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型思考者》8:騷亂的閾值


《模型思考者》8:騷亂的閾值

我上初中的時候做過一件不尋常的事。下午上課容易犯困,有些同學就會在課堂上睡覺。有一天老師提出一個新規矩,說如果你困了,可以站起來聽課。我覺得這個規矩很有意思。第二天中午吃飯的時候,我和幾個同學說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下午的課開始,班長喊了起立、敬禮,全班一起說了“老師好”之後,我和另一個男同學,就沒有坐下。

老師說你倆為什麼不坐下,我們說怕犯困。老師說還有哪些同學怕犯困,也可以站起來。結果真的又有幾個同學站了起來。老師可能也感到有點意外,說你們都出去聽課吧。於是我們大概五六個人,都離開座位去了教室外面。

老師可能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有點措手不及,又補了一句,說還有誰困了,可以和他們一起出去!結果這句話說完,全班大部分男生都走出來了。

老師一看這樣也不行,就把我們都叫回教室裡坐著聽課。

那時候的我非常不懂事。現在回想起來,我好像是領導了一起騷亂。


今天咱們繼續講斯科特·佩奇的《模型思考者》這本書。這一講的主題是閾值模型。

1.騷亂的模型

像街頭騷亂、足球流氓鬧事和示威遊行這種事情,大部分參與者都有一種從眾心理。有些人真是唯恐天下不亂。有些人可能有想法但是不敢幹,得別人幹了他才會幹。還有更多的人,是本來沒想法,是看到很多人參與了,他跟風參與。

據此,社會學家馬克·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 — 就是以發明了“弱聯繫”這個概念聞名的那個社會學家 —— 提出了一個帶閾值的騷亂模型。這個模型說每個人都有一個參與騷亂的閾值。比如我的閾值是100,那就是說我當且僅當看到街上已經有至少100個人參與,我就參與。

那麼根據這個模型,我們設想有一千個人有可能會參與騷亂,看看是什麼樣的情形。咱們考慮三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是每個人的閾值都是10,也就是每個人都需要等到街上有至少10個人參加騷亂才參加 —— 可因為每個人的閾值都是10,就沒人帶頭,結果騷亂就不會發生。

第二種情況,有5個人的閾值是0,有10個人的閾值是1,其餘所有人的閾值都是20。一開始就會有5個人站出來,另外10個人看到已經站出來的5個人,也會參與進來。可是這15個人之後,就沒有第16個人加入了,因為剩下的人閾值都是20!騷亂也不會發生。

第三種情況,這一千人的閾值分別是0、1、2、3……一直到999。那麼第一個人會站出來,第二個人看到第一個人站出來,也會跟著站出來……以此類推,所有人都會參與到騷亂之中。

這三種情況的推演,告訴我們幾個道理。

首先,騷亂是否發生,並不僅僅是由所有人的平均閾值決定的,而是由閾值的具體分佈情況決定的。第一種情況每個人的閾值都是10,這個閾值很低,可以說大家都有相當強的騷亂意願,但就因為缺少10 個帶頭的人,騷亂就沒有發生。而第三種情況絕大多數人的閾值都很高,可以說大部分人都是老實人,但恰恰因為其中有帶頭的、有早期就追隨的,騷亂反而發生了。

所以第二個道理就是你很難預測一場騷亂是否會發生。騷亂具有偶然性。

最關鍵的道理,當然是領頭的人非常重要。你要想防止騷亂,最首要的就是要打擊帶頭的,看誰想出頭就趕緊把他摁住……

這個原理很有普遍意義。比如我們聽領導做個報告,其實講得也不怎麼好,為啥時不時總有熱烈的掌聲呢?關鍵得有人帶頭鼓掌。鼓掌是一個非常社會化、非常從眾的活動,類似於騷亂。

再比如去年在全球發生的MeToo運動。本來讓一個女性站出來說自己被性騷擾,是非常困難的事情 —— 但有些人率先站出來了,有些人跟進了,它就成了一場運動,進而成了一個時尚話題。再比如人們對同性戀婚姻的態度轉變、流行時尚、比特幣、金融泡沫,都有這樣的特點。


閾值模型告訴我們騷亂具有不確定性和不可控性。有時候你不想要騷亂可是騷亂髮生了,有時候你想要騷亂可是發生不了。

2.雙騷亂模型

比發起一場騷亂更難的,是發起兩場騷亂。

有個公司叫Airbnb,它的業務是共享住房。比如你在杭州有一套短期空閒的房子,你可以在Airbnb上發個廣告,臨時租給遊客住幾天。而這個業務能建立起來,非常困難。

想讓遊客能想起來到你這個網站上查詢有沒有空房,首先你的網站上得有大量的租房信息才行……可是想讓出房主們願意到網站上來發布出租信息,他們得首先看到網站上有大量的遊客才行。那到底是先有遊客,還是先有信息呢?

我們專欄以前講過尤德考斯基的《不充分均衡》這本書 [1],其中有個概念叫“兩因素”均衡:必須同時滿足兩個因素,這個均衡市場才能建立起來。這樣的均衡特別難建立,但是一旦建立起來也特別難以被撼動。

Airbnb 曾經失敗過兩次。最後成功的辦法是公司派人挨家挨戶去找有空房的人,幫這些人制作租房信息。有了信息,還得再做廣告,才能吸引到遊客來看信息。你得做這麼多前期的工作,業務才有可能開展起來 —— 第一波參加騷亂的人,比第一桶金還難得啊。

這就叫“雙騷亂模型”。由此我就想,羅胖能夠把知識服務這個行業做起來,也是一個奇蹟。咱們就拿寫專欄為例,要讓讀者願意付費訂閱一個專欄,專欄作家必須做出一個承諾,說我一年會更新多少篇文章。可是專欄作家要做這個承諾,首先得真有很多人會訂閱才行。如果只有兩百個人訂閱,你這一年的勞動就是不值得的。那到底是先有讀者,還是先有作者呢?這就解釋了為什麼只有羅輯思維能把這件事做好:羅胖是已經有了一個知識社區,早就聚集了中國最願意學習的讀者。


社會現象有時候是很神奇的。我們專欄的老朋友、博弈論專家托馬斯·謝林,也貢獻了兩個有意思的閾值模型。

3.隔離模型

觀察現在的美國社會,一方面種族平等是絕對的政治正確,誰也不敢歧視誰;可是另一方面,黑人和白人常常是居住在不同的社區,可以說有個事實上的種族隔離。托馬斯·謝林用數學模型說明,哪怕人們本來沒有種族隔離的意願,哪怕人都是很包容的,一群人也會形成事實上的隔離。這是為什麼呢?

咱們考慮這麼一個局面。現在有兩個緊挨著的房間,中間有一道門,一群人正在這兩個房間裡開party。我們假設這一群人是20個男性和20個女性。大家都是思想開放的人,沒有什麼性別隔離的意識,都既可以和同性也可以和異性在一起聊天。我們還設定,人們可以自由地在兩個房間來回走動。

開放是開放,我們假設人們還是有一定的性別閾值。比如說我作為一個男性,本來是和男女都能聊,但是如果我發現這個房間裡除了我之外都是女性,我也會覺得這樣的局面有點怪,我就會想要跑到另外一個房間去 —— 我不想成為絕對的少數派,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開始兩邊的房間都是有男有女,人們在兩個房間之間隨機地走來走去。既然是隨機的,只要經過足夠長的時間,某個房間裡的人數,就會達到一個臨界狀態。

比如說,一個房間中現在有 14 個男性和 2 個女性。我們可以想象,這時候如果其中一個女性離開房間,剩下的那個女性就也會離開這個房間,使得房間裡只剩下男性。然後另一個房間裡的男性作為少數派也會很願意過來。這就出現了事實上的性別隔離。

這個故事聽起來有點怪,但是生活中就真的有這樣的事情,比如說職業選擇。可能本來男性並不排斥去做一個護士或者幼兒園老師,但是當他發現從事這兩個職業的絕大多數都是女性的時候,他大概也會選擇別的職業。這裡面沒有任何性別歧視!只是一個閾值問題。

謝林的另一個模型能解釋為什麼總是黑人和黑人一起住、白人和白人一起住。我們設想一開始大家都是混合居住的,並沒有誰歧視誰。

但是種族畢竟是個客觀存在的現象,人們難免會對自己同種族的人有一種親近感。如果你是個白人,你可能不介意旁邊有個鄰居是黑人 —— 但是你可能也不希望周圍全是黑人。你會有一個閾值,希望自己家四周至少有一家或者兩家是同種族的人,這個要求不過分吧?


而計算機模擬表明,如果人們因為這麼簡單的原因而搬家,幾輪之後,就會形成黑人和黑人一起住,白人和白人一起住的局面。

*

騷亂也好,隔離也好,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參與者很可能根本就沒想要一個極端的局面,可是像騷亂和種族隔離這種極端局面居然就發生了。大多數人根本不愛出來湊熱鬧,卻參加了一場騷亂;大多數人根本沒有歧視思想,卻參與了種族隔離。

托馬斯·謝林據此提出一個學說,說每個人作為個體的“微觀意願”,和人群的“宏觀行動”,完全可以是非常不一樣的 [2]。溫良的意願也許會帶來糟糕的集體行動。

再回到我在初中那件事,按今天的標準來說,這叫群體事件。我們老師是個寬容的人,沒給任何處罰。可是如果當時老師脾氣不好,要抓這件事的幕後黑手,那我就是那個黑手。


可我原本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我在中午吃飯的時候說了一個有意思的想法,沒想到有三四個同學立即響應。我說到了就不得不做到,另一個同學也當了真,我倆上課就沒有坐下。而剩下的事情,為什麼會變成一個那麼極端的局面,是我、同學和老師都沒有想到的。

註釋

[1] 精英日課第二季,《不充分均衡》2:壞系統的邏輯

[2] 托馬斯·謝林為此專門寫了一本書,叫 Micromotives and Macrobehavior (19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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