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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郭名高
已經八個年頭了。
鄧石如站在屋內，憑窗眺望。案頭的墨跡尚存些許潮氣，硯池已枯。一支禿筆，數張陳紙，就這麼靜靜地延續過往的足跡。壁間拓片充盈，屋角壘紙若山。山人雙拳緊握，身體少傾，兩臂由內而外劃一道弧，展腰昂首，緩緩地舒一口氣，美髯凌風，撫掌間復現鋒穎。兩隻麻雀在枝頭嬉鬧，噗轟一聲，又振翅遠去。門咯吱一聲被推開，一個清瘦男人款款地走進來，他抱拳晃兩下，向完白山人問好。鄧石如迎過去，扶住來人衣袖，應一聲：梅先生！

梅鏐是舉子出身，富於收藏。梅家乃宋朝以來的望族，得康熙御賜翰墨珍品甚眾，秘府異珍及秦漢金石善本可謂精彩紛呈。梅鏐視鄧石如若手足。鄧石如於此縱觀博覽，悉心研習，苦下工夫。“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盤，至夜分盡墨，寒暑不輟。”凡秦漢篆隸善本，他每種必臨摹百通方肯罷手。日子若流水，潺潺而過。鄧石如在篆書上盤旋五載，又轉習漢分三年。
是該走了，鄧石如回頭瞥一眼身後，臉上泛出欣慰的笑容。廢紙成丘，漫漶成3000個日夜相守。

乾隆五十五年，適逢弘曆八十壽辰，戶部尚書曹文埴入京賀壽，特邀鄧石如與之同行。
自梅鏐、金榜二先生舉薦，鄧石如與曹尚書已往來多年。
當初，曹文埴初見鄧石如，驚為天人，以十兩雪花銀請薛濤箋莊精心界朱絲欄一卷，並奉五百金為其祝壽。他捧著箋紙，請完白山人書四體千字文於其上。字大逾寸，鄧石如縱筆一日寫罷，曹文埴欽佩之情無法言表，自此，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凡有真本、石拓，皆請山人題簽，每宴必群賢畢至，推杯舉盞間，常感念完白先生之能事。

鄧石如沉默不語，尚書曹公請之再三。方見他皺起眉頭，說：“京都繁華，高手如雲，執牛耳者文如紀昀，書如劉墉、翁方綱、王文治等，皆為一時瑜亮，石如一介草莽，眼界窄小，恐不合於諸大人之眼，亦不願委曲以侍人，故請辭。”然，曹公盛情，鄧石如終不能推託，勉力應允，卻不願與其輿從大隊同行。翌日，他戴草帽，穿芒鞋，騎驢獨往。
進京後，曹文埴出示完白山人書，相國劉墉、都御史陸錫熊觀其作，大為驚異，評論曰：“千數百年無此作矣。”一時間，引得朝野矚目，求書者紛至沓來。

這日，相國府甚是熱鬧。劉墉與紀昀、曹文埴、鄧石如等人分主客就座，話題多在書畫、詩文上鋪展開來，有關京城藝壇些許逸聞趣事，自不在話下。當時，翁方綱以書法名世，年八十猶可於瓜子仁上作小楷，且質樸厚重，功夫到家。他官高名重，傲氣躍然。一日，嘗謂其婿戈先舟曰：“問汝師哪一筆是古人？”先舟據實以告宰相劉石庵。劉墉嘴角撇出一絲笑意，反駁道：“我自成我書耳，問汝嶽翁哪一筆是自己？”眾人聽罷，撫掌大笑。
這時，內閣學士翁方綱來訪。

劉墉起身相迎，席間，將鄧石如引薦給翁方綱，稱其金石書法，當為今朝第一。翁學士聞言，呷口茶水，瞥一眼鄧石如，緩緩地問道：“聽聞，汝以碑為尚，可知碑帖之別？”鄧石如知其不善，拱手應道：“小人一介布衣，識見淺陋，願聞中堂大人教誨。”翁方綱舉盞再呷兩口，對一側的門生點頭：“子楷，你說說看。”鬍子楷拱手應道：“古人筆墨當屬一等，蠟染描摹次之，若描摹上石，再經匠人鑿刻捶拓，尚不知要下墨跡幾等？”言語裡盡是不屑。

眾人面面相覷。曹文埴見鄧石如面色沉鬱，搖頭腹誹兩句，只怨此前未攜完白先生前往翁府拜謁。次日，曹文埴想和鄧石如去見翁方綱，完白說：“山人不願入京，已料今日之局面，豈能再取其辱？吾其歸歟。”說罷，堅辭離京。
鄧石如自京城歸來，先於兩湖總督畢沅節署作幕賓三載，並教其子讀《說文字原》。然混跡官場既久，“日見群蟻趨羶，阿諛而佞，此今之所謂時宜，亦今之所謂捷徑也。得大佳處，大抵要如此面孔。而謂琰能之乎？日與此輩為伍，鬱郁殊甚。”故而，鄧石如拂袖而去，置田40畝，建屋養鶴，售書濟困，往返於蘇杭一帶。

鄧石如曾豢養雌雄二鶴，年逾130歲。六年後某日，雌鶴遭野人之厄而亡。不久，石如之妻亦隨之西去。完白山人晚年孤寂，雄鶴哀鳴，愈顯悲慼，每睹物思過往，其情鬱郁然，故擇地三十里，將雄鶴寄養集賢關佛寺。從此，他擔糧飼鶴，往返數十里，月無間隔。一日，鄧石如得報，說安慶知府見此雄鶴，甚為驚喜，將其掠回府中。山人聞言憂憤，以行書作《陳寄鶴書》一紙，前往索討。是文排山倒海，文辭如雲幻天，極盡排比、擬人之手法，陳述得鶴、寄鶴之悲欣往事，哀婉動人，催人淚下。知府受此書，無言以對，不日將雄鶴送還佛寺。

友人師荔扉以詩相贈鄧石如：“難得襟懷同雪淨，也知富貴等浮雲。”可謂的評也。
翁同龢書法作品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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