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皮”主唱自傳《漆黑清晨》:在汙穢和貶值中尋找詩意

“山羊皮”(Suede)主唱佈雷特·安德森(Brett Anderson)在自傳《漆黑清晨》(Coal Black Mornings)的前言裡告知讀者:“我最不想寫的,就是通常的那種‘可卡因和金唱片’的回憶錄。”幸好,因為最難看的回憶錄通常就是這一型。人一旦成功,就會失去部分真實的力量,哪怕僅僅是回憶它。安德森的這部“史前史”,結束在“仍盲目樂觀、胸無城府的年頭”。他從出生寫起,至樂隊起飛前戛然而止。這本小書可以一口氣讀完,但一定會讀第二和第三遍。

“山羊皮”主唱自传《漆黑清晨》:在污秽和贬值中寻找诗意

《漆黑清晨》簡體中文版書影

可以給它取一個副標題:在失敗、貶值的英國尋找詩意和高貴。在狂熱古典樂迷的父親的廉價城堡中,安德森一去不復返地離開單純乖順的童年。陰暗粗暴的朋克和父親的浮華古典樂,在他們家那棟紙盒子般小得驚人的房子裡交織。兩種音樂一起播放時,“假如站在樓梯上,就能體驗一種布萊恩·伊諾(Brian Eno)風格的混合音樂”。

離家以後,家鄉遠郊小鎮的愁苦又和曼徹斯特的剛硬溼冷、倫敦龐大的力量與美麗混雜在一起。各種景象和聲音撲面而來,安德森去往各地,把目之所及拼貼成一幅汙穢的畫面,與父親所沉溺的大英帝國餘暉截然不同,也與畫家母親筆下連綿不絕的鄉村丘陵絕無相似處。安德森所繪的英國貶值、失敗、冷漠,人行道上佈滿白色狗屎,電話亭傷痕累累、尿漬斑斑,貧窮無處不在,區別只在於棲身的方正小盒子大一點,還是小一點。

“山羊皮”主唱自传《漆黑清晨》:在污秽和贬值中寻找诗意

安德森父母的老照片

安德森和他所處的階層,當時仍深信窮人不可能成功,階級無法被跨越。他們一家甘心被貧窮包裹。父親是個神經緊張,脾氣暴躁的底層勞動者,沒什麼物質欲,竭盡全力養家時帶有無私奉獻的神聖光輝,刻薄和專制時令人膽寒。他的母親是上過藝術學校的業餘畫家,最好的時光是就著六十年代民謠縫紉、畫畫,在廚房鄭重打開一罐黏稠的煉乳,把配給時代稀有的童年甜味一勺一勺送入口中。

安德森用了不少筆墨描述父母間緊張的關係。他後悔自己曾經毫無洞察力,只知沉浸在自我的世界裡。父母的關係最終分崩離析後,他將花費更多痛苦的精力探尋他們的婚姻與人生。

“我只是我父親通往我兒子路徑上的一點。”潛入記憶的深入,安德森和父親間的複雜關係漸露全貌。他未能免俗地發現,“我對爸爸的記錄與描述也有一部分是在寫自己。所有的兒子都曾照著鏡子,看見與自己對望的鏡中人是他們的父親”。

他很清楚,如果不加約束,自己會變成什麼樣——成為父親一樣的人,希望落空,好戰、狹隘而殘忍。但他的確記得父親美好的一面。在父親對建立父子關係仍有美好憧憬時,父親對他的關愛恍如他在憐愛年幼時的自己。父子間面孔的相似帶來的奇妙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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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al Black Mornings》書影

這個因藝術和手工而具有上層中產階級知識分子氣息的貧陋之家,卻與所在村落格格不入,且一直未能融入。安德森的父母也從未真正“融入社會”,找到安身立命的舒適位置。在貧窮和它必然帶來的恥辱中,他父母的藝術感覺和對美的追求脆弱不堪。他記得一個時刻,他們的車在騎士橋哈羅德百貨公司門口拋錨。身後煩躁的汽笛聲鳴奏彷彿一束聚光燈,照耀了他們的貧窮。當時的他還不可能想象,真正的聚光燈照在身上時,會照出什麼。貧窮與藝術,驕傲與落魄的共存是生命開始時的顏色。這種不和諧的經驗如此切身,就像父母的仁慈關愛,間以狂風暴雨般的爭吵,是安德森和姐姐從小熟知的場景。

貧窮帶來恥辱時,暴力不會缺席。從一開始,朋克帶給安德森的就不是暴力反抗,而是某種與父親所好殊異的“原始與坦蕩的生命力”。他見過暴力,那種野獸們熱烘烘漫無目的的騷動,並不像電影裡拍的那樣乾淨利落。

安德森少年時就讀的大型綜合學校奧特霍爾,是“一棟威嚴蕭瑟的20世紀30年代大樓”。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在此就讀的學生集體捲入部族文化野蠻對抗的潮流,“操場上常攢動著敵對的幫派,校園中隨處可見輕微的暴力和要挾行為”。這裡存在一種奇怪的錯位和殘忍,精力被徒勞地消耗殆盡。他選擇的音樂反映了真實的周遭,同樣的錯位不可避免。很長一段時間裡,安德森用每分鐘33轉的速度錯誤播放45轉的朋克唱片,慢速的地獄般的咆哮扭曲了朋克樂的暴力本性。陰差陽錯中,這些音樂顯出陰鬱的美。

安德森開始接近音樂。他抗拒父親的專橫,但父子有一個共同點—對音樂崇高和嚴肅性不可動搖地堅持。父子無數次的激辯基於一個共識:音樂是催人奮進、超越瑣屑的力量,它甚至高於生命。這本書裡散見安德森為何決心投入音樂的巨浪,如何尋找夥伴,磨練技巧,琢磨風格,發現想表達之事和表達意義的過程,這裡不一一詳述,只提兩點。

一是糟糕的單薄音響,讓他直到二十幾歲才“聽到”貝司的低頻。整個成長期,安德森都不得不透過破損的高保真音響聽音樂,養成了聽歌只重詞曲和和絃序列的習慣,後來寫歌也一直追求洶湧澎湃的副歌和簡單強大的記憶點。但他沒有忘記童年盤桓在家中的古典樂,寫歌時常向曾抗拒的古典音樂借鑑戲劇化的技巧。

二是這位熱衷走街串巷的遊俠,愛把不少歌曲設定在倫敦的特定地區。“我有意迴避書寫普世經驗的陳詞濫調,……,我想要好記錄周遭所見,真實、不安、細微的世界:纏在樹枝上的藍色塑料袋,電扶梯咔嗒咔嗒的聲響——充滿美妙而糜爛的細節的倫敦。”“山羊皮”的歌中若有“華麗”,也非對70年代的致敬,“而是根植於人們想要逃離的居所:租來的房間,滿是垃圾的人行道,還有宿醉留下的隱隱陣痛”。

“山羊皮”主唱自传《漆黑清晨》:在污秽和贬值中寻找诗意

這個世界雖然破敗、骯髒又怪異,夠努力的話,仍能唱出幾分優雅與詩意。但不要以為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安德森和夥伴們就脫胎換骨,走上年輕樂隊迅速成名的康莊大道。他又掙扎了很久,用過失敗的鼓機,寫過毫無力量的歌,領過失業救濟金,一顆心破碎過,才找到能說服自己,打動自己的東西。喪母、失戀和迫在眉睫的貧窮終於凝練,性的騷動和愛的渴望變成聲音,他平平無奇的嗓音突然找到了表達憤怒、仇恨、慾望等原始衝動的要訣。

在落筆的過程中,安德森一定又數度重返他生命中的那些“漆黑清晨”。母親走後的漆黑清晨,他待在霍恩頓街女友賈絲廷的公寓,遠離嘈雜,聽著鐘聲,反覆感受“失去”在心裡轟然下落的失重感。當初戀女友賈絲廷也離開,他再度從黑夜直接滑入漆黑清晨。

“山羊皮”主唱自传《漆黑清晨》:在污秽和贬值中寻找诗意

安德森和女友賈絲廷(右)在1990年代

最初侵入人生經驗的漆黑清晨,或許是安德森童年連續數小時的焦枯難眠,在孤獨害怕中“注視著窗簾頂部的褶皺現出一張張猙獰面孔”。日出後,他在窗前遠眺馬路盡頭的一對樹木,“目不轉睛地望著它們搖晃拍打,它們彷彿受困於永恆的爭執,任由狂風的渦流推搡扇動著”。

這些漆黑清晨痛苦而迷人,一再造訪他的人生。他與朋友們分享的公寓中,友人隨意往來。他們打開窗,讓黑暗流入。在朋友、閒聊、煙、傻笑、街道的安全包裹中,漆黑清晨悄然而至。朋友散盡後,他意識到自己依然孤身一人,前途無著。但在貧窮中苦尋意義的日子快要結束,一切將飛速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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