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为西方读者写《碧奴》

张英

我记得,差不多是1995年夏天左右,我在南京第一次采访苏童。

当时采访的地点,大约在鼓楼和新街口之间的一个茶馆还是咖啡馆,我记不清地点了。时间是下午两三点的样子,苏童穿着T桖衫,短发,浓眉大眼,身材魁梧。我采访了一个半小时,把他的中短篇小说代表作,还有他当时的长篇小说,都问了个遍。

后来,我到北京,在《音乐生活报》当记者,因为丁晓禾策划了一套书,由作家王朔、余华、苏童、格非主编了《我最喜欢的作家短篇小说选》,苏童那本选编的是《枕边的辉煌》。当时做了一个电话采访,算是弥补了第一次的遗憾,发表在《音乐生活报》文化周刊上。

再后来,图书策划人石涛出版了《重述神话》中国项目,在引入版权翻译出版了几本外国小说后,他请请苏童、叶兆言、阿来、李锐等作家,分别创作了几部长篇小说,加入这个国际写作项目。苏童选择的是《碧奴》,写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


苏童: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为西方读者写《碧奴》

作家苏童


张英:当时,除了孟姜女哭长城,还有考虑过别的题材吗?

苏童:我特别喜欢《大禹治水》这个神话,我觉得他太卡夫卡了,我想的不是一个人修水利工程的问题,不是跟人斗而是跟水斗的问题,一个人跟水斗背后潜藏的力量是很强的,真的是非常悲剧,也非常超现实,而且也有世纪末的味道。

这个故事背后琢磨起来,味道也是非常好,但是两个东西你必须选一个。大禹治水和孟姜女我很感兴趣,这两个是中国非常著名的神话,都有极具它的魔幻特质,极具荒诞性,极具民间智慧。大禹治水其实是一个非常卡夫卡的故事,一个人生下来就要跟水斗,斗得翻天覆地,变成他的生命哲学,这其实是非常深刻得人生哲学;

孟姜女哭长城,一个女人得眼泪可以把一个最坚固得长城可以哭倒,当然寄托着好多民间的情感在里面,但是它本身具有的那种瑰丽的,奇幻的东西,太棒了,太牛了。其实这两个我都愿意写,最后还是选择了写孟姜女。

我写这个东西我感觉一脚在天上,一脚在地上。时候我写写停停,我必须等字迹流畅,因为这完全是飞翔的小说,写这个小说的时候我有年轻的感觉,现在它又让我感到回到了年轻时代,就像我写《米》、《我的帝王生涯》时那种飞的感觉。《碧奴》必须要飞翔起来,才能解孟姜女这么一个虚幻的故事。这个东西仍然很好,但我写完孟姜女,不可能写《大禹治水》。


苏童: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为西方读者写《碧奴》

孟姜女


张英:在为张艺谋的约稿写《后宫》后,你知道他同时约了格非、北村、须兰、赵玫后,说自己不会再为他人定身量作写小说。这次,怎么会答应参与“重述神话”这个项目写《碧奴》的?

苏童:《碧奴》这个小说比较特别,在我整个的创作经历当中,参与一个出版社策划规定的一个项目,还是“重述神话”这个创意打动了我。我当时听到这个项目的作者阵容以后,就答应接受这个邀请,一个原因这里头确实有好多我自己心仪已久、特别喜欢的作家,比如简妮特•温特森、玛格丽特•阿特伍德等人,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重述神话”四个字使我重新审视一下我自己的写作。

在这之前,我曾经考虑写一个现实题材的小说,想了很久,不知道从哪儿开始着手。因为我以前所有的小说,都是一个片断或者一种情景,渐渐汇集,变成一个小说的胚胎,慢慢发酵,越来越大,让你不得不写。

“重述神话”的出现,让我有点兴奋,因为我以前没有写过这样的小说,根据中国神话传说改编的题材。《碧奴》让我觉得觉得,神话、传说,我们生活很远的东西,离我很远的东西,这些东西也可能非常有价值。


苏童: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为西方读者写《碧奴》


张英:你的兴奋点在哪里?

苏童:这个民间传说,跟神话的一步之距,很奇特,我这么想。我们看中国神话,《山海经》、《搜神记》,还有一部《济公传》,南宋时代的为著名的《八仙过海》,其实甚至到清代的《聊斋志异》,我觉得比较奇怪的是,中国神话一直是神狐妖媚的这个东西,都是往这个方向走。

许许多多神话传说,一直到这个传统,到鲁迅的《故事新编》,从来没有成为文学的主力。因为我们中国文学的主流,比如《西游记》是什么样的小说?它有神话的因素,但从更大因素来说,恐怕是一种非常独特的民间传说的创造,跟神话有一步的距离。


苏童: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为西方读者写《碧奴》

在鲁迅的小说当中,《故事新编》是鲁迅作品里,仅有的以远古神话传说为背景创作的小说。是我记忆当中文学史上比较有规模的一个东西,它比较特别,有一个意义在这里,而且这是是一个短篇小说集,仍然是散点,没有逮住一个东西展开,往死里写,都是写成短篇小说。后来施蛰存他们写的小说都是短篇,从来没有过长篇。

我有那么一点点野心。可能我的阅读经验所限,我确实知道从我们最早的山海经里头,没有哪一部变成了一部洋洋巨著,我的《碧奴》做的就是这个事情,这可唯一是涉及到一个有野心的地方。我就是想贡献这么一个文本,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觉得有意义,不管他做得好坏,有一个意义在这里,因为神话传说创作领域,这个作家们基本上是比较少关注,基本上是一个文学处女地,也是我有兴趣的一个地方。


苏童: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为西方读者写《碧奴》

张英:中国神话和西方神话,有什么不同?

苏童:中国神话跟西方神话还是有区别,西方神话大多数是塑神的谱系,好多神话像建筑在文字上的教条,背后是宗教起作用,用以和让人有敬畏感,所有的神都派出来,感觉神对现实世界秩序有所负责。

中国神话比较奇特,都是解决社会现实问题,甚至是个人问题的,故事背后都是反映民心民意民情所向,希望通过神话甚至鬼怪这样的东西来表达对社会现实的看法,而不是替民众解决现实中的具体问题的。

神话的定义,其实是有几大要素需要满足的:一个是需要塑造神的形象,神话最大的要素要强调有一个英雄主义,有救世主的形象,打动人心的传奇故事,把不可能变成可能,拯救了人类或者地球。

和西方神话一样,中国神话也塑造救世主,都是来之于善恶因缘这种期盼,是从民间派生出去的。西方神话有一个特点,是塑造出高高在上的神,而我们中国神话有一个特点,都是从民间出发的,和老百姓差不多,充满人间烟火,包括孟姜女在内。


苏童: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为西方读者写《碧奴》

中国神话解决的还是现实问题,从来不解决信仰问题,从来不解决灵魂的问题,高深的那种哲学问题,它不解决,身上承载的都是现实问题,善和恶,压迫与反抗,人生的出路,好多都是解决这个问题。

孟姜女哭长城,完全是民间传说口口相传,反复加工,随着人们的审美喜好而变化的,从最初的是民女犯上,以前是齐国的国君,渐渐转移成秦始皇,最后塑造出孟姜女这样一个人来,她所有的针对情绪的宣泄,其实背后都是针对社会现实的不满。

孟姜女这个故事是一个民间传说,但是最后经过口头加工,我琢磨着有神话意味:因为我理解的孟姜女,让她哭完长城以后,她身上人的气息越来越淡,神的气息越来越重。如果一个人能用眼泪哭倒长城,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神赋予她的力量。她不是凡人,是一个神,她是民间发现的救世主,她身上散发出英雄主义。

因此,完全可以这么说,完全可以说孟姜女是中国的哭泣之神,悲伤之神,这个神话是民间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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