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庸傳統文化研究:臆說龜蛇(之十五)


周克庸傳統文化研究:臆說龜蛇(之十五)

:這一水神形象,蓋由“禺彊”之“禺”字而來。“禺”,本義為獼猴屬(《說文解字》:禺,“母[=獼]猴屬”;郝懿行《山海經箋疏》亦引《說文》雲:“蝯[=猿]善援,禺屬”,“禺,猴屬,獸之愚者也”),後人因而望文生義,遂將“禺彊”誤解為猴形水神——其實,郭璞早已指出過這點了。《山海經·南山經》:招搖之山有獸,“其狀如禺”,郭璞傳曰:“‘禺’似獼猴而大,赤目長尾……說者不了此物名‘禺’,作‘牛’字,圖(按:指《山海經》所附插圖——引者注)亦作牛形,或作猴,皆失之也。”身為水神的禺彊,就這樣被以訛傳訛地傳成了猴子。

又因此,許多神話傳說中的水神水怪,也就有了猴形,如《山海經·南次二經》雲:“長右之山……有獸焉,狀如禺而四耳,其名‘長右’…… 見(=現)則郡縣大水。”《齊東野語》雲:“野婆,出南丹州,黃髮椎髻。裸形跣足,儼然若一媼也。群雌無牡,上下若飛猱……每遇男子必負去求合。”

禺彊一變而為猴形水神,再變而為“群雌無牡,上下若飛猱”的野婆,真可以說是“一蟹奇詭於一蟹”了。逮及晚明,長篇白話小說《醒世姻緣》則更是奇上加奇,如第27回雲:有一刁姓戲子,其妻有姿色,忽項中生出一癭,初如鵝蛋,漸漸大如柳鬥。後癭中屢有琴瑟笙磬之聲,一日間那癭豁的一聲裂破,跳出一猴來道:我乃老猴精,能呼風喚雨,因與漢江鬼愁潭一個老蛟相處,結黨害人,天丁將蛟誅殛,搜捕餘黨,所以逃匿於此……這猴形水神竟匿身於婦人瘡癭之中,可見其境遇已愈發不濟得厲害了。

清袁枚《子不語》卷十六《西江水怪》雲:“有咒取魚鱉者……一日偶至大澤,方作法,忽水面湧一物,大如獼猴,金眼玉爪,露牙口外,勢欲相攫。其人急以裩蒙首走,物奔來躍上肩,抓其額,人即仆地,流血暈絕。物見眾至,作聲如鴉鳴,躍高丈許遁去……其人云:此水怪也。以魚鱉為子孫。吾食其子孫,故來複仇耳”。這猴形水怪初看十分兇狠,但終究色厲而內荏,見眾人至也只會“躍高丈許遁去”,早已沒了老祖宗們的神通和威風。

有趣的是,日本民間信奉的水怪“河童”,竟也與我國的猴形水神存在著淵源關係。據日本民俗學者吉野裕子介紹:日本的“河童”,“往往作為童話和俳畫題材中的‘水的妖怪’或‘河神’出現”;“在日本,全國到處存在著有關河童的傳說,尤其是河流多的地方。其中有名的是遠野地區的河童,人們在河岸邊修建了河童之祠”。“河童這一形象到底是在什麼時候、由誰創作的,至今還不知道。有些地方把河童叫‘猿猴’,它有很大的身體,確實很像‘猿’……而揹負的那層厚厚的甲殼又恰似烏龜的樣子。”(吉野裕子《陰陽五行與日本民俗》,學林出版社1989年版第155-156頁)從吉野裕子的描述看,“河童”應該是由我國猴/龜形水神在日本的變形之一。

:我們在前面所引的《山海經》郭璞傳時,已轉述過郭氏看法:淺人說《山海圖經》,誤將猴形之禺,訛“作‘牛’形,圖亦作牛形……皆失之也。”依此,水神水怪的牛形,乃由“禺”字的“獼猴”義產生訛變而作猴形,又由“猴”“牛”音近產生訛變而作牛形。

不過,這些訛化恐怕不是單線的,而是以數重縱橫交錯的複線推進著,所以,其訛變的軌跡已很難一一縷清了。

比如,水神“牛”的來歷,郭璞除了我們在前面引述的解釋外,他還曾說過:“今蜀山中有大牛,重數千斤,名為夔牛”(見《山海經·中次九經》“[岷山之]其獸……多夔牛”郭璞傳);而《山海經·大荒東經》又曾說,夔牛“狀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出入水則必風雨。”在這段話下面,郭璞傳雲:(夔牛)“人面龍身”;《文選·東京賦》薛綜注云:(夔)“如龍有角”;《說文解字》則稱:(夔)“如龍一足”;《國語·魯語》韋昭注又云:“夔一足……人面猴身能言。”

此外,從字音看,“牛”與“能”(即所謂的“三足鱉”)、“龜”音近(牛/能:疑泥鄰紐、之部疊韻;牛/龜:疑見旁紐、之部疊韻)義通;“夔”與“龜”音近(群見旁紐、微之通轉)義通;“猴”與“龜”音近(匣見旁紐、候之旁轉)義通。瞧,經過這麼一番曲裡拐彎繞來繞去的連環勾掛,牛、猴、龍、龜、夔、禺、禺彊……又全都攪作一團,成了一鍋黏黏糊糊名副其實的大雜燴。 總之,經歷了漫長的訛變演化,水神便有了牛的形象。

明陳仁錫《濳確類書》雲:“陝川有鐵牛廟,頭在河南尾在河北,禹以鎮河患。”《太平御覽》引《幽明錄》雲:“淮南牛渚津……人見一金牛,形甚瑰壯,以金為鏁絆。”《異苑》雲:“晉康帝建元中,有漁夫垂釣,得一金鎖,引鎖盡,見金牛。急挽出,牛斷,猶見鎖長二尺。”《輿地紀勝》引顧微《廣州記》:“鬱林郡山東南有池,池有石牛。歲旱,百姓殺牛祀雨。以牛血和泥,泥石牛背,祀畢而大雨洪注,洗牛背,泥盡乃晴。”《水經注·葉榆河》載:“(勾漏)縣江中有潛牛,形似水牛。上岸鬥,角軟,還入江水,角堅復出”。

今天人們常見到的,與陝西交界處的山西一側黃河邊的鐵牛、北京頤和園內昆明湖邊的銅牛,也都有著藉助水神牛的神力以“鎮水”的意味。

冰夷(馮夷、無夷):上古時漢語無輕唇音,故“冰夷”“馮夷”“無夷”語音相近,都是指“河伯”的名字。《莊子·大宗師》:“馮夷得之,以遊大川”,陸德明音義引《清泠傳》雲:馮夷,“華陰潼鄉隄首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為河伯。”“服石成仙”云云表明,這一傳說為魏晉前後才有的比附。《楚辭·九歌·河伯》洪興祖補註,引《抱朴子·釋鬼》雲:“馮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為河伯”——溺死於水而為河伯,這神格的獲得,也夠冤屈的。

《山海經·海內北經》:“從極之淵,深三百仭,維冰夷都焉。冰夷人面,乘兩龍。”郭璞傳雲:“冰夷,馮夷也。《淮南子》雲:‘馮夷得道,以潛大川。’即河伯也”。馮夷究竟如何得道,又是如何才成為河伯,好像人們也說不大清楚。其實,“馮夷”這個名號,也是由龜蛇一體的水神訛變而來的。上古漢語中,“馮”與“黽”音近(馮/黽:蒸陽對轉;幫明旁紐)、“夷”與“它”音近(夷/它:脂歌旁轉,喻透準旁紐),所以,“馮夷”其實就是“黽它”的假借借字——龜、鱉在古人眼中,皆歸為“黽”屬(比如,“鼈[鱉]”“黿[黿]”等字即從“黽”。《說文》:鼈,“甲蟲也。從黽/黽敝聲。”段玉裁注:“故《周易》鼈/鱉、蟹、蠃、蚌、龜為一屬”)。既知“黽/黽”指龜鱉,又知“它”乃“蛇”之古字,所以不難推出,“馮夷”之所以成為河伯之名,因為它訛變自“黽它”——也就是龜蛇一體的水神。

另外,據《楚辭·天問》王逸注,河伯之妻雒嬪亦“水神,謂宓妃也”。這個宓妃的“宓”,應當讀作“鱉”(宓/鱉:質月旁轉,明幫旁紐),“鱉”嫁給“黽它”為妻,也真可以說是“門當戶對”,得其所哉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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