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夜》


夜已深沉,許多人家窗前的燈漸漸熄滅,城市要進入夢鄉了。何飛送完最後一單外賣,已經累得精疲力竭。今天的收入又比昨天多了一些,他覺得還有上升的空間,明天可以再多接幾單。半年以來,他每天就是這樣要求自己。他像永遠不知停歇的機器一樣,白天努力工作,下班以後去送外賣,一刻鐘也不想停下,腦子裡只想著“掙錢”二字。他認為自己還很年輕,這點辛苦根本不算什麼,不過是向未來的身體透支一些力氣罷了。但他壓根沒有注意到,他這麼拼命地工作,才三十歲的人,比半年前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何飛的家住在鎮上的永興小區。那是一個裝修得時尚、浪漫而又溫馨的房子。所有的一切設計都來自妻子曉月的創意,簡直可以成為她一生最得意的傑作。每一塊地磚、每一扇門窗、每一個電燈開關都是她精挑細選出來的。一件件精美的傢俱,一道道繡著大花的落地窗簾,雖然都是兩人結婚時候置辦的,並沒有因為時光的流逝而失去光彩。在曉月勤勞靈巧的雙手之下,房子裡所有的一切都時刻保持著剛買的色澤。潔白光滑的牆壁上掛著幾幅名人油畫,雖為膺品,但也價格不菲。

新婚的甜蜜與恩愛還沒來得及淡去,女兒菲菲的降生,又給這個家庭平添另外一層意義上的歡樂。孩子長得像妻子一樣漂亮,又像他小時候一樣活潑。每個休息日,他都要帶上妻子女兒去城外遊山玩水,釣魚捉蝦。這種無與倫比的幸福讓他十分享受。

意外發生在六個月之前,菲菲高燒不退,有時還流鼻血。對醫學常識多少了解一些的兩口子趕緊把孩子送到市中心醫院檢查,結果證實了他們的擔心,菲菲得了白血病。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一瞬間就能把人擊潰。儘管有醫療保險,高額的治療費用還是很快就掏空了家底。他們不得不向親朋好友開口借錢,網上籌錢。他還忍痛賣掉了自己特別喜歡的車子,一個好心人幾乎用新車的價格把車過了戶。

醫院那邊終於傳來讓他們喜極而泣的好消息,菲菲的病情比預期恢復得還要好。只要女兒可以像健康人一樣生活,就是讓他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感到值得。為了讓孩子得到最好的治療,他發誓努力掙錢。而且,即使身體有多疲憊,他也會帶著笑臉去看望孩子,陪她說話。他不想讓菲菲看出家裡面臨的困難,那會影響到她的情緒。菲菲才五歲啊,已經非常懂事,比誰都堅強。每次看到她強忍著疼痛配合醫生治療,他就忍不住鼻子發酸,眼裡淚珠打滾。

此刻,何飛騎著踏板電動車往回趕。深夜的街上沒有幾個路人,料峭的寒風中似乎飄起了雪花。在一個紅房子前,他停了下去。這是鎮上去年初夏開了西式快餐店,好像正準備打烊。昏暗的燈光下,服務生正做著最後的收拾。何飛情不自禁想起了這家店開張的那天傍晚。他剛回到家裡,曉月揚著手裡的海報,興高采烈地對他說,“老公,菲菲最愛吃這披薩了,我們一起去吧,今天開業大優惠。”

天還沒黑,一家三口便出發了。既然吃西餐,每個人都穿上了好看體面的衣服,曉月一身白色連衣裙,猶如天使在人間。菲菲快樂地走在爸爸媽媽的中間,兩隻小手各攙一人,這幸福的畫面羨煞旁人。走不了多遠,孩子便掙脫大人的束縛,一會兒快速的向前跑,一會兒又落下很遠。對什麼都充滿了好奇,仔細地觀察,天真地詢問。一對水汪汪的大眼睛,兩隻俏皮的羊角辮,惹得路人忍不住善意地逗她搭訕。

紅房子裡已經有了許多顧客。何飛和曉月找了一張空桌坐了下來。他從衣袋裡掏出錢遞給菲菲,讓她去點餐。他們一直這樣鍛鍊她的獨立生活能力。孩子的小手緊緊攥著鈔票,像大人一樣自覺地排在隊伍當中,又不安靜地東瞅西瞧,不時用她銀鈴般的聲音呼喊爸爸媽媽。這快活的小鳥成了所有人矚目的對象。快樂會傳染,每個人都開心地望著她笑。終於輪到菲菲了。漂亮的服務員盯著剛好和櫃檯一樣高的圓腦袋,嫣然地笑,“小朋友,你點什麼呀?”

菲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聲音清脆嘹亮地說,“我要一份披薩。嗯……還有爸爸媽媽,每人一份套餐。”

“誰付錢呢?”服務生繼續逗她。

“阿姨,我有錢。”菲菲一邊說,一邊把小手舉得老高。

服務生笑呵呵地接過錢,動作熟練地打好單子,並把零錢遞到她手裡,“小美女,把錢拿好!”

這一幕彷彿就在眼前,何飛的心不由得一陣酸楚。他一擰油門,離開了這兒,繼續向家裡騎。很快,他就進入了永興小區旁邊那條寬闊筆直的馬路。他沒有直接從大路騎進住宅樓群,而是騎進了市民活動廣場中間彎曲的鋪滿鵝卵石的小路上,望著黑魆魆的樓影發愣。他的家就在那裡,從陽臺上可以對整個廣場一覽無餘。這是一個綠樹成蔭,花香草綠的小公園。每天太陽還沒落山,廣場上就麇集了一大群人,在震天動地的音樂聲中翩翩起舞。西北角,還有一處空地,上面鋪著人工草皮,六張乒乓球檯整齊排列,供人運動消遣。

這個時候,房門鎖不住她那顆好動的心。儘管家裡有各種各樣的玩具,床上躺著漂亮的布娃娃。她還是要拉著媽媽的手,來到熱鬧的廣場上,然後像打開籠子的小鳥一樣,快樂地走來跑去。這裡不但空氣清新,還有許多小夥伴。何飛希望女兒會一些更有意義的運動,乒乓球拍、羽毛球拍買了好幾副。可是菲菲還是對音樂舞蹈更感興趣,似乎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她會在跳舞的人群邊停下腳步,然後聚精會神地看上一會。終於有一天,沒有任何人鼓勵,她就勇敢地走進了舞池裡,學著大人的樣子,有模有樣地扭動起她的小屁股。她是那麼投入,一點也不怯場怕生,舞兒跳得越來越棒,常常惹來廣場舞大媽的誇讚,還樂呵呵地拉著她的小手一起跳。

菲菲那可愛的跳舞的樣子又浮現在何飛的腦海,他彷彿又聽到女兒在舞池裡歡樂的笑聲。他的臉上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一陣冷風把他吹回現實。空曠寂靜的廣場上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枯黃的杉樹在向下掉葉子。他嘆了口氣,向家的方向騎。

不一會兒,他就來到樓下,在車棚裡把車架好。他感覺很疲憊,身體被掏空了一樣。在樓梯口,他腦子一陣眩暈,不得不扶住牆壁,才不讓自己跌倒。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心裡舒服了許多。他吃力地拾階而上,終於到了家門口。他抬手敲了敲門,曉月當然還沒有睡覺。自從丈夫送外賣,她每天要堅持到他平安回來才肯上床。每次打開房門,他們都會無言地緊緊地抱在一起,這成了一種默契。現在,門已經推開了,她看到丈夫的臉十分蒼白,心裡十分的痛。何飛還像以前一樣,臉上露出對辛苦無所謂的笑,張開雙臂準備給妻子一個深深的擁抱,突然覺得血直向腦子裡湧,兩眼一黑,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曉月撕心裂肺的叫喚聲傳遍了整個小區,和上面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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