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看夕陽
作者/青草地
陳奶奶睡熟了，張爺爺也睡熟了，從他響亮有節奏的呼嚕聲就聽得出來。玉蘭花的窗簾只拉了一半，月亮悄悄探進頭來，為昏暗的斗室補了一層薄薄的銀妝，輕柔地吻著他們相握的手。你看，張爺爺把自己的枕頭冷落在一旁，硬是把頭靠在陳奶奶的蒲花枕上。他們的夢，定然如初綻的蒲花，甜甜香香。
月亮徹夜未眠，是為了守護他們未盡的夢吧？還有多少個這樣的夜晚，讓他們來牽手今生這一份緣？
黎明來得好快，地平線上，紅色霧氣噴薄四溢，送出了太陽圓潤飽滿的笑臉，耀眼的金光驅拂著萬物從夢裡走出來的睏倦。月亮卻依然不肯離去，在西北方向的半空中懸著。就是這枚月亮，就是這輪太陽，交相輝映著滄桑人間，有多少人能讀懂它們的顧盼流連？
“咳、咳、咳……”陳奶奶咳嗽了兩聲，“昨天晚上你睡得真安穩，一夜沒打一聲呼嚕，這不，天就亮了！”
“嗨，我這呼嚕都打了一輩子，老了倒不打了呢！”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喜歡的，嫌厭的，冷漠的，安暖的，都在時光裡暗淡，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了。
午後，太陽暖烘烘地撫慰著僵滯的大地，為孤冷的枝頭添了一層溫暖的光亮，活潑可愛的小麻雀“呼拉”一聲就落滿一樹，“嘰嘰嘰”“喳喳喳”，是商量著去覓食晚餐？還是在憧憬著等了又等的那個春天？
“今兒個天真好，咱再溜達溜達去！”
“溜達溜達去！”張爺爺慢騰騰地站起身，拄了根柺杖，陳奶奶輕輕地扶著他的胳膊，老兩口一步一搖，走出了家門。
“篤，篤，篤”，竹杖踏著凍僵的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冬陽為他們鋪灑一路金光。
“這兩年不怎麼冷了。”張爺爺就像自言自語，“前五十年的時候咱家還沒錢買爐子，晚上睡覺前，就點一把葦子燒乾鍋，炕一熱正好睡著，第二天一大早，倆孩子眉毛上、眼子毛上都是白霜雪……”
張爺爺停下腳步，目光凝滯地望著遠方，那裡有他年輕時曾住過的小村莊，兩間土坯房，陳舊的木格子小窗，一扇總也關不嚴的破木門，風一刮，吱吱嘎嘎地響。就在那裡，他們生育了四兒兩女，那是他們青春流逝的地方。
前面，清風橋以南，不就是那片蘆葦蕩嗎？每到夏天，蘆葦飄搖的海子就成了他們的家。他領著孩子們，在葦林裡搭了間小草房，每天下午三點鐘下網，第二天凌晨三點摸黑收網。蚊子那個多呀！儘管渾身抹滿了風油精，蚊子還是一片片地往身上撲，臉上、脖子上、腿上、胳膊上，凡是裸露的地方都佈滿了大小不一的包，癢的太厲害了吧，反正不覺得啦，隨便朝臉上一抹，就是一把蚊子血！
陳奶奶也不清閒，網一收回家，就忙著擇網。板瓜子，也就是鯽魚，按個頭大小分放，小麥穗、泥鰍、小蝦米也都各自分開來。張爺爺吃罷早飯，就忙著趕早車去城裡擺地攤。身子骨那才叫個結實，一天下來，竟不覺得累，下午，又得趕到海子裡下網。
過去了！可是，去了哪裡呢？不知道，卻又總在眼前晃啊晃，那不是五牛、六蛋嗎？那是他最小的兩個孩子，總是被丟在家裡，每次出門上工前，他都會朝倆孩子招招手，“五牛，六蛋，說爸爸好，媽媽好！”
拿著小鏟子正在院子裡剷土玩兒的五牛直起腰來，朝他們咧嘴一笑，髒兮兮的小手搖啊搖:“爸爸好！媽媽好！”
那些年，冬天格外冷，莊稼活兒沒有了，他就領著孩子們去海子裡鏟葦子。總是不等天亮，他就站在了葦子片兒上，葦海里黑黢黢的，兩萬多畝葦田在冬夜裡靜默著。他真有力氣，兩手握好鏟把，一剷下去，“嚓、嚓，嚓”葦子倒過來一片，他推著葦子刷刷地前進，兩手一揚，葦子就整整齊齊地伏在白花花的冰面上。
年輕啊！捆好的葦子一下子就扛上了冰車，一冰車葦子，他一個人就拉上了岸。中午呢，他們就坐在剷倒的葦子上啃饅頭，壺裡的水是熱的，包了一層又一層的饅頭，卻總是凍得結了冰凌碴。
……
“這會兒的太陽真好看！”張爺爺雙手拄杖，一眼不眨地望著山頭的太陽。空曠的田野在夕陽的撫慰下，安然入夢。田埂上，鹼灘上，蘆葦牽手香蒲，守護一場不老的情緣。又大又圓的夕陽，像一顆紅紅軟軟的水汽球，在一片溫潤柔和的紅光裡懸浮著，跳蕩著，那紅光漸漸氤氳開去，遠山，近樹，都蒙了一層若有若無的紅紗帳，夕陽下的世界呈現出從未有過的安詳。
“咱回家吧！”陳奶奶牽起了張爺爺的手，夕陽慈愛地灑在她瘦弱的身上，絲絲白髮閃著點點銀光。那是一張皺紋密佈的臉，深深的脈絡，大大小小的斑點，多像一枚經霜的落葉！
時光這把刻刀下手未免太重了吧，眼前，不還是那個梳著兩個馬尾辮的女孩兒嗎？紮了兩個粉色蝴蝶結，深深的酒窩，淺淺的笑靨，清純得就像滴露的白荷花……搖曳的紅燭，大紅的蓋頭，甜蜜的笑臉，喜慶的嗩吶，她，是他的美新娘啊！相守六十多年，半個多世紀，竟然眨眼一晃。還有什麼奢望？只願天晴氣朗的日子，陪你看夕陽，或靜坐在院落裡，或蹣跚在小路上……
“篤，篤，篤”，夕陽拉長他們的背影，在蒼茫大地上搖搖晃晃，那是人生寫給歲月的靜美詩行:
篤，篤，篤
願做你手中一根竹
陪你敲響夕陽下的時光
陪你敲響夕陽下的時光
時光
被夕陽染成一片金黃
溫軟芬芳
蹣跚的腳步
把歲月拉長
相視的目光裡
彼此
依舊是青春的模樣
銀白色髮梢
飄溢著愛的馨香
那是雪花般美的詩行
在夕陽下
靜靜綻放
篤，篤，篤
一曲生命之音
堅實，從容，悠長
在歲月的長河
久久迴盪
作者/青草地，原名孫立梅，內蒙古巴彥淖爾市人，原籍山東省樂陵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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