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我們的,紐約紐約

——根據電影《紐約紐約》改寫

我叫阮玉鵑,鵑是口月鳥的鵑,不是女子旁的娟。

二十年前,路途把我的名字寫錯了——在他衣櫃的鏡子上,我鄭重的告訴他,就是杜鵑的鵑!

他們都叫我阿鵑——我忘了說,路途是我曾經的男朋友,又或者不是,我記不大得了。

我們第一次見是在Golden Hotel,那是全上海數一數二的酒店,一般像我這種出身的,是走不進去的。路途是Golden Hotel的領班,紅色的侍者,高高的禮帽,白淨的手套,永遠都是搬行李,拉門,“歡迎光臨”,“歡迎下次再來”,一塵不變的笑容,20歲出頭,很年輕,很帥氣,臉上的笑容帶著一些痞氣,一絲不傲,與高登酒店相匹配的驕傲感。

那天,我穿著母親乳白色的大衣,不巧刮到了牆上的灰。這種衣服很難清洗,聽說,這是父親送給母親的國外貨,我之所以穿著這件衣服,是因為我剛剛又見了一個40歲的老男人,一個可以讓我的處境瞬間扭轉的老男人——至少母親這麼認為——這是我這周見到的第四個了。

第一位30歲,浦東銀行的副行長,結過一次婚,後來夫人早逝,人不錯,好抽菸,滿嘴的黃牙;第二個黃先生,50歲——真不知道母親是怎麼想的。我們約在咖啡廳,我從窗戶外遠遠的看著他,然後轉身離開;

第三位是易先生,據說祖上是前清後臣,都什麼年代了?還前清,真虧他說的出口;第四位,賴先生,已婚,在物色更好的人選。母親說,他最近在辦移民簽證,如果成功了,就可以帶我去紐約生活。

賴先生相對前幾位來說,算是不錯的了,我們喝了茶,然後我選擇離開,我不知道今年上海的冬天為什麼會這麼冷,儘管我還穿著母親的這件大衣。

你要是問我,為什麼這麼頻繁的相親,我只能先告訴你,因為我的母親。

我老家原是河南,母親20歲來上海,見到了她眼中的那個所謂的Mr.right,一個帥氣的男人,梳著大背頭,黑色的呢絨大衣,黑的發亮的皮手套,還有灰色的圍巾,那就是我父親,做皮草生意。

母親來到上海後,無依無靠,意外遇到了他,好景不長,我7歲那年,他離開了上海,去了美利堅,從此杳無音訊,從那一刻起,母親動了念頭,請先生教我英文,想著學好英文,可以去大洋彼岸找他,後來才發現,這是完全不現實的,一則辦理簽證需要太多的費用,那是我們承擔不起的;二是美國那麼大,又去哪裡能找到呢?我長大後,母親決定改變她的策略,幫我相親,找一個比他靠譜的男人,這樣我們母女倆就有依靠。

這就是為什麼我頻繁相親。

當然,之前我名字中的鵑確是女子旁的娟,我自己改成了口月鳥的鵑,我不明白,一個女人為什麼非要依靠男人,我靠自己一樣可以像一隻鳥一樣,飛向自己想去的地方。

如果母親看到我大衣上的汙漬,一定又會臭罵我一頓。我就像她的商品,擺上貨架,有了損壞,就賣不了大價錢了。我不怨她,她一直感覺自己被人騙了,覺得世界虧欠了她,這是她的悲哀,我不會允許這種悲哀發生在自己的身上,決不允許!

我走到了高登酒店的門口,深呼吸,空氣好涼,推開旋轉的玻璃門,徑直走向清洗間,洗衣師傅帶著眼鏡,黑色的燕尾服,白襯衫,黑領結,酒店真是奇怪的地方,服務生穿的跟客人一般華麗。

“這個清理要多少錢?”

他推了推眼鏡,“100!”

“好,我來取時交錢。”

“不行,酒店規矩,你不是酒店客人,必須得先交錢!”

我懂這個規矩,我的確沒錢,現在把衣服帶回家,母親一定會看的到,除了這裡,上海再也沒有其它地方可以清理這件衣服,我一時語塞。

“我知道你路途錢多!”

洗衣師傅說話了,桌上攤著一百塊,旁邊站著一個服務生,他就是路途,這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場景,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幫我,但他給我的感覺不差,高高的個頭,帥氣的臉龐。

“後天來取。”

我接過師傅遞過來的收據單,放進包裡。

“我後天把錢給你。”我轉身離開,慶幸有他替我解了圍,意外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路途,跟我年齡應該是相仿的,他給我的感覺很不一樣,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不討厭他——至少跟相親的那幾位相比,感覺要好的多。

我出了酒店,在門口等候公交車,我看了看遠處的時鐘,已經11點了,我很少來這邊,不知道是否還有最後一班車,但我只能等。

我聽到有人跨過欄杆,從我背後走了過來,那是路途。

“11點15最後一班車。”

“你怎麼知道?”

“這裡只有這一班。”

不一會,車來了,我上車,聽到後面路途喊“月票”,高登酒店就是不一樣,連一個開門的小弟都可以有月票,路途坐到我旁邊。他很健談,也很幽默,他跟我說了好多,連美國的見聞他都知道,他說那是因為他朋友在美國。連一個小弟都知道美國,上海人真是瘋了。

兩天後,我如約來到高登酒店取回我的衣服,卻沒有見到路途。

“等路途嗎?他今天晉升領班,去慶祝了,今天不回來。”“我沒有等他。”我也不知道我是否在等他,只知道就像上海的雪,靜謐中透著不安。

我第三次見到路途,是在一間酒吧,我又一次被母親帶著相親,相親的人叫托馬斯,我很是看不慣這種人, 明明是中國人,為什麼非要叫一個英文名?後來我知道,他也是高登酒店的領班,在這種外資酒店的人一般都會取一個英文名,一來客人大多是外國人,叫起來方便;二來,這幫小弟,見過了從美國來的人,他們都希望某一天,可以去到美國,彷彿有了個英文名,就已經成功了第一步。可是美國代表著什麼呢?誰也不知道,而托馬斯卻有了綠色的本子,全是英文,我是能懂的,其他小弟卻不一定能懂,就算他們看不懂那上面寫著什麼,也知道,那就是簽證,通往美國的簽證,彷彿聖經一搬,帶給他們無限希望和嚮往。

他們一幫人開著歡送會,給托馬斯送行,路途是後來的,他不像其他人一樣開心,一直板著臉,我走過去,跟他打招呼,

“我今天身上只有50,剩下的下次會給你。”我遞過去給他,他笑了。

“就算今天的酒錢了。”說著,隨手給到旁邊的一個小弟,後來我知道,這個小弟叫阿坤,路途升上領班後,就帶著阿坤進了高登,阿坤看起來比他們都小。

“你看起來不是很高興?”

“有什麼好高興的?”

“你兄弟就要去美國了。”

“去美國一樣是拉門,有什麼區別?”

“美國不一樣,美國有各種可能,充滿了無限的財富。”

“你沒去過美國,你怎麼知道?”

“都這麼說,我的外文老師也是這麼說。”

“不過是兩個地方,同樣是拉門,在上海和紐約有什麼不一樣?”

“嗯哼,也許吧。”

我發現我無法跟眼前的這個帥哥聊下去,我或許對他有好感,但我不喜歡他這種什麼都理所當然的樣子。

在上海,他永遠都只會是服務生,我永遠都在被母親安排相親,再這麼下去,我就要跟母親一樣,最後被拋棄,最後的最後,淪落到母親這般田地,我絕不會允許此事在我身上發生,絕對不允許!

“米先生!”我看到路途站起來,跟一個40多歲的男人打招呼,他帶著一款勞力士的金錶,一身西服,還有米色格子的圍巾,他的氣質跟別人完全不一樣,所有人都站起來跟他打招呼,畢恭畢敬的跟他握手,彷彿是他們的老闆一樣。

“他是做什麼的?”

“米先生是高登酒店的貴賓,每年都會過來,每次住的都是豪華套房。”

“你們跟他很熟嗎?”

“當然,他是高登的老闆之一,但他不負責任何事務,只是投錢,這次回來,他是要再建一座酒店。”

“難怪,你們對他這麼客氣。”

“你錯了,對他客氣不是因為他是老闆之一,而是,他可以幫人辦理簽證。”

“辦理簽證?”

“是啊,托馬斯就是他幫忙解決的,只要一點手續費,就可以搞定。”

要問我為什麼不跟托馬斯說話,卻只跟路途聊天,其實很簡單,托馬斯就像是母親的任務,這個任務現在是過期的,而路途是我不討厭的,唯一的是,他似乎只願意做一個服務生,就像他的名字,路途,路途,聽著都是普普通通的勞碌命。

晚上玩到很晚,在托馬斯的一首紅塵滾滾中結束。我們都在紅塵之中,但我知道,要想不是紅塵,就必須出去,去往傳說中的紐約,那是紅塵之外。

之後的一段日子裡,我和路途的關係越來越密切,身邊的那些小弟都會稱我為路嫂,我也不介意,我不確定我是否要跟這個我不討厭的男人確定關係,我們都沒有點破,沒有說明。

某天,路途問我是否需要做一份穩定的工作,我說當然好,但麻煩你不要像在照顧我一樣,幫我找一份工作。他笑了,說,你總是要靠自己的嘛,路子我幫你探,成不成看你自己。

第二天,我見到了馮姐。土生土長的上海人,穿著旗袍,濃妝,我不習慣她彷彿要出血的嘴唇,我們遠遠的看著她,看她訓著手下的小姐——她們只是陪喝陪玩——這是馮姐給我的解釋——表演節目,僅此而已,而我的工作,是她的助理,我欣然接受,穿上了所謂的職業裝,寬大的西服外套,裝腔作勢的文件檔,我知道,有了一份工作,一份收入還不錯的工作,對我來說,離我的American Dream 就更近一步了。

之後的一段日子裡,每天忙到晚,奧,不,應該是從晚忙到早。馮姐的店鋪在上海最繁華的地段,有不錯的客源,每天都是催促小姐換裝,出臺,統計缺席人員,核算每天的營收,恰恰是這個過程,讓我意識到,原來表面的繁華都是假象。馮姐的店鋪一直處於虧損,昂貴的店鋪租金,人員開支,還有老客戶的日漸衰落,都預示著,這家店正在走向它最後的日子。

一位老主顧,董先生,每天都會來,馮姐每天都會跟他談到很晚,現在我知道了,馮姐在盤店,董先生是做字畫生意的,想搞投資,看中了這家店面,天天來考察,而那些客人,我猜八九成是馮姐找過來的託。

今晚8點,董先生像往常一樣坐在了頭排,我們的頭排姑娘趕上了胃病,不得已,馮姐讓我頂上,我從來沒有走上這樣的舞臺,不是不會,而是覺得一個女人依靠外表去做事,是我所無法接受的。

馮姐很著急,她走過來時彷彿都帶著風,那風像刀子一樣。

“阿鵑,出來混呢,要放開點,我只說一次!這次你頂!我不說第二遍!”說完,她轉身去前臺陪董先生。

我明白她是什麼意思,說過一次!就只是一次機會,拒絕了,今天就可以走人!今天我要是離開了,就少了今天的收入,離那條路就會遠一點,久一點,也許,母親又有更多合適的人選來找我,不行!絕對不行!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去到我心裡的那個安樂園!

原來很多事情沒有那麼複雜,我換上簡單衣服,走上臺。原來沒有人會過多的評論你,他們要的只是個氣氛,沒有人會真的被你所驚豔,就如這世界,驚豔的機會太少。只是,我被驚到了。

我在臺上轉身的那一刻,看到路途,看到他那張臉,那是我從沒有看到的——不,僅僅有一次,在他小弟阿東去世的葬禮上。

阿東是路途的老鄉,小時候就經常跟著路途,後來路途離開老家,來到上海,阿東在幾年後來到上海找工作,路途帶他進了高登酒店,照顧他,像自己的親弟弟一樣。

阿東像每一個孩子一樣,進入了上海這個花花世界,滿眼都是他在鄉下所沒有看到的,乾淨的大理石,透亮的玻璃,穿著旗袍高叉腿,燙著波浪頭的女生。阿東,也不例外,他太年輕,身上的鄉土氣息孕育了他單純的天性,人人都喜歡美好的事物,這些事物太過美好,誘惑如影隨形,無法拒絕。

阿東喜歡上了一個姑娘,阿美,人如其名,阿美是那種任何一種男人都招架不住的女人,這種女人註定是不適合生活的,阿美在地下進行著小偷小摸的事情。有一次,阿美剛拿得手一個護照,就把抓了現行,阿東為了救他,被廢掉了一條腿,但阿東以為,生活可以這樣平靜的繼續下去,可惜,僅僅一年後,阿美說,她考上了,她有資格去美國了。阿美去美國的第二天,阿東死在了他們自己的合租房裡,屍體旁邊是十個存錢罐子,阿東知道阿美想去美國,去美國需要很多錢,阿東一直攢著,最終沒有攢夠。

阿東離開時都不知道,阿美不是考上的,去美國,不是什麼都需要考的,阿東也不知道,他存了那麼多罐子的錢,可能連去美國的船票都買不起,因為他不知道,還需要兌換。

我替阿東惋惜,替他不值,路途說,這是他的命,是他傻。我不明白為什麼我熟悉的路途會對自己兄弟說這樣絕情的話,當然我怪他,我跟他一樣,做了絕情的事。

某種機遇巧合下,米先生告訴我,美國有百老匯,有傳說中的舞臺,他可以帶我去工作,因為我的英語聽起來已經是一個地道的美國人了,我萬分欣喜的告訴路途,我告訴他,我終於可以去American了,我終於可以去他們夢寐以求的國度了,我激動的不能自已的時候,看到的卻是路途皺褶的眉頭。

“美國必須要去嗎?”

“是,你不是第一次認識我。”我有些不爽,為什麼不提替我高興?

“美國有什麼好的?”

“你又沒去過,你有什麼資格說它不好?”我知道這句話有些過了,路途沒有說話。

“我幫你收拾東西,明天如果你猶豫了可以來找我,我在高登等你。”

我怎麼會去找你?今晚就是我對你的告別!路途,你記得等我,等我在美國站穩了,你來找我。

今天,路途真的來找我了,真的躺在我的懷裡,我才發現,原來,美國也有雪。原來,這裡的雪也是如此寒冷,如此靜謐,路途不再像以往那般火熱,他躺在地上,躺在雪裡,身體如雪一般寒冷。

我知道,喚不醒他了,他原本是來帶我回家的,只是,我回不去了,也把他留在了這裡,這座叫紐約的城市,和遠方叫上海的城市,有什麼區別呢?

我們窮盡所有,換了地方,才真正發現,一樣有雪,一樣有冬天,一樣,有逃不了的命運安排,我的眼睛漸漸發黑,我想我有些困了,我的身子有些沉了,有些冷,好在路途就在旁邊,我們的故事,有時間了再講給你們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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