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在1972年結束連載,這是金庸最後也最長的一部小說。很多讀者年輕時讀它,特別不能接受,
為什麼要用這麼一個流氓角色來收官?可是,人到中年以後,又發現這是一個真正代表世俗真相的總結。
今天,我們來說說《鹿鼎記》的真義。
江湖高手韋小寶
我先和你說說:韋小寶混社會混到黑白通吃、風生水起,都靠了哪些秘訣?
韋小寶當武俠小說主人公確實不合格。
他根本不練武,他的幾個師父,像陳近南、九難、洪教主都是頂尖高手,可他好像就靠一把寶匕首和一件護身寶衣鬼混。
其實,韋小寶也有自己的絕世武功。
金庸說他的本領是“講義氣和適應環境”,這比較籠統,我來為你詳細拆解一下。
第一是擺得清楚,就是深諳社會本質和明暗規則。
古代民間社會的結構,是居民社會和流民江湖的複合體。
流民,或者說流氓,不僅是一種社會身份,也有一套世俗法則。
韋小寶悟性高,又有這方面的童子功。他在妓院長大,妓院是流動性最強、流氓出沒最頻繁的地方。
然後,他又進了皇宮,皇宮也是不講道德的地方,因為管理民眾的道德不能制衡皇家。
從這兩個地方畢業出來,韋小寶對社會潛規則看得很透。他從來不認真投入黑幕遊戲,也絕對不和自己過不去。
韋小寶確實挺講義氣,對康熙也挺忠心。在通吃島上,他接到康熙讓自己滅天地會的密旨,也陷入了和蕭峰一樣的困境,甚至提出自殺。
可他是怎麼說的呢?他對來人說:“忠義不能兩全,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的。我無可奈何,只好盡忠報國了。”
高明之處就在這“做戲”兩個字上,他覺得這種事兒只有戲臺上才有,傻子才會做。
別人勸他,他自己心裡暗笑:“別說自殺,老子就是割自己一個小指頭也不會幹。”
在他的心裡,自私、義氣和忠君這三條,是怎麼擺放的呢?
我們說過,儒家傳統道德的邏輯,是從個人出發,修齊治平,一層層向外推,優點是始於充分的情感體驗,能支撐起傳統社會以家族為核心的差序格局,實現秩序穩定。
弱點就是自己和他人、權利和義務的界限非常模糊。
這個邏輯被韋小寶這種流氓使用,結構一樣,但順序是反的:為了家庭,他可以坑害國家;為了自己,他可以犧牲家庭。
文化人要是指責他貪汙是損害國家,他反駁我韋小寶是為了家庭,你不是講家國同構嗎?
他也確實是在傳統道德結構裡的,會真心地愛護家庭、講朋友義氣,但原則是要對自己有利。韋小寶這樣的人,永遠都心安理得。
第二是把水攪渾。高尚的人很難忍受混淆和汙濁。
韋小寶不僅不在乎,而且努力把水攪渾,畢竟渾水才好摸魚。
他夾在康熙和天地會之間。天地會代表民間正義,還有師父和江湖朋友。
但韋小寶是既得利益者。怎麼辦呢?
他發現了一個現實:其實,根本沒什麼絕對的勢不兩立,衝突雙方往往是彼此相像的。
他的選擇就是和稀泥,在攪渾水的過程裡要儘量多撈錢,多拉攏人,積攢底牌。和雙方的核心利益糾纏越深,自己就越安全。
不管何時何地,只要你有底牌,有利用價值,就可以和任何人討價還價。
我們來看韋小寶日常和稀泥的本領。
他當上天地會青木堂香主後,碰上棘手的江湖糾紛,大家要他拿主意,其實就是不服他,給他出難題。
韋小寶說自己當上香主只不過是碰巧殺了鰲拜。這是貌似謙虛地聲明:自己是有功勞有資格的。
然後再說既然自己沒本事,就請玄貞道人出主意。結果玄貞也不敢擔責任,又往外推。
韋小寶就順水推舟,建議大家來決策。玄貞淡淡地說:“韋香主很了不起啊。”韋小寶笑著回答:“道長你也了不起。”
此後,無論當香主還是做大官,韋小寶都瞞上不瞞下,和得一手好泥。
他既親近會拍馬溜鬚的,也重用有真本事的。
第三是拉人下水。中國傳統社會最講人情,險惡莫測的江湖最講義氣。
在傳統熟人社會里,情義大於是非,誰攢下的人情最多,誰在社會上就最有面子。光有錢是不行的,錢仍然需要經過人情的兌換。
在道德面前,韋小寶沒什麼資本,他的賭注就全下在義氣這一邊。他使用義氣工具,比使用那把匕首熟練得多。
他的目標是,既然把水攪渾了,就不能讓人呆在這渾水外面。
對和自己一樣的人很好辦。拉人下水的最佳形式就是成為“犯罪同謀”。
抄鰲拜家的時侯,他跟索額圖一起貪汙了大筆銀子,兩個人就成了好兄弟。他拿出大筆的錢分給宮裡的侍衛、太監,對天地會手下也很大方。
他是最懂“小人喻於利”這個道理的,因為他就是。
熟人社會的人情,可以看成流動的債權。為什麼朋友吃飯要搶著付賬?因為這就是流通,吃了別人一頓飯,將來要回請。
美國行為經濟學家艾瑞里通過試驗證明:輪流坐莊吃飯,在心理快感上超過AA制。這個實驗,在中國根本沒必要做。
傳統中國人在人情份往裡,形成了互助合作,同時,原則和是非也變得相應模糊起來了。
俗話說的“算賬”,等同於絕交,代表雙方的人際關係停止了。
所以,即使在某些地方,“湊份子”已經成了經濟壓力很大的陋習,人們還是沒法退出。
接過韋小寶的錢,受過他的恩惠,就等於欠了他的人情。他在黑白兩道的地位又高,誰能不償還呢?
連他的七個老婆,也是這麼花言巧語、坑蒙拐騙來的。
在妓院裡長大的韋小寶,見到的,都是扭曲的男女關係,他對女性只有佔有慾,卻沒有對愛情的任何感知。
他對阿珂有模糊的迷戀,但阿珂喜歡別人的時候,他也不傷心,而是像個賭徒一樣,要想方設法去騙或者去搶回來。
他的手段是真正的拉人下水,在麗春院,他和阿珂、蘇荃強行“胡天胡地”了一場,讓她們懷了孕,不得不嫁給自己。
然後還有最厲害的第四招,就是及時獲利了結。
小說結尾,呂留良勸他造反當皇帝,說:韋香主你手握兵權,又被韃子皇帝信任,只要高舉義旗,天下百姓一定擁護。
韋小寶清楚自己是個流氓,以此為由拒絕。呂留良說:英雄豪傑大多如此。
這也是實情,歷史上的開國皇帝,要麼是李世民這樣的豪族,要麼是劉邦這樣的流氓;豪族有物質基礎,流氓有社會基礎。
按史學名家余英時的說法:古代歷史上打天下的皇帝,都是“光棍”或“世路上的英雄”。
但韋小寶的底子只是一個小流氓,呂留良這段話足以讓他警惕:一個民間讀書人都看出來的,康熙會看不出來?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流氓的世俗智慧,讓他善於尋找逃脫的時機。
於是,他帶著一眾夫人和來歷不明的鉅額財產,風風光光地還鄉去了。
這樣的“衣錦還鄉”,才是世俗社會里最普遍的理想。讀者對它的嚮往,要遠遠超過對令狐沖、張無忌的嚮往。
最後致敬精神導師賈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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