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風物紀實(一)

古老的岜沙

岜沙離從江縣城約七八公里,海拔600多米,從江縣城本來就是低海拔,但岜沙卻是低海拔中的高海拔。

岜沙坐落在一個大山坡,山上樹木蔥蘢,松樹、楓樹、杉樹、雜木、竹子混雜叢生。此外,這裡有很多與眾不同的牌子,比如在進入岜沙大門口的一塊大石頭上顯目地雕刻著“世界上最後一個槍手部落”、“全國生態文化村”、“地球上最神秘的21個原生態部落”之一、“中國單身者10大旅遊聖地”之一,等等。特別令人神往。

岜沙的房子密密匝匝從坡下往坡上疊建,據說有300多戶,他們大多保留著古老的生活習俗,其裝束還帶著秦漢遺風。走在村子裡,你會發現岜沙苗族村寨的豬們鴨們雞們顯得悠閒自在,到處閒逛。尤其是狗們,跑上跑下,也不知它們在尋找什麼,看上去情緒十分激動。它們根本不在意一群群一隊隊的人們走來走去,不但不咬人,而且對大家根本置之不理。大約是它們見的遊客多了,見慣不怪,或許把日日來自遠方的客當成了自己的主人。

走在岜沙,你會隨處看到男子們頭頂上挽著髮髻,穿著自家紡織的無領布衣和直筒布褲,身佩腰刀,扛著火藥槍,彷彿古代武士;女性則穿著自己製作的布衣裙,佩戴銀飾,他們行走在古老的岜沙的路道上,見有大量遊客來,精神抖擻的岜沙男子便站在路中吹奏蘆笙、芒筒;岜沙姑娘則用牛角杯敬遊客攔路米酒。一曲笙歌奏畢,火槍對天鳴放,隨後沿林中小道走到坡頂的操場開始跳場、表演。

岜沙人說,他們的祖先是蚩尤的第三個兒子,岜沙人就是蚩尤第三個兒子的後裔。說是當年蚩尤被黃帝打敗,率領殘損的部落向西南長征。岜沙苗族的祖先就是大遷徙的一支——九黎部落一支。他們遷居這裡,開山劈路、鏖戰熊羆,勇武之至。岜沙男人崇尚武力,平時身著自織的無領青布衣,直管大筒褲,身挎腰刀,肩扛火槍,上山打獵,下河撈魚,爬山上樹如履平地。這就是他們的祖先一路西行鍛煉出來的勇武,然後把這種抗辱精神一代代傳承下來的結果。他們的衣食住行取之於山林河谷,生之自然,活之自然。岜沙男女自由奔放、無所顧忌,他們以歌會友,以歌傳情,情歌、飛歌是人人的拿手本領。小夥子們在“遊方”時彼此競爭,像雄鳥一樣爭奪青春年少的姑娘歡心。春種秋收時節,岜沙特有的“鬧姑娘”就開始了,小夥和姑娘各人帶上自己的竹編板凳,結伴幫忙插秧收割。白天在田裡勞作,晚上就聚集在幫忙的主人家裡,喝酒、唱歌、抱姑娘……

一個小夥可以同時抱幾個姑娘。姑娘也樂意讓小夥們抱,哪個姑娘被小夥子抱得多,就說明她非常有魅力,說明有不少小夥子想娶她。如果姑娘沒有被小夥子抱過,傳出去是很沒有面子的。如果某個姑娘被外鄉來的小夥子抱過,她在岜沙人眼中就是魅力出眾的美女!但凡有外鄉小夥子來到岜沙,姑娘們就會用各種方式挑逗他,讓他把岜沙的姑娘抱個夠,高興而來,乘興而去。不過,有時候也會有膽小的外鄉小夥由於不知情,被岜沙姑娘的熱情大方嚇得狼狽逃跑。

這種男歡女愛的風俗和方式,其實,在黔東南的苗族聚居地幾乎大同小異,這也是苗族從古至今約定俗成的戀愛方式。還有,岜沙的男人非常重視髮髻,髮髻在他們這裡稱為“戶棍”,是男性裝束中最重要的性別標誌——剃掉男性頭部四周頭髮,僅留中部盤結,並終生保持這種髮式。據說,這種裝束是從蚩尤時代傳下來的,是迄今為止在中國所能見到的最古老的男性發式。這種髮型,看上去,用現在的話說,真的很“另類”。曾有日本民俗學家來到這裡,岜沙人的裝束一度引發他們的濃厚興趣,認為日本武士裝束和岜沙男人的裝束幾乎一模一樣,所以,有人認為日本人的祖先就是岜沙人。當然,這是一種說法。不過,日本武士的髮髻還真與岜沙男人的髮髻如出一轍。

事實上,岜沙人頭上蓄留的髮髻,主要象徵生長在山上的樹木的蔥蘢以及向上,而身上穿的青布衣服象徵著美麗的樹皮。岜沙人認為,他們恬適的生活主要得益於祖先選定的這片土地,以及這片森林的蔭庇。於是岜沙人對樹木特別崇拜,把樹木當神祭拜。岜沙人說:“人來源於自然,歸於自然;生不帶來一根絲,死不帶走一寸木。”因此,從古到今,岜沙人從不濫伐他們崇拜的特種樹木。

有趣的是,1976年毛澤東去世後,北京修建其紀念堂,全國各族人民踴躍投工獻料,深處西南大山之中的岜沙人也來了興致,要給毛澤東敬獻樹木,於是決定將小山頭上一棵全寨人視為林中大神、直徑1.2米的千年香樟樹獻給毛澤東紀念堂。樟樹砍倒送出寨時,全寨老少跑到公路兩邊夾道目送。為志紀念,後來還在山上樟樹樁頭處建了座八角紀念亭,題寫“敬獻毛主席紀念堂香樟木紀念亭。”

是的,岜沙的樹木在岜沙人的眼裡就是神樹。這就是古老的岜沙,古老的民族,中國的一個古老的神秘之地。

加榜的鄉愁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已故詩人余光中的《鄉愁》每每令漂泊異鄉的遊子愁腸百結,感慨萬千。曾幾何時,鄉愁一度成了國人複雜內心世界外化的不同表達。

然而,每個人的鄉愁卻又千姿百態、千差萬別。我這裡想說的是貴州從江加榜梯田帶給我的鄉愁的感觸。

從江加榜梯田的美麗和姿色,我早已從媒介上耳聞目睹,一年四季,無論在攝影者的鏡頭下還是文字寫作者們的筆尖上,那一彎彎或青綠、或金黃、或水汪汪的梯田,令看者無不富於豐富想象,恨不能立馬身臨其境,一飽眼福。如此這般嚮往的從江加榜,終於在2017年冬,我有幸參加中國作家採風團走進從江,來到加榜,零距離與加榜梯田親密接觸。雖說時令已進入冬季,大自然已呈現出蕭索景象,而加榜梯田給人的感覺,卻依然生機勃勃、萬象更新。層層疊疊“一彎弦月”似的梯田從谷底肩並肩、手牽手往上攀爬,有的爬到了山腰,有的直爬上坡頂,而龐大的苗寨吊腳樓就簇擁在“彎月”附近,置身其中,就像置身在人間仙境。

由於獨特的地型地貌所決定,這裡的鄉民說,加榜的梯田面積最大不過一畝,有的是隻能種一二行禾的“帶子丘”和“青蛙一跳三塊田”的碎田塊,最小的僅有簸箕大,但一坡上去就是成百上千畝;而長的梯田卻有二、三百米,短的不足一米,也有長達幾百米一丘的梯田,可它們每部分的大小、形狀都不一致,這就形成了彎彎曲曲且富線條美的加榜梯田景觀……於是,這樣的農耕文明,這樣的鄉村景緻無不令來者驚歎。

從小生長在貴州黔東北山村的我,和土地打了許多年交道,對田畝有著深深的瞭解,並植入了難以忘懷的情感。來到加榜梯田觀光、遊走,這種情感一下子讓我進入時光的回想之中。無疑,加榜的梯田其觀賞價值是一流的,春天裡,那彎月似的一塊塊梯田盛滿著明晃晃的青水,一個挨著一個從谷底疊加到雲端,那種感覺,無論你站在那個山頭,看過去,不亮瞎你的眼睛就不是加榜;夏天,滿栽滿插的水稻長成蔥蘢的青綠,山坡像爬滿翠色的一襲披風縱橫延伸,谷包待放、生機盎然,走在田埂上,生命的力量陡增;秋天,一坡金黃稻浪,在微風中翻滾,給人不單是一種美麗的景觀,更是豐收的喜悅。

如今,有人說鄉村的人想進城,城裡的人想去鄉村。這有點像圍城的典故,你能說哪一種生活是真理?我想,各有各的滋味吧,各有各的感受吧,彼此都不可能替代,也替代不了。

其實,生活在鄉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既是一種生活狀態也是一種人生樂趣。鄉村的人也許想象不到城裡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人們住在一棟樓裡互不相認的匆匆忙忙的日子;而城裡人也想象不到,春耕農忙季節,村民們相互幫工,忙種忙收,大家興高采烈的歡喜心情以及閒暇時烤著木材火擺著龍門陣的優雅時光,當然,也更不可能知道鄉村耕田播種收割的生動細節。

每到春播時節,鄉村裡,凡田必耕,凡土必種。水源好的田不用搶水,沒有水源的只能靠天犁田,乘著天上下大雨爭分奪秒追著牛犁。加榜的梯田一看就不缺水灌溉,可以想象,每到春耕季節,加榜的梯田裡一定有趣極了。水流到頂上的梯田後,盛滿到一定水位,水就從缺口溢出流進下一塊梯田,然後再從缺口流進下一塊田裡……隨著嘩嘩嘩的聲音,水流最後進入谷底的那塊梯田,最後這塊田水滿後便流到了溝壑之中……而且,每塊彎彎的月牙似的田裡還走著一頭牛,後面跟著一個人,來來回回、反反覆覆,就在你看到的景象中,隨著時間的流動,那塊田就耕熟了,等待著插上青青的秧苗,然後秧苗開始慢慢蔥蘢,最後含苞待放,直至變成金黃稻浪……

這無疑是一道好看的風景線,無疑也是從鄉村進城後的人們的鄉愁。就狹義的鄉愁而言,城裡人不會有如此感受。因此,我的看法是,鄉愁是農耕文明的一種原始狀態,是自然的一種情感體現,當然,也是人類疲憊心靈皈依的一種寄託。是不是呢?

我們走進加榜梯田,看見加榜梯田呈現在大山深處的大山坡上,雖然地處偏僻,但農耕文明與現代文明在這裡交織輝映,從而展現了加榜的地理性和特殊歷史與民族發展軌跡。有關資料介紹,加榜梯田總面積近1萬畝,主要分佈在黨扭至加榜全長25公里公路兩側的黨扭、加頁、加車、從開、平引、加榜及加車河對岸的擺別、擺黨等村寨。其中景色最美的當屬黨扭一組、加頁三組、加頁大寨、加車大寨、加車七組等地。這梯田分組來觀望,就是更是有趣了。在外來人看來,這些梯田中間還散落著苗鄉獨具特色的吊腳樓,梯田間有村寨,村寨裡有梯田,用時下人們泛論的鄉愁觀來看,這不是鄉愁又是什麼呢?

這麼龐厚的層層疊疊的梯田,她不僅是大山深處民族同胞們世代賴以生存的方式,也呈現出了苗族人在這裡生活的一種文化根基。

回過來我們再看加榜,是的,這裡是有些偏遠了。她距從江縣城80餘公里,由於是鄉村公路,加上路窄,彎道多,那天,我們一行作家前往加榜花了三個多小時。有的作家,因為一聽說要坐幾小時的汽車,加上天公不作美,便放棄了對自然美景的欣賞。確實一路顛簸前去,雖說一路都是山川溪流、花草樹木,即便處處驚魂,也處處風景呢。因此,作家中有人發出了這樣的慨嘆:確實漂亮,但是太偏遠了……這讓我想起李大釗先生說過的話:絕美的風景,多在奇險的山川。絕壯的音樂,多是悲涼的韻調。高尚的生活,常在壯烈的犧牲中。雖說這經典的文字是暗示人生之路不平常以及高境界,但字面本身卻傳達了一種有關風景生成的原因。

我想,這加榜梯田不可能生長在城市,正因為她地處大山深處才可能獨自開放出花一樣的美麗梯田,正因為地處偏僻才沒有遭到破壞和汙染,才保存著她固有的姿態和綽約……

尤其如此,匆匆忙忙的城裡人才有了一處對鄉愁的顧盼之地,即便身不能至,也可心嚮往之。

大歌,大歌

我是土生土長的貴州人,對貴州自然美麗的山水和少數民族文化以及民族歌舞一直提不起興趣。我這樣說,可能會遭到不同領域的貴州的人們批判和攻擊,但我必須說出自己的真情實感。審美學好像有這樣的概念,對美的審視來自於差異化和陌生化感覺。我長期生活在貴州鄉村,而且我從小居住的村寨還是以土家族為重的聚居地,可能是由於我長期生活在這個群裡,對各種少數民族歌舞的觸覺麻木的原因,當貴州最有代表性的原生態少數民族歌曲——侗族大歌在全國,甚至世界打響,而且獲得一片讚揚和歡呼的時候,我沒有關注侗族大歌,也沒有下意識去了解。我想,不就是烏拉烏拉烏拉拉的我聽不懂的歌嗎?有那麼神奇?直到2017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我被震撼了,我被折服了,也改變了過去簡單粗暴的認知。

那是2017年11月28日的夜晚。

我們一行百名作家,也許沒那麼多吧,因為走的走,沒來的沒來,但六七十人差不多是有的,我們一行,白天走訪了從江佔裡侗寨,又訪問了大名鼎鼎的小黃侗寨以及別的有特色的地方。作家、詩人們所到之處還是十分驚歎的,因為這兒的鄉村味道還足,原生態的東西還保存得比較完好。畢竟,中國的鄉村經過多年來的發展變化,不少人說出了真相:我們世代賴以生存的美麗鄉村在不斷消逝……因此人們一邊在急切呼籲保護好鄉村,留住一份鄉愁,一邊卻在大踏步前進和改造,連靈魂都跟不上步伐,在這樣的高速發展中一不留神,拋棄了我們的根脈,而黔東南的少數民族村寨還那麼有滋有味有特色,作家們從自己生活的城市蒞臨這裡,一下子看到與自己周遭的生活的異樣,而驚歎於這裡的“原始”,也在意料之內、情理之中。

大家白天在獲得許多驚喜後,有的作家、詩人已處於疲倦狀態,便有些不情願去參加當晚舉辦的“黔東南州第七屆旅遊發展大會暨中國·從江縣第十屆侗族大歌節開幕式”活動。可即使想當“逃兵”,卻難成行,因為大家乘坐的是統一安排的大巴車。不得不去湊熱鬧。即便內容就是哪些歌啊舞啊唱啊跳啊的,但這種露天舞場的活動卻別具風味。就像我們現在進大廳看電影,如果電影本身沒有看頭,確實會讓人掃興。但是這種露天活動,上萬人觀看本身就是一種氛圍,這正如小時候我們在壩子裡看電影,電影內容至今無法記憶,但那種感覺和滋味卻令人記憶猶新。

記得這臺文藝晚會很精彩,我以為,每個節目和場景都不亞於央視每年的春晚。然而,“大餐”萬人合唱侗族大歌卻來得有些晚了,雖然有些晚,但掀起了晚會的高潮。

有沒有萬人姑且不論,但幾千人肯定不差。報幕結束,呼啦啦的穿金戴銀的侗族男女老少從兩面的缺口徐徐移至舞臺中央,在聚光燈的照耀下,一排排一層層的演唱隊伍錯落整齊地把整個舞臺裝飾得典雅而又壯觀。遠遠看去,我發現演唱隊列的前排走著一個小孩,看不清是男孩還是女孩,大約五六歲吧,他蹣跚著一絲不苟地找準自己的位置站立,實際上,我的感覺是,他一不小心就會摔倒。然而,當侗族大歌合唱起來,卻沒有發現小孩“蹣跚”的聲音,而是那麼和諧、絲絲扣扣穩穩當當融於大合唱之中。

這種宏亮、博大、高亢而又悠長、綿密、細緻的歌聲,即便我聽不懂歌詞,卻也是我大半生來第一次所聞,人們稱為天籟一點不過。世界上有兩種通向心靈的語言:音樂和微笑。而音樂更能讓不同種族的人們找到共鳴和交流。聽不懂歌詞不影響人們產生共鳴,只要能從樂章裡聽到人類共同和諧生活的美好足以。這種歌聲,我感到彷彿來自遠方,卻又近在眼前;彷彿出自古人之口,卻又是活生生的當下從江侗族人的合唱。這對我的震撼非常大,我幾次情不自禁站起來拿著手機拍照,我想拍下他們的陣勢拍下他們的歌喉。我受到的震撼,不僅來自於“無指揮、無伴奏、多聲部、自然合聲”的大合唱,尤其來自於這上萬人的男女老少,他們的文明、他們的相互配合、默契,歌聲在高低起伏中,時而像緩緩的溪流,時而像滔滔的江水,但都形同從一根導管裡出來,聽不到任何一絲雜音……

不僅是我這個曾經“不屑一顧”的人受到了震撼,我想在場的數萬觀眾,尤其是遠方的來客,他們受到的震撼也一定不小。

百度對《侗族大歌》這樣解釋:起源於春秋戰國時期,至今已有2500多年曆史,是在中國侗族地區一種多聲部、無指揮、無伴奏、自然合聲的民間合唱形式。1986年,在法國巴黎金秋藝術節上,貴州從江縣小黃村侗族大歌一經亮相,技驚四座,被認為是“清泉般閃光的音樂,掠過古夢邊緣的旋律”。這就是大歌、侗族大歌。

人們常說,中國文化博大精深,借用這話說,侗族大歌一樣博大精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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