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地獄,沒有天堂在等著我們

地獄不在世界之外,地獄就在我們這個世界。

人生就是地獄,沒有天堂在等著我們


我們不懈追求幸福,但真正的清醒來自憂鬱和存在性焦慮。先承認生活就是地獄,然後再自由選擇。

我記得自己情緒低落。那是嚇人的心理狀態,似乎要永遠持續下去。每天一想到醒來就恐慌不已。內心的掙扎、恐懼和對未來的否定導致積極和樂觀的態度徹底崩潰。我就覺得自己的心靈突然患病和扭曲了。沒有辨認出新的自我,我在納悶曾經開朗陽光的我究竟發生了什麼。

我陷入憂鬱的原因是和女友分手。但是,導致我憂鬱的並非對此次分手的反應,而是意識到你相信那個愛你的人,那個和你最親近而且發誓永遠和你在一起的人已經變了,變成了對你的痛苦無動於衷的陌生人。我發現這柔情蜜意原來不過是個幻覺。過去的一切都變得毫無意義,未來已經不復存在,這個世界本身已經不再令人相信。

在這種憂鬱中,我發現他人的態度發生了戲劇性變化。憂鬱症在社會上沒有得到特別的寬容,我意識到周圍人的勸說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想矯正我,告訴我要振作起來或者建議找專業人士幫助;另一種則是像遇到麻風病患者那樣躲避我。回頭來看,我能理解這種反應:畢竟,我已經變成憤世嫉俗和悲觀失望的不可知論者,言行之間肯定懶得去考慮是否禮貌周全了。

另一方面,我對他人的真正痛苦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在憂鬱中,我瞭解到世界的黑暗面,而這些是我以前很少知道的東西。我不再忽略痛苦和幻覺,從打開的一扇新窗戶中窺見了的確令人不愉快的冷酷現實。我的體驗並不獨特,但在某種意義上得到了提升,除了是遭遇情感破裂的可憐普通人之外,我也變成了哲學家。作為哲學家,我知道顯而易見的外表絕非全部,需要進行嚴謹的批判性分析。基於自己的親身體驗,我特別傾向於懷疑把積極情緒等同於健康,消極情緒等同於扭曲的做法。患上了憂鬱症,我卻因此終於看清了世界的真相呢?

在我自己陷入憂鬱之前,我的博士導師,斯洛文尼亞科學藝術學院哲學家阿萊恩卡·祖潘辛齊科(Alenka Zupančič)曾暗示人們對幸福的追求往往成為一種壓迫性的意識形態,對此,我一直感到很困惑。渴望讓世界變成幸福之所究竟有什麼錯?怎麼會令人感到壓抑呢?

但是,在觀察了我自己的狀況之後,我開始逐漸贊同她的觀點了。環顧周圍,你會注意到我們要求自己和其他人都處於一種永遠幸福的狀態。伴隨著過分推崇幸福的傾向是將幸福的對立面---情感痛苦如憂鬱、焦慮、悲傷或失望等妖魔化。我們給情感上的痛苦貼上標籤,似乎它們是問題,是扭曲,是需要消除的反常情況,是需要治療的疾病。表達悲傷的聲音被當作病態受到壓制。

美國心理學協會將憂鬱定義為“一種常見的、嚴重的醫學疾病,不僅影響你的感受、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這個詞語本身已經將受害者妖魔化,暗示她必須得到治療。很難說究竟是心理治療師和醫學界將這種態度強加在人們身上,還是受到了流行文化範式的影響。但無論如何,當今大部分心理治療都是旨在消除負面情緒。

如果現實真的很爛,該如何呢?雖然憂鬱,但我們畢竟擺脫了幻覺的困擾,正是這種幻覺矇蔽了我們,使我們難以看清現實的真面目。

心理治療消除負面想法的最著名做法是認知行為療法(CBT),最初就是在治療憂鬱和焦慮的過程中形成的。這種基於心理疾病的認知模式最初是由美國心理治療師阿隆·貝克(Aaron Beck)在20世紀60年代後期提出的。其前提是憂鬱是被稱為“憂鬱思維”的負面想法所引發。陷入憂鬱狀態之後,我們傾向於覺得自己陷入孤獨無助的狀態,註定失敗,不討人喜愛,無能,無用,理應受到他人的責備和拋棄。這種否定性世界觀的例子體現在如下一些話語“我真無用和醜陋”,“誰也看不起我”,“一切都不會改變,我已經無可救藥了”,“情況只會變得越來越糟糕”等。貝克認為,在這種憂鬱中,我們使用了“扭曲的”和毫無助益的思維方式。經過訓練的認知行為療法實踐者能夠辨認出這種被扭曲的思維方式,進而打破它,指導我們邁向更幸福的結果。

得了憂鬱症,受到從前朋友的影響,我去找認知行為療法心理治療師。你們會看到,我沒有被徹底治癒,仍然覺得自己充滿“憂鬱的”思維模式。我對心理治療的感受多種多樣,從信任自我的慾望和心理治療師的關心到對這種慾望感到惱火。我覺得就像有人告訴我自己渴望聽到的話,就像小孩子需要得到安慰,大人在晚間講個愉快的故事以便擺脫嚴酷的現實。憂鬱的思維模式令人不愉快甚至令人難以忍受,但這並不必然意味著它們對現實的表達是扭曲的。如果現實本來就真的很爛,該如何呢?雖然憂鬱,但我們畢竟擺脫了幻覺的困擾,正是這種幻覺矇蔽了我們,使我們難以看清現實的真面目。

相反,如果積極思維模式對現實的把握代表了一種偏見,又該如何?當我憂鬱時,我瞭解到某些寶貴的東西,那是我無法以更低的代價獲得的東西,又該如何?如果它是打破幻覺---打破完全不現實的思維方式---讓我瞥見了真正導致焦慮的現實真相,又該如何?在憂鬱中,我們實際上更準確地認清了現實,又該如何?如果我渴望幸福的需要和消除憂鬱的心理療法的需要都基於同一個幻覺,又該如何?如果心理療法的所謂黃金標準本身不過是給人安慰的偽科學,又該如何? 

現代心理學承認日常生活思維建立在很多扭曲的觀念之上,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偏見的左右。但是,這種認識存在於積極性框架體系之內。簡而言之,主流思想擁抱一些常見的幻覺,只要它們不干擾積極情緒的流動就是健康的。

人生就是地獄,沒有天堂在等著我們


積極幻覺的現有概念首次出現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心理學家雪萊·泰勒和南衛理公會大學的喬納森·布朗1980年代的一篇論文中。積極幻覺是一種常見的認知偏見,它建立在有關自我和他人、我們的處境和我們周圍的世界的有利的但不切實際的想法基礎上。積極偏見的類型包括不切實際的樂觀主義、控制幻覺和虛幻的優越感等,這些讓我們在與別人對比時高估自己的能力和品質。一次次的研究發現這種幻覺大量存在。無論學習能力、工作表現、免受偏見困擾、人際關係幸福程度和智商等,在幾乎所有參數中,大約75-80%的人都會評估自己的成績高於平均值。但殘酷的數學法則告訴我們,這是一種幻覺,從定義上說,不可能這麼多人都高於平均值。

現代積極性趨勢的根源可以在宗教歷史中找到,它曾經為人們提供了生活指南和救贖觀念,提供了擁有大團圓結局的可靠世界。在當今世俗的世界,心理學填補了宗教留下的空白,充當了為追求更美好的生活提供解釋和希望的角色。用心理學取代宗教的做法使得基督教傳統的很多特徵維持下來。情感顧問或者心理治療師的角色和我們前去拜訪的需要與牧師講道和前往教會告解懺悔有很多相似之處。情感顧問和牧師都是擁有權威的人,他們能宣稱你哪個地方錯了,應該如何糾正。法國哲學家米歇爾·福柯追蹤心理學的根源到牧師,進一步闡述了這個觀點,即教牧關懷的最初宗教目標就是引導人們獲得救贖。

當代丹麥學者安德斯·德萊比·索倫指出,現代人逃避痛苦和焦慮和最終尋找幸福的渴望至少部分建立在擺脫塵世痛苦進入天堂的宗教觀念基礎上。在世俗世界,救贖變成了塵世生活必需完成的任務。天堂不再是超驗性領域,而是獲得完全幸福的狀態,我們要把塵世變成當下的天堂。

與宗教和心理治療密切相關的是,哲學可能被認為是異端邪說。問題最大的病人可能是德國哲學家叔本華,他的名言是痛苦是人類無法避免的,是人類存在的必要組成部分。叔本華認為,存在沒有目的或者意義可言,生命是無目標的驅動力量在推動,從來不能得到滿足。他將我們的積極性世界觀徹底顛倒了,人類存在的正常模式不是幸福,時不時被痛苦打斷。相反,生活本身就是痛徹入骨的痛苦和沒完沒了的悲痛,而且從來不會得到改善。叔本華宣稱“今天很糟糕,明天可能更糟糕。”叔本華認定,意識讓人類生活的條件變得愈發糟糕,因為有意識的人更真切地感受到痛苦,更能清醒地感受到存在的荒謬性。“有人應該告訴我,我的哲學不會給人帶來安慰,因為我說出了真相,人們更願意得到保證,上帝會確保一切安好。”他在“論人世間的痛苦”(1851)中寫道。“去找牧師吧,讓哲學家們清靜一會兒。”

在弗洛伊德看來,目標不過是幫助病人接受和反思人生就是地獄。

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並沒有提供更多令人安慰的東西。他提到焦慮是人類存在的基本模式,區分了真實性和非真實性的生活方式。我們大部分人的日常生活其實是生活在非真實性生活方式中,我們沉溺於日常事務、麻煩和憂慮中,日常生活的噪音掩蓋了我們對自己存在的徒勞和無意義性的認識。我們去上班,我們養孩子,我們維持人際關係,我們打掃房間,我們睡覺,然後一切從頭再來。周圍的世界似乎能夠說得通,甚至豐富多彩,意義滿滿。但是,真實性的生活只有在焦慮中被揭示出來。接著我們有了清醒的自我意識,開始自由地思考,拋棄社會強加在我們身上的共同幻覺。在海德格爾看來,焦慮代表了適當的哲學心態。

挪威思想家彼得·韋塞爾·扎普夫將哲學上的悲觀主義又向前推進了一步。他說人類意識發展得太快了,這是個悲劇,結果造成存在焦慮(畏)。在其《最後的彌賽亞》(1933)中,扎普夫提到那是“生物學悖論,一種反常情況,一種荒謬性,一種放大的災難。”人類開發出一種永遠也無法滿足的需要,因為自然本身是無意義的。他認為,要生存,人類就需要壓抑其極具破壞性的多餘意識。這是“社會適應性的要求,通常被稱為健康的、正常的生活所需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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扎普夫提出人類形成了四種普遍性的防禦機制:

孤立,包括壓制令人擔憂的或破壞性的思想和情感錨定,確立更高級的意義和理想。

他給出的集體錨定例子是“上帝、教會、國家、道德、命運、人生法則、人民和未來。”錨定為我們提供了一種幻覺,讓人獲得心理安適。錨定的缺點是一旦發現我們的錨定機制其實是一種幻覺後,我們會感覺到絕望。

干擾,將我們的思想和精力集中在某個想法或者任務上以防止人們去自我反思。

神聖化,這是一種防禦機制,將負面衝動轉化為更積極的行動。比如,我們刻意和存在悲劇保持距離,將我們的意識引導到哲學、文學和藝術探索中。

心理分析之父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就像哲學家一樣反對宗教,他宣稱其目的是滿足我們難以滿足的情感需要。據說他告訴同事桑多爾·費倫齊“神經官能症患者是烏合之眾,好處只是在經濟上支持我們,讓我們能從其案例中學到一些教訓:心理分析作為治療手段可能沒有任何價值。”弗洛伊德對心理分析治療的結果並不樂觀,不願意承諾幸福結果。在《歇斯底里研究》中,他發誓說,心理分析可以將歇斯底里的痛苦轉變為“常見的不愉快”。在弗洛伊德看來,目標是幫助病人接受和反思人生就是地獄的現實。地獄不在世界之外,就在我們這個世界。

雖然轉向積極性,但心理分析理論包括了焦點仍然集中在弗洛伊德本人擁抱的悲觀主義哲學傳統的一個分支。最初被美國心理分析學家勞倫·阿洛伊和林伊·馮·艾布拉姆森在論文“更悲傷但更聰明?”中稱為“悶悶不樂的現實主義”。作者認為在憂鬱症患者的眼中,現實總是更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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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夕法尼亞坦普爾大學的阿洛伊和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艾布拉姆森通過測量控制幻覺來檢驗假設。在對一組本科生進行訪談之後,他們將學生分為兩組,一組憂鬱者,一組非憂鬱者。每個學生客選擇按鍵或不按鍵,獲得兩個結果之一:綠燈或者沒有綠燈。呈現給學生的實驗背景是從0到100%的各種控制按鈕。完成測試後,問他們分析控制其反應的程度對結果產生的影響,也就是說,多少次綠燈是其行動的結果。結果發現,在判斷他們產生的控制程度時,更悲觀但更聰明的學生更加準確。阿洛伊和艾布拉姆森得出結論說,憂鬱的學生更少受到控制幻覺的影響,因此判斷更加切合實際。另一方面,不憂鬱的學生往往過高估計自己的控制程度,更喜歡提高自尊的感受而陷入一種自我欺騙。

“悶悶不樂的現實主義”假設仍然引起爭議,因為它質疑認知行為療法的教義。該教義認定憂鬱的個人擁有更多思想偏見,因此需要得到治療以便獲得更加切合實際的認識。但是,後來的研究已經改善這個觀點。比如,澳大利亞社會心理學家約瑟夫·福加斯(Joseph Forgas)和同事顯示,悲傷能夠強化人們的批判思維能力,幫助人們減少判斷偏見,改善注意力,增加韌性,通常促成更具懷疑精神、更細膩、注意力更集中的思維方式。另一方面,積極情緒能導致更少付出努力和系統性的思維方式。幸福的人更容易陷入模式化思維,更容易依靠簡單的陳詞濫調。他們更容易“隨波逐流”,更容易基於偏見而做出更大的社會判斷失誤。

憂鬱冥思是有助於分析的問題解決機制。

其他研究者已經注意到憂鬱的進化優勢,比如弗吉尼亞聯邦大學的保羅·安德魯斯和弗吉尼亞大學的安德森·湯普森,他們挑戰了佔支配地位的醫學觀點,即憂鬱是失序或者生物學功能失常。他們認為憂鬱實際上是進化後的適應過程。憂鬱的進化功能就是開發出分析思維機制和幫助解決複雜心理問題的機制。憂鬱冥思幫助我們精力更集中,幫助解決遭遇的問題。 

就像感冒在有時候可能令人害怕,但它本身不是壞的,憂鬱可能減弱你的幸福感,給生活的很多領域帶來不好的影響,如工作、社交關係和性生活等。但是,感冒雖然令人不愉快,卻不是生物學功能失常的產物,相反,它是重要的預防感染機制。感冒引起的損害是身體機制在抵抗感染時權衡協調的適應結果。同樣,憂鬱冥思是問題解決機制,吸引人們將注意力集中在分析某些問題上。

有存在主義傾向的現代瑞士心理分析家艾利斯·赫爾澤昆茲在其《此在分析》中求助於海德格爾的真實性生活和非真實性生活區分,她宣稱,心理痛苦代表了遭遇存在現實的幻滅感。在此意義上,憂鬱不是失序而是對人類存在的虛無性的突然幻滅感。在這個上下文中,可能稱為“非真實性生活”的更加歡快的形式很難是一種病態,因為它讓清醒的存在意識遭遇日常生活任務並淹沒在尋常性中。

雖然因為和女友分手而陷入的憂鬱並沒有增加存在憂慮的水平,但它是我生活中最強大的視角轉換體驗。它不可逆地永遠改變了我的存在狀態,讓我處於存在核心的創傷中,通常我並沒有比從前更悲傷或更內向。啊,如果這是我們丟掉幻覺,無限瞭解到有關現實的更多內容的代價,該如何?我們或許在走向那裡。有些研究暗示,存在痛苦和心理抑鬱在全世界尤其是在西方現代文化中都有上升趨勢,或許我們追求幸福恰恰就是因為它已經不再是能實現的東西了?

我們不知不覺陷入的惡性循環--無限追求幸福和根本不可能獲得幸福---只能更厲害地傷害我們。解決辦法實際上或許就是接受已經提高的意識水平。在憂鬱深淵中,我們將發現幸福太過膚淺,在很大程度上不是維持生活的方法。心理健康、積極心理學和佔支配地位的心理治療模式如認知行為療法都要求我們保持沉默,屈服於幻覺直到死亡的那一天。

臨近此文的結尾,我必須告訴親愛的讀者您,我意識到只要你還在閱讀本文,你肯定已經感受到“是的,但是”式反應。(是的,生活很可怕,但還有很多美好的東西啊。)這個但是是對負面的、可怕的見解的自動反應。一旦暴露在這些力量面前,我們的積極防禦機制就開始起作用了。在寫此文時(以及在我人生的其他很多時候),我本人就陷入這個考驗中。如果沒有這種保護機制,我們可能早就死掉了,或者很可能屈服於自殺衝動以尋求解脫。

我的一個小小建議是,希望在自殺反應出現之前,暴露在幻滅和積極性的避難所,將其視為生活體驗的新空間。下次在你準備借酒澆愁,或求助於親人朋友或心理治療師,或其他很多確認生命價值的實踐活動時,請記住幾乎所有構建意義的活動---從工作到體育運動到向耶穌基督敞開心扉在本質上都是幻覺。通過幻覺擺脫生命苦海的選擇是隻要有可能,就探索一種無幻覺的空間,從而變得更有能力承受令人感到幻滅的、具體的生活現實。如果成功,你將擺脫虛假的積極性鎖鏈的束縛而獲得自由。

當然,最後,我們或許能夠獲得解放,要麼擺脫痛苦要麼擺脫幻覺。人生就是地獄,看起來沒有天堂在等著我們。這本身或許就是獲得解放之路,因為我們畢竟不會因此而喪失任何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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