥、除草等日常護理工作。但這裡的侗族鄉民卻不這樣做。他們堅持認為,剛剛成活的杉樹苗生命力弱,不僅不需要肥料,而且還需要給幼苗遮陰。最節約實惠的做法則是在幼苗間套種糧食作物,以便在酷暑季節給幼苗遮陰,同時還能提高林地的使用效益。實測他們所種的杉樹苗,頭五年的生長樣態,無一例外地證明了幼苗的生長速度和積材量都超過了挖坑植樹成活的杉樹苗,看似奇特的植樹辦法,恰好是因地制宜的創新之作。

踏勘這套特異技術的使用範圍,總能發現其分佈面僅止於清水江中游兩岸的喀斯特山地。土壤學家告訴我們,石灰石基岩在溶蝕成土的過程中,不僅成土量極低,而且所成土壤的粒度極其細微。這裡的土層雖然不薄,但是這裡的土壤粘性重,透氣透水性能極差。樹穴挖得越深,土壤越緻密,杉樹根生長時所需的空氣越感不足,而有害杉樹的病菌在這樣緻密的土壤中生長反而十分活躍。侗族鄉民之所以不挖坑植樹,而要堆土植樹,堅持火焚整地,將杉樹的直根固定在淺土中,目的都是為了規避當地緻密土層的不利因素。在這裡,"奇特"恰好是創新的代名詞,"怪異"恰好是科學合理性的體現。

給樹苗"亮根"

杉樹苗堆丘定植成活後,樹苗需要"亮根"維護。鄉民說,所謂"亮根"就是要保證陽光能直射到苗木著生點的基部,為的是要通過陽光的直接照射,去抑制有害病菌的滋蔓,使這些病菌不可能乘虛而入,以免侵害定植過程中無意受到損傷的樹根。

林地上自然長出的雜草,當然需要清除,但清除的方式不能用鋤頭挖掉,只能用"攀刀"將它們齊根割斷。割斷後的殘株不能堆放在幼苗的基部,以免妨礙"亮根",只能堆在樹苗之間的空地上。在林地中間種植農作物對杉樹苗有益無害,但卻不能套種藤蔓類的農作物,為的是防止它們去纏繞杉樹幼苗,同時降低"亮根"的質量。這樣的林地糧食作物間作可以延續實施三至五年,直到苗木長大,基本鬱閉為止。在苗木間套種的農作物,收割枯萎後,殘根都會自然萎縮,給當地緻密的土壤留下縱橫交錯的微孔,土壤也就變得更其疏鬆,更有利於杉樹苗側根的伸展,是克服當地土壤結構不利因素的科學對策。

東西方自然保護理唸的衝突

雷公山美麗雄奇,氣勢磅礴,經過漫長的地質演化,這裡的生物多樣性水平極高,很多在中國、乃至全球瀕臨滅絕的物種,在這兒都能找到,而且能穩定保持一定規模的物種群落。如果援引西方的生態保護理念,自然應該在這兒設置規模龐大的自然保護區,將整個雷公山徹底封閉起來,務使這裡的珍稀瀕危物種免受人類活動的干擾,以便延續其岌岌可危的物種生命。目前這裡已經建起了雷公山自然保護區,但在一些具體的保護對策上,保護區主管當局和當地苗族鄉民都沒有申訴自己立場觀點的發言權,熟悉西方自然保護區運行模式的學者,堅持認為必須將這兒的所有居民全部移民外遷,才能使自然保護區得以順利實現其功能。而另一批學者卻堅持認為,要做到這一步並不可行,而且也不人道,不能為了保護瀕危物種而犧牲當地人的生存權利。持續的爭議自然使得理想的保護規程長期擱置下來,一直拖到了今天,當地的苗族鄉民和主管當局都在這場爭議中進退維谷,左右為難。

爭議沒有結果,某些珍稀物種種群規模的擴大,卻獲得了意外的成功。從小處說,這種意外的成功,至少提供了一個值得探究的生動個案。從大處說,來自西方的傳統保護模式,其科學性和有效性本身就值得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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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才是禿杉的"接生婆"

在雷公山的自然保護區腹地,有一個叫做格頭的苗族小山村。該村的鄉民不像其他的苗族同胞那樣,將楓香樹作為村寨的守護神,而是將禿杉作為本村寨的保護神去崇拜。其實稱之為崇拜有欠妥當,在村民的心目中,禿杉僅是自己的夥伴、朋友和鄰居,而不是萬能的神。他們關愛禿杉卻並不敬畏禿杉,僅是象幫助鄰居那樣去幫助禿杉,使之能繁衍生存下去,與自己長期作伴。鄉民自己則在成片的禿杉林中,找到了思想依託的精神家園。他們熟悉當地的每一株成年禿杉,關心每一株新禿杉的誕生和成長。當禿杉自然死亡時,他們還會象對人那樣為禿杉舉辦喪禮。由於觀察仔細和認知精當,鄉民們也獲得了更多關於禿杉養護的技能,能夠用最簡單的方法,去幫助禿杉群落繁衍壯大。

禿杉樹體高大,姿態雄健,常年翠綠,枝葉秀麗,是地球新生代第三紀劫後殘存的珍稀物種,是受國家法律保護的瀕危珍稀物種之一。禿杉屬於裸子植物杉樹科臺灣杉屬,樹高可達75米,胸徑2米以上;性喜氣候溫涼、降雨充沛的地區,適宜於生活在偏酸性的紅壤、黃壤中。但在我國,目前僅雲南西部、湖北西南部有零星植株成活,能形成禿杉群落者僅貴州雷公山區格頭和昂英兩地而已。令專家們始料不及的事實恰好在於,他們雖然付出了艱鉅的代價,動用一切現代可以動用的技術手段,禿杉的幼苗繁殖工作卻一直不理想。

然而,格頭村附近的禿杉林,儘管受到了鄉民生產生活中的各種干擾,但嬌貴的禿杉種群規模反而意外地擴大了,短短20年間,禿杉群落的規模擴大了幾十倍,成年樹已經超過了4000株,有禿杉生長的林地範圍也達到了好幾公頃。單就對珍稀植物的保護而言,這確實是一項令人欣慰的成果,但對取得成功的可靠技術,當地群眾和保護區的技術人員卻各執一詞。當地群眾對自己的認識理解深信不疑,一口認定只有按他們的傳統做法,禿杉群落才能壯大,並形象的比喻說,只有苗族鄉民才可以稱得上是禿杉的"接生婆"。

而保護區的技術人員卻不這麼想,他們認為只有依賴精確的現代儀器和規範的育種繁殖技術,才能使這種嬌貴的植物成活,並長成參天大樹。然而這些技術人員直接經管的人工禿杉培育帶,耗費巨資培育出來的禿杉幼苗,總是長得不健康,大多數幼苗往往會在苗床中莫名其妙地枯死掉,即使少數倖存下來的幼苗,經移栽後也奄奄一息,即使勉強成活下來也始終長不大。而且追加的保護措施越多,禿杉死得越快,最後在彙報保護成效時,不得不將鄉民們護育的禿杉群落用於塞責或邀功。不管保護區的技術人員如何掩耳盜鈴,禿杉的保護工作畢竟還是取得了成效,禿杉的保護工作也還得繼續下去。但成功的關鍵究竟在哪裡,卻讓技術人員百思不得其解。有的學者認為,禿杉在我國大陸之所以處於瀕危狀況,也許不是人類損害的結果,而是它自己的生物屬性所使然。目前有禿杉殘存的地方大多處於深山密林中,人類活動的干擾還微乎其微,這些殘存的禿杉生活在十分接近自然的環境中。其群落規模越來越小,顯然不是人的因素阻礙了它的群落壯大,而是它本身就缺乏生命力。至於它為何會缺乏生命力,又能活到今天,那隻能從地質演化史中找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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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代第三紀,開始於一億年前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正處於劇烈的變動期,青藏高原也正在緩慢地隆起。在第三紀早期,我國西南地區生物帶的分佈格局必然深深地受到副熱帶大氣環流的影響,當時我國的西南地區和所有北迴歸帶一樣,氣候炎熱而少雨,沙漠和季節性乾旱草原的分佈極為廣闊。

到了第三紀的末期,喜馬拉雅山的海拔高度已經超過了5000米,受青藏高原快速抬升的影響,我國生物分佈格局才出現了一次總體性的大調整。與現代相似的東亞季風因此而定型,其強度和影響範圍隨青藏高原的繼續升高而加大,從而對我國西南地區的氣候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使這一地區的乾旱程度明顯下降,而氣溫也隨之降低,原先的沙漠和準沙漠地帶陸續變成了溫暖溼潤的亞熱帶和溫帶叢林區,其中就包括了雷公山地區。禿杉既然是新生代第三紀時殘留下來的"活化石",那麼它的生物適應稟賦,應當是能夠忍受季節性乾旱的植物,它的繁殖和群落擴大,也需要季節性乾旱的自然背景。可是在今天,禿杉卻生息在溫暖潮溼的亞熱帶季風叢林中,原有的適應稟賦也就變得不適用了,這才是禿杉種群難以擴大的自身缺陷。

格頭村的苗族鄉民說:"成年的禿杉繁殖力很強,每株樹一年可以結出上千萬枚種子。它的種子很小,而且長有翅膀,一陣風吹過,它就會如煙如霧般滿天飛舞。由於它的種子太小,在森林中自然落下,都只能落到樹葉上和落葉上,根本無法直接落到地表上,這些不可勝數的禿杉樹種,要麼被小動物吃掉了,要麼勉強萌發後,脆弱的根由於接觸不到土層而自然枯死。要讓禿杉自己發芽長大,在我們周邊的森林中很難看到。在燒畲地中,由於地表的植物已經被全部焚燬,來年都會自然長出密密麻麻的禿杉幼苗來。只要不動它們,它們都可能長大,但要真正的長成參天大樹,還得靠我們去管護。"

據當地鄉民的介紹:"禿杉幼苗成熟的前十年內,生長速度非常緩慢,而且懼怕強烈的日照,更怕氣候乾燥。但在我們的燒畲地中,由於生長著很多農作物,可以為禿杉的幼苗遮陰,我們又不需要中耕翻土,不會傷害到禿杉的根,它們當然可以順利地長大。我們的燒畲地只用一年,第二年就不再用了,野生的雜草長得非常茂密,如果長得過太密,也會把禿杉的幼苗閉死。這時也需要我們幫忙,將這些雜草的幼嫩部分割去喂牛,禿杉幼苗也因此能夠獲得足夠生長的陽光。這樣的保護工作只要能持續四年,禿杉幼苗就可以長到二尺左右,茂盛的雜草就不可能閉死它們了,禿杉就完全可以靠自己的力量生長壯大了。十年以後,禿杉幼苗可以長到六尺高,進入了生長旺盛期,生長速度比一般杉樹要快二三倍,十五年後,禿杉的高度就會超過同時種植的普通杉樹,而且以後會越長越快。長到二十年的時候,無論是高度、胸徑、還是積材量,都會超過普通杉樹的一倍。"

鄉民們還說:"我們的這些做法,早就和技術人員商討過,可是他們認為我們不懂科學,因此反對我們的做法。在保護區內,燒畲又違反政策和保護區規章,他們總是聽不進我們的話,總想憑藉施肥鬆土技術,催禿杉幼苗趕快長大,可是禿杉有它的犟脾氣,頭十年根本不需要施肥,更不能鬆土,因為它與普通杉樹不同,立春以後,根尖一旦受傷就不會再生,這才使得他們花的功夫越多,禿杉死得越快。"其實鄉民們說的這些話,技術人員未必不懂,真正的障礙不在於技術本身,而是在思路上。鄉民們比較務實,只要認準成功種植禿杉的辦法,種植和管護方式也就相應靈活多了,當然也更接近實際情況。科技人員既要追求成效,又要講究規矩,當規矩與實情相左的時候,寧可不管成效,也要符合規矩,這就難免偏離實情。具體到支持禿杉群落擴大而言,涉及到的技術和知識並不複雜,但這件事所揭示的思想方法卻極有普適性。面對如此複雜的生態環境,人類如果不能主動多試幾種方法,就很難發現能正確應對自然變數的科學對策。

僅就這一個案而言,至少可以說明,被動設置自然保護區,排除一切的人為干擾因素,對禿杉那樣的自身具有環境適應缺陷的瀕危物種而言,顯然起不到任何意義上的保護作用。相反地,當地各族鄉民的創造性探索和實踐,反而能搶救這些瀕危物種的生命,關注各族鄉民的生態智慧和知識,才是開展瀕危物種搶救的有效對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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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墩喝了清米漿,才能復活

臺江縣的交下村是一個地勢較高的苗族山村,境內森林密佈,木材儲積量十分豐富。山下的小河發源於雷公山區,流量穩定,到交下時,水量已經十分可觀,暴雨時節可以漂運巨型的原木,匯流到清水江去。在清水江外銷木材的輝煌時代,這裡的苗族鄉民也捲入了其中。

交下村的苗族鄉民不僅砍樹賣木材,而且還有一整套不植樹也能育林成材的高招。辦法是促進採伐後的杉樹墩再生,經過人為的管護後,使之快速成材。其技術要領十分簡單,總共只有三條:一是要嚴格控制砍伐樹木的時間,最好選擇在秋末杉樹開始休眠的時期。砍伐時,樹墩出地不得低於40公分。二是砍樹時必須用斧頭砍,不能用鋸子鋸,用鋸子鋸會將樹皮撕裂,樹墩的再生能力就會大大下降,樹墩的頂端要砍成圓錐狀,避免樹墩的砍口積水。三是砍伐後,要用清米漿澆溼整個樹墩,特別是斧頭砍過的痕跡,一定要用清米漿澆溼澆透。只要做好這三件事,喝過了清米漿的樹墩,來年就會在砍口的斷面處長出一圈幼芽來,選擇其中長得最好的一二枝幼芽,把其它的幼芽掰掉,留下的幼芽就會長成參天大樹,這種砍了又長的過程,可以連續實施好幾次。

用這種辦法造林,或者說實施林地更新,好處很多,既省事省工,林地植被又不會中斷,因而能夠高效地控制地表的水土流失。這些新長出的杉樹苗,由於根系早已完備,因而生長的速度很快。但開頭幾年長成的木材,木質較為疏鬆,樹枝長大後,根鬚已經更新,即使原先疏鬆的心質,也會變得堅實起來,產出的原木材質仍然很好。這一種十分快速的育林方式,也是一種極具經濟潛力的造林辦法。當地苗族鄉民對這種造林辦法情有獨鍾,而且對所有的技術細節都不保密,因為他們深知,這項獨特的造林技術只能針對特定的樹種、在溫暖潮溼的地區才能推廣利用。他們堅信只要沿襲這樣的造林辦法,就不必擔憂木材採伐會破壞生態環境,應當相信這些構成綠色家園的生物具有頑強的生命力,只要能夠激發這樣的生命力,綠色家園就可以保持下去。

在學者們看來,所有植物都具有再生的能力,有些植物的再生能力強,有些植物再生能力弱。如杉樹這種再生能力弱的樹種,砍伐之後的創口容易被病蟲害感染,苗族鄉民給樹墩澆清米漿,其實就是為了防止微生物感染。有的植物本身沒有休眠期,但在生長季砍伐後,維持根系生成必須的營養物資供應不上,因而樹墩無法再生。鄉民選擇在深秋時節砍樹,樹木已經進入了休眠期,自然不會影響樹墩的再生。另外一些樹種再生能力弱,和它們的韌皮部和形成層的結構有關係,砍伐時損傷了形成層,而外層又不能提供保護,樹墩也就難以再生,苗族鄉民堅持用斧頭砍樹,不準用鋸子鋸的原因也是為了保護形成層,這同樣符合科學原理。

總之,生物物種千差萬別,對不同物種的維護辦法也應當因俗而異,做到因俗而異正是創新之美的所在。交下村的苗族鄉民正是獲得了這樣的創新,他們的育林生計也因此而變得更加美麗。

樹木成長也需要有親戚和夥伴的幫護

貴州的喀斯特山區不僅分佈面積廣,而且結構類型也多樣並存,在眾多的類型中,基岩溶蝕度較低,地表土層又較厚的輕度溶蝕帶,在畢節地區的各縣中,分佈較為普遍。這一類型的岩溶山區,如果原生植被被人為大面積毀損,引發大規模的水土流失後,很容易釀成輕度石漠化災變,災變一經釀成,原生植被就很難自我恢復了。金沙縣平壩鄉八一村就處在這樣的溶蝕山區。從1984年起,這裡和全國一樣,地方政府多次組織和鼓勵鄉民植樹造林,成效並不理想。但該村一位苗族鄉民,名叫楊明生,早年曾經任過基層幹部,帶領鄉民多次植樹造林失敗後,痛下決心辭去了行政職位,自籌經費,帶領當地的苗族、彝族和漢族鄉民,組織了一個高原營林合作社,堅持按照本民族的傳統經驗,在半石漠化的荒山開展生態恢復。經過十五年的艱苦努力,森林恢復面積達到了4.5萬畝,楊明生也因此聞名國內外,還獲得了聯合國頒發的"地球獎",以及國家和省裡的多種獎項,他自己也被金沙縣選為該縣的政協副主席。有關他的新聞報道,雖然很多,但真正理解他成功經驗者卻不多,這一點就連楊明生本人也感到無奈。

在與楊明生多次接觸後,發現他希望人們理解的故事其實是他們憑藉傳統的知識和經驗治理石漠化荒山的真實過程,而並不在乎新聞媒體把他讚譽為大公無私的勞動模範。因為在他看來,全國的勞動模範多得很,多他一個或少他一個都無關緊要,但如何治理石漠化荒山,卻不是每一位勞模都能做到的事情,甚至是某些專業人員也難以做到的事情。但他和他的夥伴們卻做到了這一點,而且他們還相信,按照他們的辦法去治理石漠化荒山,不僅適用於金沙縣一地,而且還可以適用於更廣大的石灰岩山區。真實地介紹他們的造林經過,更有實際意義,也更貼近事實的真相。

堆丘,亮根,接生婆,還魂湯,親戚:這些俗語,涵蓋了怎樣植樹

楊明生多次受到表彰後,自然引起了環保部門、科學界和專家學者的重視,還多次被專業學術會議邀請做大會發言。2007年夏天,在荔波召開的全國自然保護區工作會議上,他應邀做了大會發言,會後還與部分專家學者做了長時間的交流。他一貫堅持的觀點可以概括如下:要在岩石已經岀露的荒山上植樹造林,絕對不能只管種樹,特別是種有限的幾種樹,而且不管是播種還是移栽苗木,都儘可能不要將地表全部挖翻,不要把原有的植物都清除掉,應當在已有的荒草灌叢中直接播種,或者定植苗木,移栽的苗木也要儘可能小一點。理由是植物、樹木也象人一樣,不能單獨成活長大,生活中也需要親戚朋友幫忙、照料,才能順利成長。他的這番話不知說過了多少遍,但所受到的待遇也前後迥異。當他領導高原營林合作社社員們開始改造殘次林時,他就說過了這番話,但很多專家都不以為然,建議他還是全面整地"煉山"後,再種植樹苗。憑藉當地各民族的傳統經驗,他沒有接受這些"好心"的建言,但結果卻驗證了他的經驗是正確的,森林恢復工作也取得了初步成效。新聞媒體隨之對他展開了專訪,他又重說了這番話,可報道時卻刪除了這番話,而大力稱讚他不畏艱苦、不怕困難、不謀私利的獻身精神。

到了2006年,隨著一批推介畢節試驗區的著作和論文的出版和發表,正面探究他這番談話的合理性和科學性才開始啟動,解讀的大致結論為:在已經石漠化的荒山上,日照強,升溫快,地表的蒸發量也高,地表容易脫水,幼苗難以渡過高溫的煎熬,將樹苗定植在灌叢荒草的廕庇下,更有利於樹苗的成活。這樣的解讀是否全面反映了他們的思想和傳統經驗,目前尚在爭論中。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各族鄉民在長期的歷史實踐中積累起來的經驗不能輕易否定,各族鄉民對自己知識和經驗的解釋,從表面上看盡管與現代科學技術論證方式有所區別,但不能否認這些經驗和知識的科學性和合理性,只要這些經驗指導下的生態建設能取得成功,就不應當苛求他們的解釋是否合乎邏輯。

能夠看穿地表的"火眼金睛"

對輕度石漠化地帶實施生態恢復,楊明生和他的團隊有太多的感慨,也有很多經驗和教訓。但他們都一致公認,最關鍵的技術在於,掌握一套能看穿地下的本領。將他們對這套技術的看法和理解歸納起來,大致包括如下三個方面:一是藉助地表已有的荒草灌叢去判斷它們著生點下方的土層厚薄和土壤總量。二是憑藉岩石的走向去估計巖縫下方隱藏著的土壤總量。三是藉助動物的行動規律去判斷出露地表的土層深厚。

這套技術說起來簡單,但要落實到實踐中,就難以掌握了。若不是經過長時間的細心觀察和總結,即使背熟了這些技術要點,也不能操作到位。原因很簡單,地表輕度石漠化後,隨著岩石的大面積出露,地表的土層總是呈斑塊狀分佈,光看地表根本無法估算土層的厚薄和土壤的總量。土層太薄,就無法支持高大喬木的生長,但要實地測量土壤的厚度,又不甚其煩,而且測量也不一定準確。這裡的苗族和彝族鄉民,其實是將他們長年種植玉米的經驗積累活用於森林生態系統的恢復工作,可以在完全不運用現代技術裝備的情況下操作得準確到位。

鄉民的第一套技術,如果用現代科技術語來解讀,可以表述為:藉助指示植物去間接推測隱藏在巖縫內的土層厚薄和體積總量。鄉民們在長期的實踐中認識到,凡是能長出何首烏一類,長有地下塊根的藤蔓類植物著生的巖縫下方,一定有深厚的土層,這樣的巖縫即令開口很窄,也足以支持喬木長成參天大樹。此外,如果能夠長出茂密茅草叢的巖縫,如果茅草叢在乾旱季節葉尖不枯萎,所在的巖縫也能支持高大喬木的生長。巖縫的開口處有厚厚的青苔層,也具有標識作用,這樣的巖縫也可以種樹。相反,如果巖縫中長出救軍糧那樣的灌叢,巖縫必然開口大下面小,所夾的土層非常薄,即使樹種活了也長不大。地表暴露的土層面積雖然寬,但只能長出莧菜和垂盆草那樣的植物,土層下面一定是成塊的巨石,根本無法種樹。他們列舉到的植物還有很多,憑藉這些植物的存在和生長樣態去判斷隱藏在巖縫中的土層厚度,反覆驗證後,都足以證明十分可靠。在他們恢復的森林中,不少高大喬木都是種在這樣的巖縫中,樹木在長大的過程中,不少巖縫被撐裂,也有的樹幹被巖縫夾扁,只有地上的樹幹才呈現圓柱形,也能間接證明他們植樹過程的艱辛。

看巖縫的走向,用他們的話來說,橫著走的巖縫,內部肯定沒有土;垂直走的巖縫,有土也守不住,泥土容易被流水沖走。在這種巖縫中,要種樹就得采取特殊措施,使暴雨季節的流水改變方向,才能保住樹苗。而最適合種樹的位置,是那些不同走向巖縫的交叉點。這一套經驗涉及到石灰岩的物理屬性,也與造山運動留下的裂紋有關。石灰岩在溶蝕過程中,都是沿著巖縫的走向被溶蝕,而巖縫的交匯點,溶蝕速度相對較快,會在巖縫下方形成溶蝕坑和溶蝕洞。在以後的水土流失過程中,這些溶蝕坑和溶蝕洞都會被泥土填滿,在這些巖縫的交匯點定植苗木或播種,肯定能支持樹木長大成材。事實上,這樣的判斷技術,幾乎在所有的喀斯特山區都適用,問題僅在於定植後,需要遮蔭和降溫,幫助苗木渡過艱難的定根期。

憑藉小動物的行為和活動規律去推測地下土層的厚度,是當地苗族、彝族居民在熟悉鳥獸生活的基礎上作出的應用性創新。鄉民們常說,這些小動物"精"得很,山上有什麼災害,它們知道得比人還清楚,會被水淹的地方,它們絕對不會築巢、挖洞,更不會儲藏食糧。野老鼠打洞的地方,絕對不會被水淹,而且土層較厚,在它的周圍種樹,成功率很高;鳥類儲藏食糧的巖洞,一般都比較乾爽,透氣性好,但附近的土層不會太厚;老鼠和兔子覓食的路線也有規律,它們經常覓食的地帶,土層較厚,地下水位也較高,因為它們有時也需要飲水,在這樣的地帶種樹,存活率較高。他們移栽苗木時,主要就是採用這套技術去選定植樹的立地位置。

儘管鄉民擁有上述三套成熟的經驗,局外人會很自然地稱他們能夠看穿地下,但這裡的各族鄉民在從事生態恢復時,其實十分用心和慎重,他們自己天生就不是"唯技術論者"。楊明生隨身帶著一根鋼釺,被打磨得雪亮,長度為75釐米,直徑只有半釐米。楊明生自己說,這根鋼釺原來長120釐米,粗0.8釐米,他每次憑技術選定的植樹位置,都要拿這根鋼釺向下猛插,如果能夠插進去地下40釐米,他才決定定植苗木,以至於這根鋼釺幾乎被他磨掉了一半,而且成了他的隨身"寶物"。在林地上巡視時,他都要用這根鋼釺試探一下,以便為日後定植苗木作好準備。經過多年積累後,他不僅記住了地面的一草一木,對各個地點地下的土層深淺,他也能做到心中有數。就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們種活的樹,不僅是長在石縫中,同時也是長在他們的心上。

請小動物幫忙

和楊明生相處,需要足夠的耐心和細心,因為對他自己的經歷,幾乎有說不完的故事,對每一株長大成材的樹木,他都記憶猶新。更令人驚訝的是,他對大自然的關愛並不侷限於樹木本身,對大自然,他傾注了全部的熱情,不斷地關注周邊各種生物的生活狀態以及各種生物的特有習性,並把這些觀察和思考與他自己的育林護林工作有機聯繫起來,連周邊的小動物都能為他的育林護林工作幫上一把忙。

關愛自然,長於傾聽大自然的迴音,本來是苗族居民傳統的文化稟賦。在早年,掌握這樣的技能是為了狩獵和採集的需要。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楊明生則將這些技能活用到了育林和護林之中,服務於石漠化災變治理工作。漫步在已經完全鬱閉的人工林中,他會不時提醒你細心關注林中的各種細微變化。林中的一堆枯枝落葉,僅僅因為落葉的排列稍感有序。他會告訴你,這些落葉的背後,隱藏著松鼠儲存糧食的洞穴。樹丫上樹皮有些異樣,或者散落了不同樹種的枯葉,他會提醒你注意,這兒可能是鳥兒經常休息進食的地方。初看起來細微末節的小事,在他的育林生涯中都曾經幫過他不少的忙,以至於他對林中的各種小動物充滿了愛心,把它們當作自己的"朋友"和"夥伴"。


堆丘,亮根,接生婆,還魂湯,親戚:這些俗語,涵蓋了怎樣植樹

他回憶說,當他們的高原營林合作社開始改造殘次林時,有關部門也給了很多支持,免費贈送了很多樹苗。他非常誠實的告訴我們,他對這些贈送的樹苗,從一開始就沒抱太多的期望。這些遠地運來的樹苗,種下後能否成活本身就成問題,成活之後的長勢好不好,同樣沒有保障。但對這些好心的資助,他肯定得竭誠感激。但要真正完成生態恢復,關鍵得靠自己的經驗,靠他和夥伴們堅持不懈的努力。在他看來,只有種植當地原先已有的樹種,才能在生態恢復過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但是種植當地的樹種,要重新育苗,連片推廣種植的條件,在當時並不具備。憑藉經驗,請當地的小動物幫忙,卻能用最小的代價加快森林恢復的進度。

在楊明生看來,種植酸棗樹、側柏、麻慄樹、樺樹等,其實不需要專門育苗,鳥類和松鼠等小型動物為了生存,都有儲存食糧越冬的本能,野外沒有倉庫,這些小動物就把收集來的酸棗樹、側柏、麻慄樹、樺樹等植物的種子藏在巖縫中,樹洞中,或者是枯草層中。即使是一隻小鳥,或一隻松鼠,都會有好幾個這樣的小倉庫,而且儲存的樹種很多,一般都吃不完。由於這樣儲存的種子都經過了小動物的精心挑選,絕對無病無害,而且儲存的位置又十分乾爽,保證了種子不會黴變,春天來臨時,小動物吃剩下的種子都會順利的健康出芽。待到春暖時,每一個小倉庫都可以找到幾十,甚至上百粒開始萌芽的種子。只要找好植樹的位置,隨便鑿個洞把種子放進去,日後就能長成參天大樹。在恢復的林子中,樹齡最老的樹都是用這種辦法培育出來的。後來在國家的幫助下,楊明生與他的團隊建立了自己的苗圃,開始苗圃育苗,但是育出的樹苗多用來出售,除非樹苗賣不掉時才會自己移植。但是要擴大種樹的面積,還是用原來的老辦法。大多數情況下,凡是大規模的植樹造林,用原來的老辦法種樹最省錢省力,效果也最好。而樺樹和楊樹等種子較小的樹種就稍微有點麻煩,這些樹的種子很小,鳥獸不喜歡吃,但是它們的種子著地後容易發芽,只需趁小的時候移栽就行了。

樹木長大後,其實也需要鳥獸幫忙,新培育的樹木蟲害很多,如果林子中沒有鳥兒飛行覓食,樹木是長不大的,只有鳥兒能夠為樹木免費除蟲。小型獸類也有它的好處,你不用擔心它們去啃小樹苗,象松鼠和田鼠之類的小型齧齒類動物,只會啃食老樹,以便把自己門牙磨尖,它們其實只吃種子,不啃幼樹。野兔也是這樣,它只是吃草,不會去吃它不熟悉的樹種。但有了這些小動物活動,草就不會長得過於茂盛,樹下的土層也因有這些動物的翻動,隱藏在土中的害蟲也不會大量繁殖。用人力做這些事情,是一個笨辦法,費時費力,倒不如把這些小動物當成夥伴,不去驚擾它們,傷害它們,森林的生長才會健康。

前些年林區還未鬱閉的時候,林業部門和農業部門的技術員曾反覆建議,要注意施肥除草、除蟲,看管好家畜,森林才能長得好。在楊明生看來,這些顧慮都是多餘的,任何樹木都會自己找活路,既然草都可以長得很旺盛,樹木根扎得更深,哪裡還會缺肥料。噴灑殺蟲藥倒是很簡單的事情,一學就會,但楊明生絕不會輕易使用。因為噴灑殺蟲藥只能防一次,不能防一世,而且噴灑之後,蟲是滅了,小鳥小獸也跟著被毒死了,害蟲明年還會有,小鳥小獸等害蟲的天敵卻沒有了,以後年年都得灑,噴灑蟲藥其實是個笨辦法。

施肥也是這樣,只要有這些小動物在,它們的糞便就是最好的肥料,哪裡還用得著去施肥。其實,連家畜也是這樣,家畜吃東西有它的講究,有它的習慣,人種的樹苗,不一定合它的口味,不到餓極時,它們不會輕易採食人工栽種的樹苗。只要算準季節,認準牛羊食用對象的季節性,有限制地把牛羊放在林地中也無妨,甚至牛羊偶爾吃到一兩片樹葉,也沒有關係,樹木受到了這樣的刺激,反而會長更快,更好,牛羊的糞便也可以增加土壤的肥力,沒什麼不好。

至於雜草也沒有清除的必要。這些雜草是樹木的夥伴,它們會自行枯榮,枯了就變成肥料,樹木的本性就是能長高長大,它的生長能力比雜草強,雜草長不過它們,憑什麼要替樹木的成長瞎操心呢!樹苗真正害怕的是那些它們沒有碰到過的外來雜草,只有這樣的雜草才需要拔掉。總之,一句話,種樹靠的是樹木自己的生存本能,靠它自己的夥伴去幫護,技術人員的那些主張,對種莊稼可能有用,在種樹時則不必理會。

楊明生的這些認識,表面上十分質樸,觀點也十分鮮明,但其中卻蘊含著一種真理,那就是堅信生物的頑強生命力,而人的聰明才智僅僅體現於用各種生物的力量替人辦好事,因為擔心樹木長不大,讓人去給樹木當"保姆",那才是真正的蠢事。他的這些具體做法,雖然僅適用於輕度石漠化的山區,但他的指導思想,卻具有普適性。

(撰文:羅康隆,楊庭碩 整理配圖:羅康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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