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兩載，珍珍就要邁入耄耋之年了。這位白髮蒼蒼的老人，素淨氣質的臉上只長了少許淺淺的皺紋，走路的時候精神矍鑠，不瞭解她的人還以為她才六十多歲哩。珍珍一生樂觀開朗，除了老伴去世的那段日子。她有許多良好的生活習慣，每天清晨、傍晚都會堅持去公園溜達一圈，幾十年雷打不動。可是最近，她不得不把這個習慣去掉，自覺自願地蟄居在屋裡。
此刻，她正躺在陽臺上粉紅色的沙發上，默默地望著窗外。濃厚的晨靄佔去了東面大半個天，慘白的太陽好不容易掙扎著從雲罅之間露出一小會臉，又被飄過來的雲塊湮沒了。模糊寂寥的天空下，不時有飛鳥的影子一閃而過，動作那麼輕快、自由。電信公司的鋼鐵三角架孤獨地高聳著，又尖又細的避雷針利劍一樣刺向蒼穹。她再往近處看，一排白牆綠瓦、牆上開了許多窗戶的房子橫亙在眼前。人字形的屋脊蓋得高低不齊，又像犬牙交錯。她還可以清楚地瞅見，有些窗戶的玻璃後面也立著一個人，和她一樣凝望樓下的街道。
街上一片闃靜，沒有了往日的嘈雜，只有梧桐樹上的黃葉子在微風中輕輕搖曳，這些頑強的黃葉子居然經受住了一個冬天的寒風冷雨。幾隻喜鵲站在枯樹梢上喳喳地叫，清脆的聲音總會令人聯想到是不是有喜事臨門了。要是在過去，居民樓裡就會走出幾個愛湊熱鬧的老人，到大街上看看，又有誰家設宴擺席了。
但是眼下，是絕對不可能的了。自從元月二十三日武漢封城，這座蘇北小城的氣氛也逐漸地緊張起來。本來大家以為，武漢——那是個多麼遙遠的地方，誰知道一不留神，疫情竟然蔓延到家門口來了。曾經熱鬧、充滿著活力的城市，一下子變得人人自危，每個人都乖乖地蝸在家裡，除了非要上街不可，誰也不敢冒險。白天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靜，似乎連空氣也凝固了。大街上除了稀稀拉拉幾個迅速騎電動車的人之外，哪裡都空空蕩蕩。
唉，這場可怕的疫情什麼時候才會離開這個正在崛起的國家啊！珍珍一邊為祖國禱告，一邊打開手機瀏覽新聞。一則則從武漢那兒發出的報導，讓她的心陣陣隱痛，眼睛裡情不自禁溼了。那裡缺口罩、缺防護服、缺護士……彷彿什麼都不夠用。
“不夠用，咱們老百姓可以捐啊！"珍珍突然大聲說出來。她為自己的這個想法激動不已，趕緊站起身，走到床頭櫃前，從最下層的抽屜裡取出一個大錢包，把裡面的錢都倒了出來。那是兒女給的過年紅包，還有平時節約下來的零花錢，總共五千塊。她把錢用報紙包好。可是到哪去捐，把她難住了。這時候，手機不停地響了起來，她打開一看，是鄰居西蒙老頭打來的。
一提起這個名字，她就生氣。好端端的中國人，偏要取個洋名字。她已經不止一次戲謔過這個鰥居多年的老頭了，還不止一次拒絕過他獻的殷勤。都多大歲數了，還鬧什麼黃昏戀，真是老不正經。這次打電話，甭猜又是耍什麼新花樣。想不到西蒙開門見山地說，“珍珍，我們捐款去吧，我在街上等你。”
啊，葛朗臺發善心了！這個視錢如命的西蒙，在附近是名聲昭著的吝嗇，從來就沒有見過他穿好衣服，吃好東西。一件外套穿了很多年，裡面的襯衫、毛衣補了又補。他一年難得幾回去菜場提點魚肉回來，反而經常被人發現他一個人悄悄到城外挖野菜回來吃。就是這樣一個靳老頭，居然主動去捐款，真是咄咄怪事。
“啍，他能捐幾個錢？”珍珍這樣想著，一邊把口罩戴好，又把裹好的錢放在手提包裡便出門了。一到街上，老遠就看到西蒙正向他招手。老頭兒今天穿的是一件老式皮夾克，鼓囊囊的，變成了一個大胖子，肩上掮著一個褪色的舊皮包，黑口罩封住了口鼻，禿腦袋上古董式的舊氈帽特別顯眼。就像事先約定好的一樣，兩個人見面後只簡單地寒喧了幾句。西蒙告訴她，捐款的地方他早摸清楚，就在縣公安局。然後便一前一後向目的地走。西蒙比珍珍小兩歲，步子卻比她緩慢許多。
花了將近半個多鐘頭，他們才走到公安局的大門口。一路上的冷冷清清，讓他們不住地嘆惜。然而，辦公大廳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捐款的辦公桌前排著一支長隊，有老人、有青年、還有小孩。他們的內心不由得一陣溫暖和感慨:我們這個國家，每逢大災難，人民都表現的如此團結，如此慷慨。
終於輪到珍珍了。
“請問您的姓名，家庭住址。”年輕的警察熟練地問道。
珍珍擺了擺手，什麼話也不多，從手提袋裡把那錢拿出來，又輕輕地放在桌面上，然後轉身就離開，讓身後的西蒙接上去。
警察一頭霧水，小心地拆開報紙，一疊錢立刻呈現在眼前。站在旁邊的另一個警察趕緊把錢拿起，大步走到珍珍面前，往她手提袋裡塞。老人反而忸怩了，不停地向後退，幾乎被攆到了門外。警察這才把錢送到桌上，眼裡隱約淌著淚。
一出小插曲算是結束了，該輪到西蒙了。他不慌不忙從肩膀上卸下破皮包，把拉璉慢慢扯開，然後從裡面一沓接著一沓向外拿錢，一共十五沓。別人都震驚地望著他，他卻還沒停下的意思，又把皮夾克的拉璉拉開，從裡面又向外掏錢，就好像那裡是聚寶盆似的，不一會桌上就堆滿了。據眼力好的人估計，最其碼有四十萬。
大廳裡轟動了，立刻又出來許多警察出來維持秩序。一個普通的老人一下子捐出這麼多錢，在珍珍眼裡，這個人一下子變得又高大、又可愛。此事也驚動了一位局領導。他緊緊握著西蒙的手，說，“老先生，我替災區人民感謝你！”
西蒙搖搖頭，說，“我們應該感謝國家，每個月拿那麼多錢給我們養老。現在，她有困難了，我們就該出一把力，否則守著這些錢，死了也不安心。”
老人樸素的大實話，感染了每一個在場的人。警察同志們齊刷刷地抬起右手，向西蒙和珍珍敬禮。其他人則不停地鼓掌。在熱烈的掌聲中，他們若無其事，悄悄地退了出來。
剛出院門，珍珍突然想起什麼，一把抓住西蒙的手，一起向家裡走。不知道什麼時候，太陽已經衝破雲層，正暖暖地照著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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