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在輪下》到《德米安》

赫爾曼·黑塞,瑞士籍德語作家,1946年憑藉小說《玻璃球遊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位也許不為大多數國人所熟知諾獎得主卻是20世紀最偉大的作家之一,被譽為“德國浪漫派最後一位騎士”;

“要麼成為詩人,要麼就什麼都不是”13歲的黑塞就已經意識到了自己對詩歌的熱愛,他發表的第一部作品《浪漫主義之歌》與去世前修改好的最後一篇《一枝斷根的呻吟》都是以詩歌的形式,可以說詩歌貫穿了黑塞的整個創作生涯;

然而,讓他聲名鵲起的卻並不是他筆下的詩歌,而是小說,他那被稱為“心靈自傳”的諸多小說作品不光反映並抨擊了社會現實,更深入剖析了個人成長過程中內心的撕裂與蛻變,引起了全世界範圍內青年讀者的極大共鳴,其作品甚至一度在二戰後的美國超過了海明威的影響力,一時間搖滾樂隊以他的小說名命名,哈勒爾(《荒原狼》主人公)成了年輕人的精神領袖,大洋彼岸掀起一場場“黑塞熱”;

從《在輪下》到《德米安》| 一個表達者的自我追尋之旅

弗洛伊德認為文學“是作家壓抑本能慾望的替代性滿足”,黑塞也不例外,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有一個逃不開的永恆主題——追尋自我,活出真我。黑塞的一生充滿坎坷、變故與動盪,經歷了德意志第二帝國、第一次世界大戰、1918年的革命和魏瑪共和國、希特勒統治的第三帝國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外部環境的壓力最終致使內部精神世界的崩潰,於是黑塞開始有意或無意地將自己在現實生活中遇到了困惑與痛苦投射到文學創作中,希望在這個過程中找到答案,得到治癒,而縱觀其作品,不難發現作家本人的成長、精神世界的壯大,以及逐漸與自我、世界和解的變化,其中又以《在輪下》《德米安》為最典型的代表。

《在輪下》:夭折的自我追尋

《在輪下》圍繞著漢斯、海爾涅兩人的故事展開,前者是個聰明伶俐、品學兼優、循規蹈矩的好孩子,而後者放縱不羈、嚮往自由、熱愛詩歌,雖才華斐然,卻是個讓人頭疼的存在。

這兩個本應平行的人生軌跡卻在神學院發生交集,也許是在海爾涅身上漢斯看到了自己渴望卻又不敢活出的模樣,越是渴望,越是得不到,越是忍不住受其吸引,而孩子之間的友誼再是純粹不過,一句喜歡就足以讓一切成為可能,於是兩個人成了好朋友;

可惜好景不長,因為前期準備“邦試”時承受的巨大壓力給身體帶來了無法挽回的損傷,漢斯一邊受病痛折磨,固守著從小被教導的價值觀汲汲於世俗意義上的“好”,一邊又在本應做功課的時間與海爾涅玩耍,聽他訴說煩惱,魯迅先生曾說過,“友誼是兩顆心真誠相待,而不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敲打”,註定無法完全融入同伴所在的世界的漢斯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摺磨下成績一落千丈。

神學院的校長曾私下與漢斯談話,告訴他與那個“不知足、不安分的”海爾涅在一起對他的未來沒有任何好處並提出讓兩人疏遠的要求,漢斯回答說“這我做不到,校長先生。”“你做不到,為什麼?”“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漢斯一直是柔弱的、順從的,但涉及到海爾涅,他出乎意料強硬地離經叛道了一次,

這是對朋友的維護,但這又何嘗不是對自己內心最後那一點不敢示人卻又不曾熄滅的對自由的渴望的維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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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事情並沒有就此結束,校長又找到了海爾涅,而海爾涅那句誰也無權禁止他們交往徹底激怒了校長,被關禁閉後的第二天海爾涅從學校逃走,這件事也徹底使二人的友誼走向了終結,漢斯陷入自己懦弱無所作為的愧疚中,而海爾涅因拒絕為出逃悔過而被開除。

隨後漢斯因病退學,返鄉後做起了鉗工,甜蜜的初戀也在短時間內匆匆破滅,一個昔日被他人奉為神童的青年就這樣在一個隨工友一同外出飲酒回家的晚上葬身水底,作者沒有具體描寫漢斯是失足落水還是投水自殺,但從第一章對漢斯善於游泳和第五章寫好了絕筆的描述來看,原因應該是後者。

很多人說這是黑塞童年的自傳,黑塞自己也在書出版前告訴同父異母的哥哥這本書寫作的緣由“學校是我迄今唯一認真對待,也是不時促動我的當代文化問題所在。學校對我造成了許多傷害,我在那裡僅只學會了拉丁語和說謊,因為不說謊便寸步難行。”

這本書中的漢斯和海爾涅都是黑塞本人最真實的寫照,黑塞本人出生於一個牧師家庭,從小就在濃重的宗教氛圍中長大,1981年,他通過“邦試”考入毛爾布隆神學校(《在輪下》中兩個主人公所在的神學院),到此為止黑塞走的都是漢斯的路,進入神學院後徹底抹殺個性的虔誠教徒式教學讓黑塞選擇逃學、退學,黑塞不是一味順從的漢斯,他是追求個人意志,熱愛詩歌創作,敢於發聲敢於抗爭的海爾涅,

“只要一聽‘你應該’打頭的話,我就全身不舒服,一股倔強的勁兒就會油然而生”就是他年少時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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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輪下”在德語中有兩重含義,一是被車輪碾死,二是沉淪於道德下肉體與精神受到的雙重壓迫;一語成讖,敢於反抗的黑塞逃開了悲劇的結局,而黑塞的弟弟與小說主人公同名就連性格都很像的漢斯,最終也選擇了小說中漢斯的告別方式,自殺。

這本帶有強烈預言意味與自傳意味的小說開啟了黑塞作為創作者在寫作中依託主人公的自我實現而帶給現實撫慰的旅程,而這本書中的自我追尋無疑是失敗的,不管是自殺的漢斯,亦或是被退學後不知所蹤的海爾涅,前者是在掙扎後屈從於現實卻又心有不甘,從始至終沒有理解過“我”是一個怎樣的存在,而後者更像一個否定一切、毀滅一切、只關注自己、靠著一腔熱血橫衝直撞的還沒長大的孩子;

小說中構建起的世界觀與價值觀受限於作者本人對世界、對自我的看法,《在輪下》也不例外,處在創作早期,尚且年少的黑塞,對這個世界,對社會提供給少年人的教育有極大的不滿,但他似乎除了像漢斯一樣一味順從,和像海爾涅一樣全盤推翻外,也沒有其他的與外部世界、內在自我相處的方式,這時的世界在黑塞眼中是個非黑即白、善惡分明的存在

《德米安》:黑暗與光明的抉擇

《德米安》創作於一個特殊時期,於外,一戰爆發,德國陷入戰爭的狂熱中,而黑塞公開的反戰言論,引起了國內民族主義者的仇恨,最終他被當地報紙定性為叛國者;於內,黑塞的父親去世,妻子患上精神分裂症,小兒子的病痛日益加重,內外交困的現實讓黑塞的精神陷入崩潰,於《德米安》創作的前一年,移居瑞士,並開始尋求心理分析治療的幫助。

《德米安》的故事圍繞著埃米爾·辛克萊的成長展開,辛克萊生長於一個整潔有序、溫馨和諧的家庭,在這個世界中“通向未來的路途平坦筆直,這裡有義務和罪責,愧疚和懺悔,饒恕和善舉,愛慕和敬意,聖經和箴言。”但同時,辛克萊知道光明世界之外還有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屬於黑暗,而他只是黑暗世界的旁觀者。

一次為了成全面子的撒謊使辛克萊被鄰家的惡霸男孩克萊默拉入了黑暗中(鄰居這個身份的設定也暗示了“黑暗”離他並不遙遠),本來就對黑暗世界有強烈好奇的辛克萊在感到巨大羞恥的同時又有隱秘的喜悅湧上心頭,隨後辛克萊正式發起了對父權以及父親所代表的那個光明世界的挑戰與對抗,對黑暗世界也是從被動捲入變成主動投身其中;

但從小對光明世界的篤信仍是讓辛克萊時刻陷入無助與自我懷疑,這時,他遇到了德米安,那個語氣老成,自信無比,與同齡人格格不入卻莫名令人心折的德米安,他鼓勵辛克萊直面陰影,直面自己內心的渴望,在他的幫助下辛克萊發出了一句由衷的感嘆,這句話隨即成為整部小說的主旨句,也成為作者黑塞後半生探索的方向——“啊,今天我才知道,在世上,最讓人畏懼的恰恰是通向自己的道路。”

“通往內在之路”,由此被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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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克萊終於發現了這條路,卻在同時發現想要走這條路竟是那樣艱難,自己的心中竟是那樣的恐懼,他無法滿足德米安對自己的期待,亦或是自己對自己的期待,歐文·亞隆將人本體論的內疚分為“真正的內疚”、“精神症內疚”和“存在的內疚”,其中

“存在的內疚”來源於“不作為,即對無法實現自己潛能的愧疚心理”,於是為了逃避這種愧疚,他選擇遠離德米安。

後來,辛克萊與德米安幾度分與合,辛克萊對德米安的情感也變得極度複雜,理智上想疏離,情感上卻總是無法割捨,於是在潛意識支配的夢境中辛克萊總是能遇到這位老朋友,某一天,辛克萊幾乎是在無意識中畫出一張臉,清醒過來後他仔細端詳著,他發覺這是德米安的臉,又看了一段時間後,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個想法,也許這張臉並不是德米安,而是自己,“是我的內心、我的命運或我的魔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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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在另一個夢中,德米安逼他吞下一個徽章,那枚徽章活了過來並在他的體內撕扯,這次驚醒辛克萊的夢結束後,他又像上次一樣在一種無意識的狀態下畫出了一隻鷂鷹破巨蛋而出的畫並寄給了德米安,這兩次有非常強的隱喻性,它象徵著辛克萊意識到外部世界的答案要靠從內裡向外打破,而逼他吞下徽章的德米安是第一個引導他直面內在、直面陰影的人,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寫道:“在夢中,一件事被凝縮成別的事情,一個人被另一個人所置換,夢者的願望常以喬裝打扮的形式來滿足。”夢不是偶然間形成的聯想,而是壓抑著的慾望,是通向潛意識的橋樑

顯然德米安也察覺到了辛克萊的這種改變,於是在回信中他寫道:“鳥要掙脫出殼。蛋就是世界。人要誕於世上,就得摧毀這個世界。鳥飛向神。神的名字叫阿布拉克薩斯。”這是一種糅合了神性和魔性的神,而通過對這個神的進一步解讀,又經歷了數次於黑暗與光明世界中掙扎的辛克萊最終意識到了惡與善,黑暗與光明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兩者“其實是一回事”,他終於懂了當年德米安的那句

“我們除了走上帝之道,同時還得走魔鬼之道,我覺得這樣沒什麼不對。或者,人可以創造出一個將魔鬼包容在內的上帝。”

小說的最後,戰爭爆發兩個人先後奔赴戰場,在那個命運牽引的夜晚,受傷的辛克萊感受到了強烈的召喚,於是他看到了德米安,這位引路人對他說:“你得傾聽自己的內心深處,到時你就會發現,我就在你的心裡。”第二天一早,德米安消失了,留下辛克萊看著鏡子裡自己的模樣變成了德米安,潛意識與意識合二為一,辛克萊找到了最完整的自我。

與自己的世界和解

同樣是生在一個傳統的代表“光明”的家庭,同樣是遇到了那個與自己截然不同卻時刻吸引著自己的引路人,同樣是在黑暗與光明中搖擺不定,為什麼一個走向了救贖,而另一個則徹底走向毀滅?

黑塞評價德米安“並非一個實體,事實上,德米安就是辛克萊自己,是他內心最深處的自我,也是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英雄原型”

海爾涅又何嘗不是漢斯內心最深處的自我,但漢斯與辛克萊的不同之處是最終他也沒能承認,沒能承認自己有惡的部分,沒能勇敢地邁出那一步去面對最真實的自己,身處絕對的光明而註定無法擺脫自身的黑暗,所以顯得格格不入。

黑塞在弟弟自殺後憤而寫道“對我們嚴格苛求的從不是父母,而是原則。那是基督教新教的原則,認為人的稟性是惡的,必須先消滅意志”,於是被成功消滅“惡”的漢斯走向了死亡,併成為黑塞作品中唯一沒有走出青春期就結束了生命的主人公,而重新喚醒“惡”的辛克萊則得到了救贖。在接受心理分析治療的日子裡,黑塞與自己的治療師榮格成為了朋友,他本人也開始閱讀弗洛伊德、榮格的著述,並對精神分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這也促成了《德米安》這部小說的誕生,如果說在創作《在輪下》時黑塞還停留在無意識投射的階段,那麼《德米安》的創作就是黑塞有意識地通過小說創作來找尋屬於自己人生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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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在輪下》到《德米安》,從漢斯到辛克萊,從死亡到新生,作家黑塞也終於借主人公的成長曆程找到了答案——黑暗是你,光明是你,神性是你,人性是你,自卑是你,傲慢是你,勇敢是你,怯懦是你,善是你,惡亦是你,就像陰影與光同生,面對越強盛的光,背後的陰影就拉的越長,這世間的很多事並非0與1的關係,而是1和-1,一體兩面,並非此消彼長,而是相伴而生。

“自性化並不與世隔絕,而是聚世界於己身。”(榮格)與漢斯相比,辛克萊多了更多社會支持,有志同道合的友人,有仰慕尊敬的異性,有提供心靈嚮導的長輩,外界的關係加速了個體的成長,而內在世界的完整又更好地維護了與外界的關係,就像小說最後完成自我整合的辛克萊與兄弟一起加入戰爭,並在戰火的洗禮中加深了對自我與世界的認識,變成了一個更成熟的個體;作家黑塞也在與小說中主人公一同成長的過程中發現了自己人生的答案,找到了自己的信仰與救贖,《德米安》也作為從初期轉型到中期的第一部作品為作家今後小說主人公

“以愛自己,擁愛世界”提供了最初的模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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