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蔬菜,最體現文人氣質,連齊白石都曾不計其數地描繪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2-3期,原文標題《古畫中的蔬果之美》,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有一種蔬菜,最體現文人氣質,連齊白石都曾不計其數地描繪

葉放喜歡將美食、古書與藝術相結合,在自己設計的“南石皮記”園林山水中舉辦文人雅集(張雷 攝)


蔬果植物在兩宋期間成為宮廷及民間都喜聞樂見的繪畫題材。特別是當小幅繪畫替代大幅繪畫,紈扇和冊頁的形式逐漸盛行,似乎成為蔬菜與瓜果最理想的載體和最親切的選擇,作為中國花鳥畫中一種獨特的題材,蔬果繪畫雖然所佔比重並不大,卻始終引人注目,討人歡喜。

出現在兩宋院體畫中的蔬果,大都是畫院畫師們工筆形式的畫作,無不以清麗之氣與精緻之質來象徵高貴與祥和。包括南唐時徐崇嗣的《枇杷綬帶》,北宋時崔白的《茄子》、趙佶的《枇杷山鳥》,南宋時林椿的《果熟來禽》、馬麟的《橘綠圖》等等。正是這些生活中的日常素材,被宋人為我們建立起一種平凡中見典雅的風範。

有一種蔬菜,最體現文人氣質,連齊白石都曾不計其數地描繪

南宋《枇杷山鳥圖》故宮博物院藏


當蔬果成為審美的對象,食物也可以化身藝術的使者,蔬菜瓜果紛紛走出配圖,成為文人畫家筆下的寵兒和水墨繪畫的主角,而文人畫家則在表達欣賞與讚美的同時,往往還賦予了情感的蘊含與理想的寄託。

於是,那些充滿形式美感的水墨蔬果,成為畫家藝術風格與品位的傳遞,在中國水墨畫的史冊留下了一系列個性蔬果的符號,其中有宋時期牧溪的“柿子”,明時期孫隆的“竹筍”、沈周的“枇杷”、陳淳的“石榴”、徐渭的“葡萄”、孫克弘的“紫茄”等,還有清時期李方膺的“青菜”、陳洪綬的“靈芝”、趙之謙的“桃子”等。

宋元時期文人畫興起後逐漸成為繪畫的主流,明清時期文人畫的蔬果,大都是文人畫家們寫意形式的畫作,旨在以形寫神,通過事物外表的形態,展現事物內在的神韻,所謂文人心目中的水墨意象,在這個時期發揮到了極致。

於是,專以蔬果為主題,或者以蔬果與花卉、草蟲相結合的冊頁、手卷慢慢流行起來。其中有明末清初朱耷的《瓜果草蟲冊》,惲壽平的《蔬果冊》,石濤的《蔬果冊》《花果冊》,也有揚州八怪中金農的《蔬果冊》《花卉蔬果冊》,還有海上畫派虛谷的《蔬果冊》,任伯年的《蔬果冊》《花果冊》,吳昌碩的《蔬果冊》,以及近現代齊白石的《蔬果冊》,張大千的《蔬果冊》等等。

隨著這些風格各異的冊頁、手卷的不斷亮相,日常生活中的蔬果紛紛走上書畫桌,走進了書畫展,成為藝術的作品和典藏。包括蔬菜類的青菜、白菜、芹菜、蓮藕、蓮蓬、蘿蔔、辣椒、茄子、芋頭、茨菰、荸薺、茭白、菱角、冬瓜、南瓜、黃瓜、絲瓜、玉米、稻穀、葫蘆、西紅柿、扁豆、豆莢、蘑菇、香菇、靈芝、百合、銀杏、花生、春筍、冬筍,乃至大蔥、生薑等,也包括瓜果類的西瓜、芒果、佛手、柚子、橘子、柿子、梨子、桃子、栗子、石榴、菠蘿、荔枝、龍眼、枇杷、楊梅、葡萄、櫻桃等等,儼然一片紙上的芳草地,美術館、博物館裡的果園菜場。

其實不難發現,這些以蔬果為題材的水墨畫,與其說是畫家為自然寫像,不如說是為自己寫照,所謂文人比德,也就是植物的比喻和擬人,以蔬果寫精神,以蔬果寫性靈。

要說最能體現文人氣質的蔬果,非白菜莫屬。無論貧寒還是富庶的廚房裡,都會有白菜的身影,既是菜場中尋常見的蔬果,也是餐桌上相見歡的菜餚,隨手烹調就能撐起一桌美好滋味,當之無愧的價廉而物美。同時,在文人看來,白菜清白而高雅,默默地透露出一種精神,平凡、樸實,淡而無奇卻餘韻清芬,素而無華卻雅潔豐腴。

白菜古稱“菘”,在北宋陸佃的《埤雅》中有“凌冬不凋,四時常見,有松之操”的說法,作為甘於清貧,潔身自好的象徵,白菜自然也就成為了文人筆下的摯友和知音。

在把一棵最普通不過的白菜表現得栩栩如生的同時,文人常會在畫上書寫詩文,有的寥寥幾句,有的長篇大論。既是表明畫題,又是表達心志,感懷情愫,寓意深境。在明沈周《辛夷白菜圖卷》的白菜上,就題有吳寬的詩句:“翠玉曉蘢蔥,畦間足春雨。咬根莫弄葉,還可作羹煮。”李方膺《花果冊頁》的“白菜”上,也自題說:“菜把甘肥色更鮮,勸農曾見口流涎。從來不到街頭賣,怕得官衙索稅錢。”

也有愛白菜入迷的文人,作畫題詠,一而再再而三,足見其如醉如痴的程度。晚清的吳昌碩和民國的齊白石就是其中的典型。

吳昌碩曾先後多次作《白菜圖》、《白菜紅蘿蔔圖》以及《白菜紅蘿蔔蘑菇圖》等,畫上題詠有這樣幾首頗具代表。其一:“菜根長咬堅齒牙,脫粟飯勝仙胡麻。閒庭養得秋樹綠,坐攤卷軸根橫斜。讀書讀書仰林屋,面無菜色願亦足。眼前不少愷與崇,杯鑄黃金糜煮肉”。其二:“具區之精崑崙蘋,玉蔬金葉仙廚珍,煙芽露甲堪素食,要與天地同長春”。其三:“花豬肉瘦每登盤,自咲酸寒不耐餐,可惜蕪園殘雪裡,一畦肥葉野風乾”。

出於對家鄉的思念,吳昌碩筆下白菜具有明顯的慰藉之意,《秋霜入菜根始肥》中畫一塊墨石和兩棵白菜,自題說:“菜根常咬能救飢,家園寒菜滿一畦。如今畫菜思故里,饞涎三尺溼透紙。菜味至美紀以詩,彼肉食者安得知”。一年後又畫,《秋霜入菜根菜根始得肥》中畫兩塊墨石一棵白菜,自題說:“菜根常咬能救飢,家園寒菜滿一畦。如今畫菜思故里,三尺饞涎溼透紙。菜味至貴紀以詩,彼肉食者安得知”,前後詩句幾乎一模一樣,然而從“至美”到“至貴”的變化,卻讓濃濃的思鄉之情躍然紙上。

詩中所說的菜根,不只白菜的一個部位,還是中國文化中含有儒學和道學思想的一種概念,所謂《菜根譚》,就是每一個人的才智和修養,唯有經過艱苦的磨鍊才能獲得。

於是,吳昌碩在《白菜芋頭圖》和《白菜紅蘿蔔圖》等畫作上,多次題詠:“咬得菜根定天下,何事不可為?然這菜根辣處亦難咬,卻須從難咬處咬將去。”清貧出身的畫家,以直白的語言,表達對菜根的感悟,猶然昇華出一種人生哲理的表達。

自稱甘為吳昌碩“門下走狗”的齊白石,也曾先後多次作《白菜圖》,而畫上的題詠以這樣幾首最能代表。其一:“莫道小園長冷落,春來也有菜花香”。其二:“朱門絕少,茅舍春早,一笑加餐,何曾同飽”。其三:“生長清平不識飢,酒如泉水飯如泥,老來離亂無顏色,白石翁家菜滿畦”。其四:“諸侯賓客四十載,菜肚羊蹄嗜如殊,不是獨誇根有味,須知此老是農夫”。而《白菜冬筍圖》上的題跋,也許更能代表:“曾文正公雲,雞鴨湯煮蘿蔔白菜,遠勝滿漢筵席二十四味,餘謂文正公此語猶有富貴氣,不若冬筍炒白菜,不借他味,滿漢筵席真不如也”。

雖然難以統計齊白石一生畫了多少棵白菜,但是在齊白石心目中,白菜的精、氣、神卻始終如一。

齊白石筆下的白菜,《清白傳家》與《清白人家》是最常見的標題,那怕加了柿子也是《清白傳世》《事事清白》,顯然這清白二字,寫出了齊白石對人生的態度,與其說是一種健康生活的審美,不如說是一種行事處世的原則。而《白菜辣椒圖》等畫作上,還有這樣的題跋:“牡丹為花之王,荔枝為果之先,獨不論白菜為菜之王,何也”,以白菜為蔬菜之王,更成為齊白石價值觀的真情流露。

同為出自清寒的齊白石,對菜根同樣有著特別的感覺和領悟。其多次作《白菜蘑菇圖》,畫上自題說:“菜根滋味,惟仕宦不能知。”多次作《白菜紅蘿蔔圖》,自題說:“豈只老翁顏色似,通身骨相有根香。”

有一種蔬菜,最體現文人氣質,連齊白石都曾不計其數地描繪

齊白石《白菜雛雞》 首都博物館藏


而其多次所作的《白菜圖》和《白菜小雞圖》等畫上,一系列的自題則把菜根演繹成了傳承的人文,其一:“先人作過三代農夫,方知得此根有真味”。其二:“不獨老萍知此味,先人三代咬其根”。其三:“先人代代咬其根,種菜春園深閉門,難得前朝太平日,人知識字布衣尊”。農家以菜為根本,齊白石以菜根為世家之本,清標淡遠的同時,也流露出思鄉之情的自我慰藉,正如其題詠所說:“菜根香處最相思。”

毫無疑問,吳昌碩與齊白石寄託在蔬果上的情感是真摯而熱忱的,流露出的人文趣味和品格,也從白菜諧音“百財”的寓意招財納福,延展到根味引申真味的寓意“百事可定”,也就是說從生活的安樂昇華到生命的安頓,或者說從水墨寫意的藝術形式演化到深入淺出的思想境界,日常長物,無不活色生香,也許這正是其作品深入人心並流芳千古的根本。

作為既大眾又文人蔬果的代表,白菜集寵聚愛於一身,其實每一種蔬果都會受到各式各樣的青睞,所謂窺一菜可見全蔬。與其說蔬果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莫如說蔬果是我們人文的一部分,蔬果成為天地自然之間的文人觀照,更成為世界觀方法論之間的文化觀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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