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的求學生涯:臺大入學成績引傅斯年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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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

  我這一輩子,是在不斷的變動中。出生那時,“九一八”事變,七歲時,抗戰軍興,隨後十五年,戰爭不斷。自己的生命,在時代鉅變之中,殘疾之身軀,隨同父母,不斷遷徙。二十歲前,未嘗寧居,中年時,離臺來美,不覺又已四十年。一轉眼,已是八十歲。

  從另一方面看,我這一生,又目睹人類歷史上空前迅速的變化與發展。我這一生中,出現了抗生素、雷達、噴射機、飛彈、宇宙飛船、原子彈、核能、電視、計算機、基因研究、複製生命……種種劃時代的發現與發明。八十年間,人類文化的發展,速度與幅度,超過了數千年累積的總和!

  這一本小書,是一個身處巨大變化的小人物,將他所見所聞,留下一個記錄,讓他的三歲稚孫長大時,可以知道祖父時代的生活和觀念。

  ——作者

輔仁中學:東林遺風

  在明朝時,江南士大夫的力量很強,對王朝政治非常不滿,所以把書院作為針砭時政的地方,也可以在邪惡的世界裡砥礪對方成材。東林書院是宋朝楊時先生南渡設立的,但真正興盛是在明朝萬曆年間。當年東林書院可以住上兩三百個學生。後來東林書院只剩了一個祠堂,輔仁中學就在祠堂的側面。

  輔仁中學是由四個在聖約翰大學畢業的無錫人回家辦的,聖約翰大學是教會學校,我們兩百個學生基本上都是江南師生。輔仁中學的老先生最注重的是經世致用之學,江南製造局第一批翻譯數理科學的人中有不少無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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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讀的教材一半的課程是英文教學,數學、物理、化學、生物,都是英語教材。輔仁中學師資非常好,1950年以後,很多老教員被分配到大學教書。當時江南好學校不少。從揚州的揚中,上海的上中,到蘇州、無錫、常州、太倉、江陰,每個縣都有優秀的中學。最近南京大學的朋友告訴我:全中國的院士人數,北京第一,上海第二,無錫第三,蘇州第四,無錫一個地方出六十個院士,輔仁中學出十二個。這就是江南的教育。

  在讀輔仁中學之前,我受的教育不在系統知識範圍之內,隨機抓到什麼讀什麼。輔仁中學對我的幫助極大,學校裡最好的學生組織小班,選課制度不像現在一年級選課用一樣的書,是跳躍的。我們小班十來個學生,我進去時程度最差,由他們帶我到一定地步,很快我也跟得上了。高中三班,淘汰率很高,等到考大學時進的都是全國最好的大學。

  在輔仁中學時,沈致平先生、裘維霖先生給我印象很深,我當年受這兩位先生益處甚多。我們的老師都能兼教別的課,堪稱全能,真是了不起。他們有能力在大學任教,但是他們寧可留在無錫教家鄉的子弟,真是全心全意奉獻。

入學臺大:從外文系到歷史系

  臺大成立之時,臺北帝國大學留下的教室和設備都在。此前臺北帝國大學是日本人在臺灣的孩子上的學校,等到日本人撤退,教授只有五六個留下來,有植物學的教授,有醫學的教授,都是好教授。

  當時臺大文學院除了空房子以外,什麼都沒有,要重新建設,幸而有大陸來臺灣的學者填了空缺。臺大外文系的教授是雜湊班,既非北大,也非清華,英千里是輔仁大學的,錢歌川是中央大學的,梁實秋後來到師大去了。中文系有臺靜農和兩三位老教授,1946年就到臺灣了。哲學系有名的是方東美。歷史系和考古人類學系的教授,則是北大、清華、中大的教授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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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臺大的學風好。第一,學生的基礎好。第二,學生少,老師多,所以很多時間可以跟老師交往。老師也沒有外務,住在學校附近,師生關係很密切,我們晃悠晃悠就到老師家裡去,和老師聊天,這在現在是不可能的事情。

  那時候圖書館跟現在不一樣,是封架式,要到閱覽臺上寫我們想要的書名,在卡片抽屜裡找出書名、編號,館員到庫裡拿了書交給我們,就在書桌上看。我們除了上課,就在圖書館。我們可以在圖書館坐到晚上11點。

  在臺灣讀大學,我們那個時代基本上不用花錢。除了不繳學費以外,一張公費條子就過四年。不過,伙食的量不夠,菜也只有一樣,沒有油水。大家吃的飯很差,一直是半飢餓狀態。

  我第一年在外文系讀書,老師中英千里最高明,英文不錯,幾個修女和女傳教士教我們會話,我得她們益處很多。英千里教的是英國文學史,講得非常有意思,大陸有一個話劇演員英若誠,就是英千里的兒子。

  中文系臺靜農先生跟劉崇鋐先生一樣,是無為而治。臺先生是北京輔仁大學的底子,發展中文系的基本路線是樸學,他自己不做樸學,而研究文學史,書法寫得好,他是魯迅的學生。董同龢先生教語言學,一直做得不錯,出了不少好學生。文學方面是戴君仁先生和鄭騫先生,在臺灣古典詩詞教育方面的功勞很大。葉嘉瑩是輔仁大學出來的,跟他們做同事,受二老的影響很多。另外一位張清徽,跟葉嘉瑩教授是同時代的才女。

  我在臺大外文系讀了一年後轉入歷史系。因為我入校的國文、歷史成績引起閱卷教授的注意,拿我的卷子給傅斯年校長看,傅校長說:“應該去讀歷史系。”當然別的老師也知道了。那時候我的院長、系主任兼教務長、校長三個人都讓我轉系,我還有什麼話說呢?轉到歷史系以後,我照舊上外文系主要的課,像散文、英國文學史。

臺大回憶:名師雲集

  “中央研究院”帶去的人馬都在臺灣大學中文系、歷史系和考古人類學系兼課。我從大二開始,基本上就和“中央研究院”結緣了。我在本科的時候是歷史系為主,考古係為副,到研究生的時候就跨足兩繫了。我是文科研究所的第一個文科研究生。在臺大,我興趣廣泛,選課加旁聽,跨了四個系:歷史系、外文系、考古人類學系和中文系。

  從大二開始,我上李宗侗、董彥堂、李濟之、凌純聲、勞貞一等老師的課,常常一個人一班,他們都是一流的老師。我跟這幾位老師,受他們的提拔、訓練,至今感激師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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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濟之先生是第一等聰明人。上課細密精緻,純學者的風度,做事和研究一樣,一板一眼,行政能力強,井然有序,做得非常好。

  沈剛伯先生是道家,看事情清楚,淡泊寧靜,看上去好像是不在乎,但是有自己的原則。他教書真好,演講口才真好,做行政是無為而治,但是大節絕不含糊,任了二十幾年文學院院長,穩定而進步,這就了不起了。當時行政上的事情也不少,對教授的聘用,對學生衣食住行的安排,對教員宿舍的安頓,都是麻煩事。跟他一起開會,要言不煩,你滿堂議論,他兩句話就擺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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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作賓先生是另外一套的學者,我沒有跟他學甲骨文,是學年曆。他沒有受過正規的教育,純粹憑自己的聰明才智,整出十個卜辭斷代規則,使得我們對甲骨文的研究有跡可尋,而又從時間軸上,整理成年曆,這是了不起的功夫。董先生的甲骨文研究當然不錯,書法秀麗。甲骨以外的事情,他是不管的。

  李宗侗先生是法國訓練出來的,學早期的文化人類學,他對比較文化研究很有獨到之處,選他課的學生不多。他不想在學校上課,就派三輪車把我接到他家去,我常常一個人去他家。李宗侗先生出身世家,是高陽李家後人。他從法國留學回來後,一面在中法大學教書,一面做故宮博物院的秘書長。他是一個溫厚的長者,學問很好,當然後來他就鑽到中國古籍裡面,把在法國學的東西擺在一邊了。

  勞幹先生很聰明,世俗事務是不懂的。他記憶力強,悟性高,他的《居延漢簡考釋》是破空之舉,編成一套套可用的材料。他研究漢朝典章制度,既宏大又細密,對小物件的考證是了不起的。他的古詩寫得多極了,文章寫得好。

  劉崇鋐先生是謙謙君子,溫和善良,在美國讀了碩士。他是一個長者,人也公正,所以在清華時代就做系主任,在臺大做系主任、教務長,後來東海大學創立,請他做教務長。他們家是林則徐的親戚。

  凌純聲先生是搞地理學的,做出中國第一部民族學的調查,調查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這部書是典範著作。後來他在西南領導史語所的民族組,做西南民族調查。但他自己最大的貢獻是到臺灣以後,對環太平洋文化的整體觀察,張光直的東亞文化的連續性,是受他的影響,環太平洋從中國到美洲,有若干共同之處,源頭在中國的荊楚地區。

  我的幸運就是在讀大學時碰到這些第一等的老師,那時候學生少,老師多,他們幾個人可以一起訓練我。凌純聲先生是中央大學地理系出身,李宗侗先生是演化論,李濟之先生是實證主義,所以擺在一塊,我可以受到平衡,不拘受哪一派的牽扯。

  我一輩子感激的是不同風格、途徑的老師,每個人都給我一些東西,每個人都給一個楷模讓我去仰慕,我也沒有走任何老師的路,我走我自己的路,但每個人對我都有相當大的影響。

回憶傅斯年

  我的老師們都是聰明人,但是傅斯年先生比所有的聰明人還要高一截。他能作研究,能講演,能辦行政,能跟人來往處理各種事件,真是全才。他辦行政,權術也會玩一點,不是那麼單純的人。可惜天不假年,未盡其才。

  我在重慶就知道傅斯年是攻下宋子文、孔祥熙的人。一般學者很少像他這樣,蔡元培先生是大菩薩,胡適先生是場面上的人物,傅先生卻是組織健將,才能結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央研究院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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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斯年主持臺大,沒有明確提出教學思想,但是透過他的方針我們看得出,是在辦另外一個北京大學,盡他的力量抵抗政府力量的進入。可是當時國民黨的力量控制很強,所以他抵抗得很辛苦。

  我在臺大外文系讀了一年後轉到歷史系,其中一個原因是聽了傅斯年的意見。我進臺大兩三個禮拜,傅斯年就見了我,因為他覺得我的考卷不錯。看歷史考卷的老師推薦給他,看中文考卷的老師也推薦給他,他就印象很深了。有一次我參加全校作文比賽,得了第一名,他單獨找了我一次。另外,他經常巡視學校各處,有時候在校園碰見,他到我們宿舍看我們吃什麼飯,嘆口氣。他和司機在門口下棋,我們圍著看。

  傅斯年矮矮胖胖,他胖並不是因為吃得好,當時他太窮了,難得吃到一片肉,他的體型,天生如此。他的夫人俞大彩,是俞家的八小姐,俞大綱、俞大維的妹妹。他們先輩俞明震是清朝的清流,跟林則徐和湘軍都多少有關係。這一個圈子,門生故吏,親戚朋友,拉得很大,對清末和民國的文化學術有極大影響力。傅師母脾氣不小,她教過我們半年英文,學生很辛苦。

  傅先生脾氣不好,但是愛才,對有才的教授非常器重。傅先生跟陳寅恪先生交情非常好,在德國留學是朋友,寅恪先生後來很長時間沒有歸隊,在香港跑來跑去,他說錢不夠了,問傅先生要,得遂所願。但是傅先生對庸才非常不在乎,脾氣跋扈,不怕褒貶。

  太可惜了,傅斯年去世那麼早。當時醫藥不好,他在臺灣的省議會里昏倒,現代醫療條件是救得活的。1950年,他被質訊,因為臺大的經費是臺灣省的,一個議員非常不講理,問他:“你要這麼多經費幹什麼?”他說:“我要蓋房子給學生住。”又問他:“為什麼一個房間裡只能住六個人?為什麼課堂不能白天晚上分兩班教?”傅先生回答:“你們能不能把學生當人看?”說完,就倒下了。

留學芝加哥:民權運動

  從臺灣去美國,我坐了五十六天海船。坐的是貨船,一般人受不了,我甘之若飴,很喜歡和船員一起過日子。那時天氣很熱,要從太平洋過赤道,到夏威夷,再到巴拿馬,穿過運河到美國。在船上,我看小說,曬太陽,黃昏的時候看海景。我穿條短褲,過得很舒服,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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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芝加哥大學唸書,此時正是民權運動風起雲湧之際。我住在芝加哥神學院裡,這是自由學派的神學院,非常有挑戰性的環境,裡邊就有一批年輕牧師,組織了當地附近教堂的年輕人,從事民權活動,我住在宿舍裡就捲進去了。我自己開一個小電車,和人家一起去火車站接南方黑人,告訴黑人他的權利在哪裡。選舉的時候,我跟當地的學生一起去監督投票的情況,到黑人社區解釋他們的權利。我們還坐著人權列車一起深入南方不毛之地,我是華人,他們很多是黑人,我們到那兒去打破黑白界限。

  我不是很現實的人,我也覺得美國的民族歧視,有悖公平。黑人的日子並不好過,我是親眼目睹他們的日子怎麼過法。

  我也親眼目睹民主的假象。那時戴萊做芝加哥市市長,是民主黨人。美國的警察,愛爾蘭人居多,美國的政客,也是愛爾蘭人居多,滿街都是他的人。他控制選票,偽造一批公民名單,所有的警察、公務管理員、衛生隊隊長,都可以幫他做。沒有名字的公民就去抄名字,當地的警察、公務管理員、衛生隊隊長,跟當地不識字或者識字不多的老太太、老先生交情好得很,整天在街上打轉,接老太太去投票。以前的投票機是手拉的,一拉,咔一聲,張三,李四,就記下來了,像賭錢吃角子老虎機一樣的,戴萊的人馬,賺了許多票。這就是民主!我在美國看見最底層的生活,看見最醜惡的現象。

  我在芝加哥讀了五年美國社會,不是全在書上讀的。我和神學院的朋友們來往,我的日子過得非常豐富:唸書,搞民權,在神學院宿舍裡聊天。我過得興高采烈,真是幸福!這是其他學校的留學生不大能碰到的。

匹茲堡往事:王小波

  匹茲堡大學的學生中,我跟王小波是緣分,我還是很想念他,他是個有血性的人,誠實、熱情,而且相當聰明。每個星期三我跟他談一個下午,東拉西扯,什麼都談。反正他提問題我就回答,我不是給他答案,是教他怎麼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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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坐無坐相,站無站相,我說他是“憊懶相”,站著歪歪倒倒,坐在那裡,他的腳翹在桌子上,我的腳也翹在桌子上。

  他對世界上許多事物並不清楚,譬如:自由主義、人權、解放與放任之間差別在哪裡?資本主義會不會衰敗?共產主義跟社會主義究竟差別在哪裡?反正他進來問問題,我都跟他討論,我提出三五個不同的方向:你可以這麼想,可以那麼想,你自己找你的路去。

  我讓小波理清楚頭緒了,他用諷刺、嬉笑怒罵的筆調寫嚴肅的問題。對問題本身的思考方式,我幫了他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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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也跟他說,你的文字寫得太鬆、太浪費,要練字練句,他聽我的話。他起初不服氣,我就把他的文章改給他看,說這些都是浪費的,一句就夠了。他服貼了。文章要乾乾淨淨。他的文章中不少以下鄉當知青的經歷為背景,這是最後一個傷痕文學。傷痕文學很多,但是留下來的很少,他的留下來了。

  後來,王小波有篇文章,我看不錯,就推薦到《聯合報》,得了獎。第三年,他得了《聯合報》中篇小說獎,兩個獎加起來當時是臺幣二十幾萬,在大陸是四五萬人民幣,頗能派上用場,他就不用工作了。這對他後來的寫作很有幫助,他是較早用電腦寫文章的人。

  王小波是跟著李銀河去匹茲堡大學陪讀的,他在中文系選課,那裡的課都是教洋娃娃說“你好嗎?”“火車站在哪裡?”之類,對他沒用。他來找我,我建議他,不必隨班上課,不如找我聊天好了,註冊為“個別指導”。

  他身體有缺陷,心臟先天性硬化,就走了。現在他的書有很多人讀,銀河現在也很有名。她當時讀的是社會學,楊慶堃先生和我是指導委員。她有選我的課。她那時已經注意到性別的問題。這是一個很好的學生,當時一起從大陸去的學生有十來位,就她一個人讀出來了。

  《許倬雲談話錄》  許倬雲口述 李懷宇撰寫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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