髡殘《溪山秋雨圖》:茅屋賞雨聽殘花,放下執念是從容

拾畫筆記

讀髡殘《溪山秋雨圖》,看到的是歷經生命磨難後的從容。此時的髡殘,再也不是年輕時那個跌跌撞撞、滿心鬥爭的髡殘,而是一個懂得在困頓世界中走進自己的茅屋,進行生命修行的髡殘。對於今人而言,名利場裡依舊有諸多放不下的執念,有些執念,或許只有經歷之後才會放下,而有些執念,或許,一幅畫便可讓人放下。


“春風吹綠草,草綠傷人心。殘花落便落,瑣碎沾衣襟。”讀這首髡殘的《怨歌》總是心生憐憫。明明已是春暖花開草綠溪岸,而在髡殘眼中,看到的卻依舊是不可褪去的傷心往事。“殘花落便落”的“灑脫”之後,終究還是戰了衣襟。雖20歲便削髮為僧,但是這世道卻沒有給予他足夠漫長的時間在山水中修行。家國情懷,促使他面對這場國家民族危機決然選擇抗爭。但歷史的洪流終究是滾滾而來,不可違逆。


讀髡殘的詩常常能感覺到一種生命迸發的靈性,而讀髡殘的畫,則是另一種人生格局。髡殘的《溪山秋雨圖》在畫評人眼中大概稱不上是代表性作品。因為這幅作品遠沒有存世作品有《層巖疊壑圖》、《蒼翠凌天圖》、《清髠殘江上垂釣圖》等作品那般更具有鮮明的髡殘風格。而我以為,《溪山秋雨圖》或可說是一種生命的釋懷。髡殘的繪畫主要師法“元四家”之一的王蒙,故而其傳世的許多作品都具有典型的王蒙繁密山水的特點;而《溪山秋雨圖》則相對清麗、婉約得多。今讀《溪山秋雨圖》有一種向死而生的畫氣直抵心境。我想,1663年(題跋中所記的癸卯年)的髡殘,此時已51歲,他的前半生放下過、超脫過、抗爭過,也流離過,此時的髡殘,心境已然和此前大不同。


髡殘《溪山秋雨圖》:茅屋賞雨聽殘花,放下執念是從容

髡殘《溪山秋雨圖》


一、《溪山秋雨圖》:茅屋賞雨讀書,飛瀑落花不言


“清初四僧”的際遇或許就像佛法中的緣,四人皆因為家國離亂而最終遁入空門。在繪畫上,四人也各自走出了自己的路子。石濤、八大在傳統上基礎上進行了大膽地革新,而髡殘與弘仁各自承襲了元四家中的某一位或者兩位繼而創造出了自己的繪畫語言。髡殘的繪畫可以追溯到董巨傳統,近則是元四家中的黃公望、王蒙,特別是王蒙的繁密山水對髡殘的影響最大。


《溪山秋雨圖》從整幅畫卷來看,其山水特點已然具備了王叔明的影子,其山石的皴法直接取法自王叔明的解索皴、牛毛皴。不過從這幅作品來看,髡殘顯然有了更多自己的語言特點。在用墨的濃淡上,顯然這幅作品更多的是用了溼潤的淡墨,即便點苔處的濃墨,也較之王叔明的濃墨點苔要淡些。一則是應了“秋雨”的畫題,二則也是髡殘心境上的“自悟”。


髡殘《溪山秋雨圖》:茅屋賞雨聽殘花,放下執念是從容

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1


畫軸下方起首處畫溪水寒石,石頭上濃墨淡墨交織,有幹有溼,筆觸顯得短促而有力度,既有渾厚、凝重的筆意,又有蒼勁、荒率的老格。在這裡,髡殘大抵是用了禿筆來表現寒石在深秋時節所獨有的寒意與冷秀;而石上的草木則以一種類似於藤蔓的筆觸表現出扭曲纏繞的深秋枯草之象。石頭的右面就如同被刀交叉砍過一般留下的痕跡。


兩棵高樹矗立在石頭上。前面的一株樹以禿筆溼墨表現樹葉,雖然是秋季,但是依舊顯得蔥蔥郁郁;而另一株色敷以淡淺赭,為這秋雨溪山帶來幾分亮色。樹幹部分的借用水和墨的層次感表現出了一種明暗感。墨象的表現在清初已經逐漸被文人畫家們所追捧和效仿。


寒石左側有一座小木橋,這座木橋窄小到幾乎只能容得下一人通行。一名樵夫模樣的人擔著一捆柴從橋上走過。橋下溪水潺潺,溪水中突起的岩石將溪水分開,有石頭的地方,看起來動勢十足,而再下面的水面則平靜如鏡。流水如論來得路上多麼曲折,多麼波濤洶湧,而歸去的地方總是風平浪靜的。似乎就如同髡殘生命的前半生與後半生的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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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2


橋頭處一塊巨大的山石。渴筆表現山石肌理,濃密的牛毛皴塑造山石草木華茲的秋季景象。橋頭處,山石邊,有茅屋三間,上下依山而建,最外面的一間中,一高士盤腿而坐,手捧書卷。整個畫面,唯有此處顯得清朗許多,沒有繁密的林木和磐石,唯有伴隨著吟哦讀書聲的瀑布聲。最下面溪岸旁的高木,枝葉伸展到屋外,掩映著瀑布水流,將高士的“隱”融於自然的山水之中。茅屋後面有不成比例的闊葉植物,類似於芭蕉葉的形態。失調的比例讓畫面頗有幾分荒誕的意味。這讓我們想到陳老蓮的獨特處理技巧,同樣是在追求一種高古的境界。而髡殘顯然不在於追求高古,而似乎是在有意為“人”的存在尋找一個更廣闊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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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3


視線向上,又見茅屋兩三間。茅屋下面同樣水瀑流。我們細看瀑流的處理,除了水和墨之外,也用到了淺赭色,顏色融於水墨之中,頗有幾分印象派的味道。這幾處茅屋上面,左右各立著一座高峰,兩座高峰左高右低形成開合之勢。山峰的腰處煙嵐繚繞,讓這秋雨的溪山多了幾分清麗的溼潤感。


髡殘的《溪山秋雨圖》難免會讓人想到王蒙的《葛稚川移居圖》,但是,《溪山秋雨圖》顯然要比《葛稚川移居圖》簡率。王蒙的“繁密”,在髡殘這裡,是繁而不密,密而不繁。讀《溪山秋雨圖》,只覺得整個畫面充滿了兩種力量,一種是由山石溪水林木所帶來的險、繁、蒼、老,而另一種是由高士所帶來的靜、秀、朗、逸。整個溪山秋林,彷彿一個危機四伏的世界,整個世界裡,各種事物相互糾纏著,樹與樹之間的糾纏,樹與石之間的糾纏,石與水之間的糾纏,看似生機勃勃,又總覺得在這場秋雨之中,萬物猶在悄無聲息地走向消亡。唯有高士獨坐茅屋,泰然處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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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4


二、向死而生,聽落花無言,讀書之歲華


《二十四詩品》有《典雅》篇曰:“玉壺買春,賞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雲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淡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此前讀這首《典雅》,總是難以在中國繪畫作品中遇到相契合的作品。而當我讀到髡殘的《溪山秋雨圖》時,卻不由得想起“賞雨茅屋”這四個字。這種生命境界,大概是30歲左右參加反抗滿清時的髡殘所沒有的。


髡殘是一個脾氣直率的人,很少有人能夠和髡殘相處得來。雖然是修佛之人,但是卻並沒有如同世人眼中的僧侶的溫和,他獨來獨往的個性,在修佛的路上常常表現的是“自證自悟,如獅子獨行,不求伴侶”。髡殘的佛學是直指本心的,他並不受出家人開堂說法的規矩俗套所制。繼而表現在繪畫上也常常給人們留下“一空依傍,獨張趙幟,可謂六法中豪傑”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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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5


髡殘評價自己的作品時說:“拙畫雖不及古人,亦不必古人可也。”他有自己的主張,這種觀念的形成大概和他此前因為反清鬥爭失敗而避逃山林有著莫大的關係。因為反抗失敗,為了躲避追殺,髡殘長期生活在“山林澤藪之間,侶煙霞而友泉石,躑躅峰巔,留連崖畔,以自然淨化無垢之美,對比人生坎坷、市俗機巧,從中感悟禪機畫趣。”


明白此理,大概也能更好地去讀《溪山秋雨圖》。51歲的髡殘,早已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血氣方剛的髡殘,而是一個從死亡的泥沼中爬出來的髡殘。那些躲避在山林的日子,每天都是煎熬,他似乎從未想過曾經所見山水畫卷中清秀朗潤的山林,竟然是這般殘酷無情。與山林為伍的日子,讓髡殘得以開始真正學會和山林相處。懂得如何與自然相處,也便讓自己逐漸遠離死亡。我想,這也便是髡殘山水畫生命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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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6


髡殘《溪山秋雨圖》:茅屋賞雨聽殘花,放下執念是從容

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7


每一個生命,只有歷經艱險磨難,而後才會呈現出歲月的靜美。《溪山秋雨圖》展現給我的,是生命最後的典雅,向死而生後的從容。這份從容首先是放下,放下執念,心境便開闊了。一場秋雨,讓髡殘感覺到了生命的榮枯,也感覺到了生命的另一番真意。


人在這個世上,每一步都是危險的,每一步都是逼近死亡的。畫面中所構造的茅屋,是人的棲居之所,卻時間裡在山石瀑流之上的。通往茅屋的“道路”,也僅有一座小木橋。或許,這幾間茅屋,便是髡殘歷經千難萬險才尋到的一個生命棲息之所。秋雨過後,天朗氣清,幽鳥相逐,這是此前不曾有過的生命風景。當生命始終有執念的時候,又怎能看得到,又怎能感受得到。


髡殘《溪山秋雨圖》:茅屋賞雨聽殘花,放下執念是從容

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8


髡殘《溪山秋雨圖》:茅屋賞雨聽殘花,放下執念是從容

髡殘《溪山秋雨圖》局部9


三、放下後,才是從容


髡殘曾自謂平生有“三慚愧”:“嘗慚愧這隻腳,不曾閱歷天下多山;又嘗慚此兩眼鈍置,不能讀萬卷書;又慚兩耳未嘗記受智者教誨。”行萬里路、讀萬卷書、記受教誨。這是髡殘用盡一生所體悟的生命真理。塵世滾滾,名利皆是世人追逐的嚮往的,卻也是令人們痛苦的根源。《小窗幽記》中寫道:“透得名利關,方是小休歇;透得生死關,方是大休歇。”名利終究是世相的,生死才是無相的。看破了生死,也便放下了,放下了,生命便也從容了。


古往今來,諸多文人畫家們無不是在生命最後的歲月裡獲得了從容。而此前的大半生,又無不是在追逐名和利,黃公望也好,王蒙也罷,亦或徐渭。透得生死關後,他們也迎來了自己的藝術綻放。髡殘也是如此。猶記得小時候,父親只會對我說“多看書,將來做學問”,卻從未聽父親說“將來當老闆”。勞作一天回到家之後,他或伏案書寫,或收拾些自己曾經學生時期的舊書。在那個艱苦的年月裡,我從父親的身上感受到了一份難得的生命從容。而這也是我期望用盡一生去尋找的生命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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