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回家(一封病危通知書)

《回家》

短篇小說:回家(一封病危通知書)


當歸

他睜開了眼睛。

目及之處盡是混沌,似滴筆之墨,在水中肆意的舒展;又像滾滾汙煙,每一次都是致命的呼吸。突然,一隻猙獰而鬼魅的巨爪,向他閃襲而來,他躲閃不急,扭頭伸手去擋,待衝擊至眼前時,卻煙消雲散,仍舊化為滾煙汙墨,不見蹤影。

“高隊長,高隊長!”

一個聲音彷彿是從遠古傳來,突破了他的思維禁錮,直入腦海。

這裡是哪裡?高隊長又是誰?

混沌,仍在繼續。

柔和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習慣性的閉上眼睛,距離第一次這種感覺已經過去了一場戰鬥所佔據的全部時間。

可是,這和他毫無關聯。

他明白,當明天第一次睜開眼時,他將穿上睡衣,伸個懶腰,打開窗戶,迎接這世界上最先到來的新鮮空氣,以及剛剛侍弄完多肉小盆的妻子。她嘮叨著準備早餐,並告訴他,雞蛋黃可以不吃,但牛奶一定要喝。

他微微閉上了眼睛,讚不絕口。

任務呢?好像都做完了。

他現在需要出警嗎?但警鈴一直沒響。

那麼,是時候慢慢享受這點來之不易的空閒了。

但現在,他習慣性地又睜開了眼睛,又是柔和的燈光,又是熟悉的人群,他們掙扎著起來,怒不可遏。

“你們憑什麼隔離我老公?”

“我的兒子一直很健康!我要跟我兒子回家!”

“人都沒了,沒了啊!”

他迅速地摸著執法記錄儀——奇怪,他從不會忘記帶的東西卻找不到了。

人群中看到了那個老婦,前幾周剛來這裡辦理完丈夫的死亡註銷登記,此時帶著她的家人在感染科門口靜坐著,她的兒媳婦低下頭去,剋制著激動,在他們旁邊坐著的是同村的和隔壁村的,當然還有那位穿著孝服白巾的肥胖男人。

他明白,這群人等一個結果,一個他們認為合理的說法,即便是他們的親人正和死神爭搶下一口呼吸。

誰不想回家?

他明白,回家不可能,該結束時,便結束了。

白朮

1月24日,偌大的武漢,此刻也疲倦地睡著了。

他抬腕看了一下手錶,凌晨2點整。離開醫院整整過去了六個小時,他把臉藏在掌心中,胳膊支在桌上撐著極度疲憊的半邊身子。

眼前的人變得陌生起來,那人不安地左右晃動,明晃晃的銬子限制了男人一切活動,男人極力地挪動身子,爭取最舒服的位置,那幾張紙在他們手裡翻起卷角,就好像他們交流不要言語,翻閱不要眼睛,一切都那麼機械地運行著。

“小劉,再確認一遍。”他正極力拉開沉重的眼皮,伴隨著越來越熱的身子,再去執行一遍程序似乎不可能。

“姓名?”

“唐寶男。”

“年齡?”

“42。”

“身份......”

“身份信息在系統內調取。”他的聲音低沉無力,像一臺老舊機器,嗡嗡作響,“提取信息之後,效率會快些。”

“高隊長,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小劉有些擔心他。

“這個點湊不齊倆人了。”

小劉會意,便繼續詢問眼前的男人。

“講一下事情經過。”

“22號那天,聽隔壁嬸子說他兒子被醫院隔離了,一起的還有我爸,那會我父親已經下病危了,我著急,就跟著嬸子還有她兒媳婦,搭個班車去縣上醫院看父親最後一眼,誰知道,到了感染科門口,醫生不讓我們進,說這是新型流感,會傳染的,我當時來氣了。就說.......”

“你說了什麼?”

“我說,‘你老子死了你急不啦?搞麼子醫院哦!’當時也是情緒激動,順手把那女護士推到了......”

“什麼叫順手?護士被你推到門栓上,臉掛個血口子,你還要怎麼順手?”小劉突然站起來吼道。

“小劉!怎麼教你的!”這彷彿是他最後的力氣。

“是,隊長.......”小劉剋制著怒氣,“當時你在什麼地方推了護士?”

“感染科大門處,那個鐵鎖子的位置。”

“護士倒地沒有?”

“倒了。”

“之後你做了什麼行為?”

“我看人家跌倒了,就罵了兩句........吧。我再沒有動手了。”

“誰當時在現場?”

“幾個白大褂,我不認識,再就是我,隔壁嬸子和她兒媳婦,還有同村的幾個人。”

幾個人?幾個人?

他突然像迴光返照一般驚醒,幾個人呢?四五個,還是五六個?如果都是去過那個市場的該怎麼辦?都是接觸過感染者的怎麼辦?他極力的在腦海中回憶起當時的場面,意識大海一片混沌,他掙扎著擺脫睏倦的束縛,想遊向彼岸,忽然感覺有一股力量將他順勢扯了下去,越來越沉,越來越深......他拼命地想擺脫,可無濟於事,他想大喊,但立刻鼻腔,口腔,甚至是肺部都充滿了液體,他感覺自己像個海綿一樣,被壓入深處。

“咚!”

一聲悶響。

重樓

“你們衛生系統是幹什麼吃的?”

“咚!”

像一聲號令,此刻所有聲音憑空消失,大家安靜的看著他。

只見他把一摞文件重重地摔在辦公桌上,發出一聲悶響。主任趕忙抓起手機,按下一串電話。

無人接聽。

他皺了一下眉,主任趕忙解釋,可能都在病房呢,最近武漢每個醫院都是滿的,咱們醫務人員根本忙不過來,現在如果直接去醫院的話,可能不太方便,要不......

“帶路!”

走廊多少個黑暗的拐角,多少個人期待著回家的感染者和家屬,他數不清,也顧不得這幾天來的勞累。

1月25日,武漢,某醫院的隔離區檢查處。

醫護人員叮囑了一行人幾句,進入隔離區一定要小心,一定要避免直接接觸。

穿上防護服,一切行動顯得笨重起來,當見到他掛著呼吸機時,他便貼近玻璃門,注視著病床上的那位警察。

“確診沒有?”

“病人至今持續高燒,結膜充血,淋巴結腫大,心界改變,而且全身水腫,大腦很可能......”

“我問你他確診沒有?”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高警官血清分離結果顯示為陽性,確認感染新型冠狀病毒!”旁邊的醫生補充說道,“我們儘可能的去搶救!”

此刻整個隔離區只剩下儀器滴答的聲音,突然高警官咳嗽一聲,打破了這已經凝固的悲涼。

他看了他最後一眼,緩緩的轉身,長出一口氣。

不知是換氣還是嘆氣。以往以雷厲風行著稱的他,也變得遲鈍,緩慢的換下防護服,慢吞吞地拖拉著鞋套去洗手。離開醫院上了車之後鬆鬆的靠在背椅上,目光呆滯。

作為領導,他是這個城市最堅強,最果斷的執行者。

作為父親,他第一次感覺到如此無力。

忘憂

唐家老漢最高興的事,莫過於當年兒子出世的光景,當年接生婆子剛抱出兒子那會,他親了又親小寶貝蛋子,不顧蹭的滿臉羊水。

唐家老漢生來沒爹,據說給土匪削了腦袋,老母親一個人把他這個獨苗拉扯大,結婚,生子,子又生孫,千禧年就享福去了;十年後老伴說她夢見老母親說想她,喊她過去嘮嘮嗑,誰都沒有在意,結果不到一週,老伴也走了。

那天,兒子寶子在村裡忙活著喪事,老漢就坐在門檻上抽了一天的旱菸鍋子。

邪,真麼子邪。

全村老少,人來人往,白燈籠,鑼鼓炮,入殮下葬,頭七三年,一晃十年又過去了。

自己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母親和老伴呢?他可真想她們。

“爹!您能活一百歲!”寶子和媳婦在廚房裡張羅著年夜飯,聽到父親對著母親的遺像長嘆,出來吆喝一聲打遊戲的兒子,讓去陪陪老爹。

寶子當然清楚,爹是獨苗,自己也是獨苗,這幾年自己連二胎都生不出來,兒子也是獨苗。

邪乎!

“唉,算求子!”寶子把蔥薑蒜一點一點撥入鍋裡。

海鮮生意這兩年還可以,寶子勤快,又是第一時間拉到市場的,新鮮,總能多賣斤半的錢。於是,車子房子好學校就都有了。

寶子先夾出來一隻狀元蝦,盛到小碗裡,擺到母親的桌上,又上了三炷香,拉著兒子一同跪下去。

唐家老漢看在眼裡,心裡舒坦了許多。

自己孝順,兒子就孝順,老祖宗的話一點也沒錯。

“爹,兒子敬你一杯!祝爹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能活九百九!”

“爺爺,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個狗滴咋說話呢!”

一家人都笑了,過年的氣氛讓唐家老漢覺得格外的溫馨,接連嘬著酒盅。一年中最輕鬆的一刻,就是不到前幾天還不會察覺的大年三十,嘴巴脫離大腦,跟腸胃和家有了聯繫。孫子講著學校的趣事,唐家老漢笑得合不攏嘴,窗外爆竹聲響,燈火煙火,交織一片,此刻是萬千家庭的故事會,融合了一年來天南海北歸家人的辛酸苦辣。

夜裡唐家老漢夢到母親來到他的床前,把一籮箕炭塞進爐子裡,撫摸著他的臉頰,恍惚間,他又看到母親靜靜地納著針線。

“老孃咧,熱乎了,不用加炭咯!”

老母親還是一如既往的笑著。如同當年。

“娘咧,你還好麼?兒想你啊!”唐老漢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哭喊著,如同兒時,後來已經記不清老孃說了什麼,自己做了什麼,此刻只覺得胸口堵住幾十年的辛酸,呼吸困難,腦袋越來越熱,身體不能動彈。

幾天後,當醫護人員把白床單蓋住唐老漢的臉頰時,老人眼角的淚水已經結痂。

長卿

“患者家屬找到這裡來了!”

“打電話給院長!”

“他們打人了!打人了!快報警!”

外面隱隱傳來叫罵聲、哭喊聲。並沒有影響她的操作,這份血液樣本採集非常重要,她不能有一絲的分神。

血液漸漸凝固,她打開離心機的按鈕。

分離血清,往往需要半小時以上,為使緊急檢查的生化項目儘快為臨床提供檢驗結果,她必須做出精確的分離樣本。

第一次,分離樣本有溶血,失敗。

“你老子死了你急不啦?搞麼子醫院哦!”一個男人聲音響起,在她心裡掀起一陣漣漪。

但她迅速鎮定之後,把第二份標本導入試管,打開離心機。

電壓表指針跳動著,指示燈混合了紅紅綠綠的影子,像極了交通信號。

紅燈停,綠燈行。

第二次圖譜點樣不均勻,紅燈,失敗。

“啊!”她聽到值班護士小王一聲尖叫。

她很想推開隔離門,出去看看發生了什麼,患者家屬是不是情緒激動傷人了?屍體必須被消毒後立刻火化,他們要是逼問起來怎麼辦?要不要跟領導溝通一下?

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再次按下離心機按鈕,這次把轉速調到3000——她在默默祈禱。

第三次,無溶血現象,造影清晰,終於成功了。

不久後又聽見了警車的聲音,一切又都安靜下來。她摘下口罩,絲帶勒出血痕的臉頰長出一口氣。她可以確定的是,這個在海鮮市場送貨的男子,是新冠肺炎病毒的攜帶者,這個消息要趕緊報告給領導,該男子必須馬上隔離。

送走樣本後的她,馬上喊來助手。

“剛才你看見出警的同志裡面有沒有我家老高?”

“人太多了,沒有看清呢!”

“哦......好,小王情況怎麼樣?”

“被那人推到撞在鎖子上,頭上傷口挺深的!”

“走,去看看!”

她換好防護服跟助手走出隔離門,誰曾想到那種情形之下她有多麼鎮定,又有誰能想到,此刻的她卻心裡發慌。


那個熟悉的身影,那個承若著照顧自己一輩子的男人,千萬不要在這個時候出現在感染科門口。


獨活

他和她在武漢大學相識,最終情定一生,那年的櫻花見證了他們的愛情。

她學醫,他學法。

“趕明兒我們的孩子生了,可別讓他去讀法醫!”她依偎在他的懷裡,掰著指頭掐掉未來孩子的職業,“教師也辛苦,不行!”他便俯下去聽她的肚子,像是發現了什麼,靠近她的耳朵悄悄地說道。

“他要是上了大學,絕對會掛很多科!”

“為什麼?”

“掛很多科就會留級,留級就會多上一年學,孩兒媽就能多被孩子氣一年!”

“討厭啊你!”她嬌嗔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上學打遊戲打到最後三門掛科!我孩子以後肯定會是最優秀的,順順利利上完學!”

“然後呢?”

“然後......”她頓住了,時間又從照片定格的時間旅途回到現在,她放下那張兒子滿月的照片才發現,這是一個回到起點的終點站。

這是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她寧願像以前一樣,張開雙臂,擁抱笑著奔來的兒子,告訴他今天去吃海底撈,明天週末,早上爸爸開車帶我們去遊樂場玩,下午看兒童電影,晚上,還要翻那本《一千零一夜》,最後一個故事講完,兒子帶著馬爾魯夫的魔戒和阿里巴巴的寶藏沉沉睡去,她關掉檯燈,輕吻著兒子的額頭。

老高單位的領導走後不久,她一個人關掉所有的燈光,靜靜地站在辦公室窗前。

仰望夜空,漫天星斗,拼命閃爍著的光芒,他說這是夜神賜予愛人的神秘禮物,突破光年,從遙遠的過去傳來,雖然他那特別的敲門聲,總是讓她一個人盼到天明。

你還記得嗎,咱家有過多少計劃?

星期天,我們要去看望父母;節日裡,我們要帶兒子去遊樂園;還有你,早該到醫院看病體檢......另外,家裡還要更換一些舊物件。

但計劃總是沒有變化快,經常都是掛嘴邊。

直到一個月前,名為新冠肺炎的新型傳染病毒迅速從武漢輻射擴散到湖北省,繼而席捲全國,武漢告急。觸目驚心的確診數字變化背後,是每天有人等著回家。只可惜很多人在等不到了。

她想再次聽到那特別的敲門聲,她想和他一同醒來,親吻那那佈滿鬍渣的臉頰,她想看著他慵懶的起身,伸個懶腰,坐到桌子前,她還想為他煮熟雞蛋,熱好牛奶,並再次囑咐他,雞蛋黃可以不吃,但牛奶一定要喝。可她卻不想收下所謂的英模稱號,也不想再聽他那句從來不變的道歉。

她擦乾眼淚,把那封病危通知書塞進工作服口袋,換上防護服進入工作臺。

世界在她心裡分崩離析,可他留下的太陽,在她心底,默默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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