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燭燼》這部匈牙利小說問世於1942年,直到73年後的2015年,才出版簡體中文版,並且還是首次從匈牙利文直譯過來的中文譯本,此前繁體中文版是根據意大利版轉譯的。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馬洛伊·山多爾《燭燼》

匈牙利擁有自己的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凱爾泰斯,但若論文學泰斗,連凱爾泰斯都非常推崇《燭燼》的作者馬洛伊·山多爾,稱其應與托馬斯·曼齊名。順帶一提,匈牙利人的名字與許多東方國家類似,都是姓在前,名在後。因此馬洛伊是作者的姓,這個姓在匈牙利並不一般,是奧匈帝國時期,國王親自賜予“格羅施密德”家族的姓,因此山多爾出身於帝國中的一個名門望族。

兄弟反目的解密向故事外殼

《燭燼》的匈牙利文原名直譯過來是“蠟燭燃燒到了根部”,在我們小學時期的寫作教學裡,經常用蠟燭來比喻人,看到這樣的書名,腦中就會出現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形象。小說裡的人物的確都是暮年老者。

主角亨裡克是一位七十多歲的退役貴族將軍,居住在一座與世隔絕的莊園中,有一天,他收到一封舊友的書信,對方想要登門拜訪,故事拉開了序幕。

接下來的五個章節裡,小說主要用來講述亨裡克的過往,包括出生,成長,以及他與那位舊友康拉德的美好往事。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根據小說改編的電影《餘燼》

整部小說如同舞臺劇,場景都在莊園內,並且主要戲份都發生在餐廳,但更核心的故事卻在主角的口述中展開的。

當康拉德來到莊園後,亨裡克招待他到餐廳吃晚餐,康拉德所坐的客席隨即變成被告席,亨裡克開始了他的審判,這段口述一直持續到小說快結尾處,我們通過亨裡克提供的線索一步步拼湊出一場發生於四十一年前的兄弟反目事件。

到最後我們知道不止是康拉德背叛了亨裡克,試圖開槍殺死自己的好兄弟,連亨裡克的妻子克麗絲蒂娜也同樣參與了此事。事後康拉德逃離了這片土地,亨裡克與妻子分居,而克麗絲蒂娜則在莊園裡鬱鬱而終。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被告人康拉德多數時候都保持沉默,直到離開莊園時也沒有給亨裡克一個明確的答案,小說就這樣結束了。

藉著對青春時期的追憶緬懷故國與時代精神

這是一個講兄弟反目的故事,並且加入瞭解謎式的元素,後期還加入了疑似三角關係的感情戲碼,從趣味性來說,確實能夠讓第一次閱讀的讀者非常流暢地讀完。

不過如果太拘泥於這個故事本身的話,可能就會覺得小說裡部分段落似乎有些多餘。比如一開始寫亨裡克的奶媽妮妮的身世,以及她與亨裡克的關係,比如故事中一直在有意無意地提示人物的血統,你是波蘭人,他是匈牙利人,諸如此類。又比如在寫亨裡克與康拉德如膠似漆那段時期,總會重點描繪的那個黃金時代的維也納。

種種描寫都讓人不得不通過作者的出身背景去進一步瞭解他的創作意圖。開頭已經體到,馬洛伊·山多爾1900年出生於奧匈帝國的貴族家庭,離奧匈帝國解體還有18年,也就是說,在他的童年和青春時期,經歷了帝國最後的光輝歲月。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在小說中發言不多的康拉德,常將維也納掛在嘴邊:

維也納曾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音叉。說出“維也納”這個詞,就像敲響音叉,然後注意那個正在與我說話的人從這個聲音裡聽到了什麼。我這樣對人進行揀選。誰不符合標準,誰就不是我的人。因為維也納不僅是座城市,還是一個聲音,這個聲音一個人要麼能永遠在靈魂中聽到,要麼永遠聽不到。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

直到現在,維也納這個地方仍然存在,但在他們看來,那個地方已經不復當年奧匈帝國繁盛時期的那一派景象。那時的維也納,就像李後主寫的那樣:“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一戰後奧匈帝國解體,整個帝國都不存在了,曾經存在於帝國裡面的秩序也消失了。亨裡克來到這個莊園隱居,幾乎不跟外界接觸,就是拒絕接受故國已逝的事實。康拉德也說:

我的家園,已經滅亡了,解體了。我的家園曾是波蘭和維也納,是那幢房子和那座城市裡的軍營,是加利西亞和肖邦。它們中的哪個現在還存在?把我跟它們聯繫到一起的那條秘密紐帶已經不復存在了。所以有的一切都分崩離析,變成碎片。我的家園,曾是一種感情。這種感情被傷害了。人在這種時候會毅然出走。去熱帶,或更遠的地方。

最令亨裡克念念不忘的,還不是作為貴族的權力與地位,而是那個逝去時代的精神。小說前期描寫了亨裡克與康拉德的兄弟情,或者確切地說,是亨裡克對康拉德單方面的兄弟情,那是一種一旦桃園結義,就可以把自己的一切共享給對方的情義。

這種懷念舊時文明的情懷也同樣屢屢出現在我們身邊的作品裡。《一代宗師》裡葉問與宮二用自己的青春見證了武林最後的輝煌,又親眼看著曾經奉行的規則逐漸被打破和淘汰,最後只能在破落的武館街裡緬懷過往。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一代宗師》劇照

在去年上映的電影《平原上的夏洛克》裡,主角仍奉行著仁義的價值觀,片中甚至還讓他騎到馬上,儼然有關雲長之風,可這種品德在現代社會中已經不再被看重,只剩一些受人欺負的老實人還在“愚忠”著。馬跑在現代都市的水泥路上,也只能是一處復古景觀而已。

民族主義對陣帝國主義的一次勝利

亨裡克四十一年來一直在思考康拉德對自己的背叛,想要一個答案,甚至等待著復仇。不過仇恨彷彿經不起時間的推敲:

人們一輩子都在為某件事做著準備。先是積怨。然後想復仇。隨後是等待。等了許久之後,已經忘了何時積下的怨,為什麼想復仇。

長時間的思考必然使他越過了揭秘與仇恨,繼而向更深刻的地方進發。這場背叛對他來說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終結,一種精神的喪失。他曾堅信康拉德跟自己是同一類人,他們都在奧匈帝國成長,併成為皇家禁衛軍的軍人,有著同樣的理想和品質。

但在長達數十年的思考中,他漸漸地發現,從一開始,康拉德就不是同類。康拉德有波蘭血統,嚴格上說和亨裡克並不是同一民族,另外康拉德出身貧寒,並不是貴族,和亨裡克不屬於同一個階層。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在亨裡克眼裡,這一切都不成問題,小說開頭用了一定的篇幅寫了亨裡克的奶媽妮妮,這是在為亨裡克與康拉德的關係做鋪墊。妮妮也是所謂“異族人”,有著悲慘的身世,為亨裡克服務了一輩子,至今已經九十多歲。亨裡克對她十分尊敬,甚至可以說是非常依賴,並沒有主人與僕人那種分明的等級關係:

也許由於這七十五年,他們始終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吃同樣的飯,呼吸同樣的空氣;房子的潮氣,窗前的草木,都是他們共有的。這一切沒有任何名分。他倆既不是姐弟,也不是情人。然而他們的關係另有意味,他們朦朦朧朧地知道這個。一種姐弟之情,但要比在母親子宮裡的雙胞胎之間的感情更豐富、更濃稠。生活將他倆的晝夜交織到一起,他們熟知彼此的身體與夢想。

同樣的,少年時代的亨裡克對待康拉德,也是推心置腹,並沒有考慮他的身份與種族。可是在康拉德看來,事情並不是這樣的。康拉德拒絕亨裡克在金錢上對他的資助,談論起自己的波蘭血統時,也有些羞於啟齒。階級出身對他來說是橫在自己和亨裡克之間的鴻溝,他從未認同過自己是亨裡克的同類,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總有一日,他會成為亨裡克的敵人,向他舉起獵槍。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小說如此強調民族出身,不禁讓人聯想到奧匈帝國沒落之後,各個民族國家的興起,那一時期,民族主義戰勝了帝國主義,成為歐洲世界的主流。整個奧匈帝國四分五裂,被一種以民族為基礎的新秩序重新構建。蠟燭可以比喻一個人,亦可比喻一個帝國,一個時代,帝國的蠟燭早已燒完,僅剩燭燼

流亡的終局

作為奧匈帝國的“遺民”,小說中描述的那個維爾納並非是馬洛伊·山多爾憑空捏造的,那種舊時代精神也不止是存在於小說家言中的,《燭燼》的亨裡克,最後大概是要在這個與世隔絕的莊園裡,守著自己最後一寸故土直到生命盡頭。而現實中,在用這篇小說緬懷自己的故國時,馬洛伊·山多爾大概也沒料到,二戰後鐵幕會籠罩在這片土地上,使他展開一場沒有歸途的流亡。

《燭燼》:逝去的故國與貴族精神

馬洛伊·山多爾

1989年2月21日,馬洛伊·山多爾於在美國聖地亞哥家中舉槍自殺,他日記的最後一行字是:“我等著死神的召喚,我並不著急,但也不耽擱。時間到了。”幾個月之後,蘇聯從他的祖國匈牙利撤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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