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凌晨，在廣東開了9年貨車的“老司機”吳寶明從廣州出發，向武漢一路疾馳。17.5米長的大貨車裡，滿載138箱醫療物資。
春晚節目中那句“愛是橋樑”言猶在耳，吳寶明沒想到自己也會變成廣州與武漢之間的橋樑。同樣建起橋樑的還有許多和他一樣逆行的廣東司機，他們從廣州、東莞、清遠等地北上，讓橋樑通向武漢、黃岡、孝感、黃石……向湖北運送物資，亦傳遞關愛。
臨危受命，有貨運公司老闆瞞著家人親自駕車馳援，有貨車司機往返8趟不計得失，有愛心車隊志願者主動申請留在武漢繼續“擺渡”……
逆行
2020年除夕夜，按照慣例，吳寶明應該在江西贛州老家與家人團聚一堂，吃著熱氣騰騰的餃子，圍坐一起看春晚。
46歲的他自詡“老司機”。1994年就拿到B2駕駛證，開大貨車是他安身立命的本事。
在廣東當了9年貨車司機，吳寶明平日裡負責跑佛山到天津的專線。今年春節，為了多賺一些加班工資，他放棄調休，不回老家過年，主動留在圓通廣州轉運中心值班。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已經打響了。”一個在春晚開播前臨時增加的情景報告節目上，央視主持人康輝說，“過年，過關，愛都是最好的橋樑。”
這場突如其來的全國性疫情在年初暴發。處於漩渦中心的武漢，1月23日宣佈“封城”。當天，武漢累計確診新冠肺炎571例，一個多月後，這個數字已增長超30倍。人們陸續戴上了口罩，嚴陣以待。
吳寶明當時沒想到，很快，自己將成為廣州與武漢之間的橋樑。1月26日凌晨，他接到電話，領導要求他發車前往武漢運送醫療物資。
這是一場與時間的較量。顧不上帶上任何吃的，吳寶明在夜幕中上了路。
工作中的吳寶明。
同樣臨危受命的，還有清遠人羅桂忠。去武漢前，他從未駕車出過廣東省。
42歲的羅桂忠是清遠市佛岡縣粵通貨物運輸有限公司的老闆。說是老闆，人手不足時，他還得頂上，但最多也就在周邊縣市運送貨物。
這次，他破了例。接到當地交通運輸局請求支援武漢防疫的通知後，羅桂忠發現很多駕駛員還在外運貨未歸。情況緊急，他決定親自上陣跑一趟。
2月16日上午，清遠市廣清產業園內，幾個工人忙著向羅桂忠的平板貨車搬運貨物。這是一批生產醫療防護服的原材料。11時50分，駕駛著載有26.4噸貨物的貨車，羅桂忠出發了。
羅桂忠出行武漢的貨車。
怕家人擔心，羅桂忠沒有提前和他們說。晚飯時間，妻子打來電話問，人在哪兒？他回，不回家吃飯。不到半小時，又一個來電，妻子說，在別人朋友圈看到了他出發的照片。
貨車上圍著的紅色條幅，赫然寫著“清遠市佛岡縣馳援湖北運輸車”。羅桂忠瞞不住了，告訴妻子送完就馬上回家。此時，他已經進入湖南。
這趟旅程用了15小時，2月17日凌晨2時30分，羅桂忠到達武漢。行駛在空無一車的高速路上，他時常有點恍惚，也有點驕傲，這是他自己的“抗疫戰場”：“平時都是為‘小家’嘛，去武漢是幫助‘大家’。”
往返
8天裡，吳寶明從廣州出發，向920公里之外的武漢跑了3次。
“職業技能”是他的口頭禪，包括如何堅持十幾個小時不休息，怎麼尋找合適的服務站停靠，怎麼儘快裝卸貨物，如何與同車長途司機搭班以高效送達。
1月26日凌晨給貨車加完油，吳寶明連夜北上。沿途，高速公路服務區都關閉，以往春節時，路上小轎車、大貨車密密麻麻，如今路面空蕩，他可以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中午，駛入湖南衡陽，當地同事帶著熱飯菜在服務區等吳寶明。他一看就是年菜，雞鴨肉都有，那一頓吃得很滿足。
“剛出發時還擔心如果被感染後該如何處理，越靠近湖北，心裡頭反而越來越平靜了，也說不上是為什麼。”進入湖北地界前，吳寶明穿上了防護服，把自己嚴嚴實實地包了起來。
做好防護措施後，這位“老司機”的第一感覺並不是安心，而是“實在是太費勁了”，他感覺扭頭都難，視野也有侷限，平時10分鐘能開的路程，現在需要30分鐘。
1月27日，大年初三早上6時許，他終於把138箱醫療物資送到了圓通武漢轉運中心。這時候，才終於能安心地眯了一會兒。
吳寶明。
“當時也沒敢在武漢吃飯，餓著肚子又趕快回了。”為了減少吳寶明感染的風險，同事們沒有勸他留下吃飯，建議儘早趕回廣州。
大年初四，回到廣州後的吳寶明繼續留在中心值班。各地開始封村封路，許多同事滯留在家，無法立刻返工，新一趟前往武漢的貨運任務又落在了他的頭上。
“上一趟回來就已經休息了差不多十來個小時，足夠恢復長途開車消耗的體力了。”當天下午，他帶上方便麵和餅乾再次出發去武漢。
同樣為運送醫療物資多次往返湖北的，還有彭伏平。今年51歲的他，老家在湖北應城，來到廣東東莞生活已有13年。
黃石、黃崗、黃州、鄂州、孝感、仙桃、雲夢、漢川、咸寧……13年貨車司機生涯中從未開出過廣東省的他，一個月內在廣東與湖北間往返了8趟。
彭伏平接到第一個運送物資需求是在1月31日，大年初七，目的地是孝感市雲夢縣人民醫院。“我們老鄉都說這個事情不能跑，有問題的話自己都沒有了。”彭伏平一個人從東莞出發，沒讓同樣是貨車司機的兒子跟隨。
他自認為膽子大，卻在湖北省內連續4小時見不到任何一輛車、一個人時，感到害怕和淒涼。直到下高速，檢疫人員的出現，才打破了這份恐懼。
雲夢縣離他的家鄉很近，親戚騎著電動車給他送來飯菜放下，遠遠地見了一面。
往湖北運物資的每一趟都是空車回來。雖然，他也曾在仙桃接到過運往廣東的運單，但與對方接觸後發現是一批三無口罩，“我跟他說，這樣的事情我不會做的。”
運貨需求不斷從廣東佛山、惠州、汕頭、陸豐、潮州傳來。只要是往湖北捐贈醫療物資的運單，他全接，而且完全由對方定價，哪怕利潤再微薄。
2月15日，彭伏平再次北上，將一批呼吸機運往孝感市第一人民醫院。貨車從經湖南到湖北，雨水變成了雪花。
為了安全，他在雨雪之中只能減速行駛，“運的都是很珍貴的東西，人家救命的，人家急需設備，一路上都不敢停”。他的江鈴凱運貨車油箱容量不比大卡車，途中加了五次油，卻沒有真正休息過。
湖北省內，很多加油站已封閉，導航又因交通管制而失靈，他只能反覆繞路或電話向人打聽，看著油箱數據提心吊膽地開。往常16個小時的路程，這趟用了40小時。
波折
“來到武漢，我反而有了從沒有過的平靜，很開心。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一點怕的意思都沒有，我都佩服我自己了”。2月18日23時30分，張凱在駕車從廣東前往武漢支援的路上，發了這條朋友圈。
與專職司機接受運輸任務不同，51歲的張凱是一名自願幫忙運送物資的愛心志願者。
這位在東莞洪梅鎮生活了20多年的東北人，是一名退役軍人，還當過7年警察。他不是專職司機，卻在疫情來臨後帶領11名志願者在洪梅發起了愛心車隊。每天自發接送醫務人員，為各類需求緊急調撥人員、車輛。
運輸途中的張凱。
春節期間，張凱從新聞上看到，武漢整座城市很少有車輛，各類捐贈物資無法及時送到醫院。“要去就去最前線。”他下定決心要去武漢支援。
這趟武漢之行並不容易。他多次向廣東省志願者行動指導中心申請，要去武漢做志願者。但出於安全考慮，他的請求一直沒有被批准，沒有獲得去到武漢的通行手續。
這並沒有打消他的念想。幾番聯繫，他對接上了武漢科技大學附屬天佑醫院，可以在武漢協助運送捐贈到該醫院的各類物資，並獲得通行許可。帶上幾套自備防護服、口罩、體溫測試儀等物資，他於2月18日啟程。
“其他人都在逃離武漢，我就想去武漢跑。”張凱說，這是一種無法剋制的衝動，他必須要去。
往武漢跑了多次彭伏平，運輸旅途卻在疫情散去前按下了暫停鍵。
一個暴雨天，第九次將醫療物資從廣東運往湖北的彭伏平遭遇了職業生涯中第一場嚴重車禍。2月29日凌晨，湖南長沙附近的京港澳高速長潭段，側翻貨車的駕駛艙裡雨水滲漏，彭伏平還沒回過神來，就已渾身溼透。
這天3時20分左右，他的貨車右前輪爆胎，車輛失去控制，雖然保持清醒向左猛打方向盤，車輛還是向右衝去，連續撞壞一百米左右的高速公路金屬護欄，向左側翻。停下來後，駕駛艙懸在了公路之外，下面就是落差有二十米左右的山坡，坡底是農戶的油菜田。“我當時覺得一切都完了。”
彭伏平的貨車在事故中受損。
彭伏平花了幾分鐘平復下來，他發現側翻的貨車發動機仍在工作，第一時間熄火，打開遠光燈求救。駕駛艙內一片混亂，方便麵、餅乾、橘子、幾個水杯、被子，都掉落到他的身上。彭伏平翻出手機打110，被告知已有路過的司機報警，4時左右，警方趕到現場。
警察無法接近懸在半空的駕駛艙，只能告訴彭伏平車廂都在公路上，車輛不會有掉落山坡的危險。彭伏平這才敢搖下左側車窗，向下探出腳爬出。
他平日悉心保養的貨車駕駛艙右側車門和擋風玻璃已經碎裂。救援人員打開被護欄劃出兩道深深劃痕的車廂，取出裡面的CT和X光設備，發現儀器上提示損壞的警示燈沒有亮起。
發生事故後，彭伏平運送的醫療物資完好。
彭伏平沒有受傷，出來後最擔心的就是這些設備。他曾當過搬運工，近期運送的每批醫療物資他都親手裝上車，特意用大量綁帶固定，用隔板將每一個角落塞得嚴嚴實實。
“到8點多了，把車吊起來，打開一看物資沒有問題，那會兒說實話，我好激動好激動。”
他找到一名司機，分兩趟將貨物從湖南安全送達湖北漢川的醫院，他把這趟運貨的所有酬勞都給了對方。
待命
每次從武漢返回廣州，吳寶明都直接入住公司安排的隔離室。
2月3日，結束最後一趟貨運任務回到廣州後，他開始了14天的隔離，同事們會準備好三餐放在房間門口，離開前給他打個電話。
“給了我一個體溫計，我沒事兒的時候就測量一下。”為了緩解緊張心情，他一天大概測量20多次體溫，“剛起床的時候被窩裡比較熱，大概是36.9℃，另外還有36.5℃、36.7℃，都是低於37℃的。”
2月8日，國務院辦公廳印發通知提出，對於短期向疫情重點區域運送物資的司機、裝卸工等提供保障的人員，原則上不需採取隔離14天的措施。
2月17日深夜，從武漢回到清遠佛岡的羅桂忠直接入住了當地設置的隔離點。每隔3小時測量一次體溫，進行核酸檢測，48小時得到呈陰性的結果後，他回了家。
“家人當然是擔心，很慶幸我能平安回來了，給我燉了雞湯補充營養。”看著妻子心有餘悸的模樣，羅桂忠倒覺得沒什麼，如果還有任務去武漢，他還是會選擇再去。
對於運送物資的司機而言，戰疫舞臺在高速公路之外，還遍佈武漢的各條街道。
2月19日至今，張凱作為志願者司機已經在武漢跑了半個多月。在武漢，他每天的工作是領取捐贈物資運送到天佑醫院。
“要到武漢各個地方領物資，一般來回都在20公里，最遠一次來回得100多公里。”一天下來，奔波時間都在12小時左右。
物資類型各樣，有時是防護服、護目鏡，醫用帽等醫療物資，有時是尿不溼、護手霜、衛生棉等生活用品，甚至水果、牛奶。
領取運輸物資的張凱。
“白天，我在街上跑，看到很多居民樓，但家家門窗緊閉，連晾衣服的都沒有。”這是張凱第一次到武漢，對武漢最深的印象是“空”。
整座城市的主幹道上很少有車輛，最繁華的中心景點也見不到車和人，只有120急救車在家庭和醫院之間穿梭。人們囤積著食物和藥品，在家裡隔離。
協助醫院運送物資之外，張凱還遇到了一些意想不到的臨時求助。
2月22日，他接到一個電話，是一位一線醫生打來的。“他被感染了，確診是新冠肺炎，在醫院被隔離治療，但他的父親還沒被確診，需要被隔離觀察。”社區當時忙不過來，出租車也叫不到，醫生不知道從何處知道了張凱的電話，希望他幫忙送老人去隔離點。
二話沒說，張凱開車去了小區，在門口等著。一位戴著口罩的老人，獨自揹著包下樓，進到車裡後一直也沒怎麼說話。“我知道，老人也很緊張，擔心自己如果被感染的話，會再傳染給我。”他一邊開車，一邊安慰他，沒關係，不用怕。
彭伏平也想為支援武漢再出一份力，卻因上次的車禍受阻至今。
事故之後，朋友開車將他接回東莞。由於無力承擔2.6萬元的修車費，被修好的貨車仍停留在湖南。
彭伏平很多年沒有買過新衣服了，比起自己，他更在意這輛貨車。“年前，機油、四輪定位，哪一項都搞好了，車胎也是新的，沒得半點問題。”貨車是2018年5月分期買的，還有8千元貸款要還。
“跑了九趟一分錢沒賺到，被家裡人罵死了。”自從往湖北運送物資開始，為避免感染風險，彭伏平每次回來吃住都在車裡，再也不進家門。但妻子還是會把飯送到，站在二十米外看著他吃完，再離開。直到事故之後，他才第一次回到了家。
無法復工，彭伏平考慮，自己或許只能借貸將修車費用付清，繼續運貨以維持一家人的生活。“我一直要跑到湖北好起來了，疫情沒有了，我就撤了。”
到武漢10天后，張凱發的朋友圈。
3月6日，中央指導組成員、國務院副秘書長丁向陽在新聞發佈會上表示，現在武漢市每天出院患者在1000人到2000人之間，救治工作積極有效。目前湖北省的物資保障工作中，醫療防護物資已實現從嚴重短缺到庫存充足，完全滿足需求。
有人曾問張凱，什麼時候回去？他態度堅決：“現在回去，還要在家裡悶著。等武漢疫情結束了，解除隔離了，我再安安心心地走。”
不過，他走之前，還要辦些事。
“接觸過的人都加了我的微信，和我說武漢疫情結束了，你不能走，一定上我家喝酒，就這麼一句話。”張凱說。
統籌：南都記者 劉苗
採寫：南都記者 張雅婷 林子沛 諸未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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