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啞巴其實不算是啞巴。
他小的時候發了一次高燒，鄉下只有赤腳醫生，治得又不及時，他就聾了。那個時候，大家都窮，都忙著幹活掙錢，沒人會特意花時間去教一個聾子說話。慢慢地，他也就變成了啞巴。
啞巴是家裡的大兒子，他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全都漂漂亮亮、健健康康的。爸爸媽媽抱著弟弟妹妹的時候，總是露出欣慰的笑容，再看向一旁的啞巴，啞巴趕緊扯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那笑在啞巴的臉上，懵懂又純真，卻叫一旁的父母，生生紅了眼眶。
一開始，啞巴沒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同。弟弟妹妹漸漸長大，在院子裡又蹦又跳開口咯咯咯笑個不停的時候，啞巴知道，原來自己是個例外。
村裡的小夥伴總聚在一起玩遊戲，他也想玩。領頭的高個子嘰裡咕嚕說了一通，大家散開了，只有他茫然地留在原地，以為大家不想和他玩耍。
啞巴不知道，那個遊戲的名字，叫做捉迷藏。
02
啞巴又聾又啞，上不了學，也討不到媳婦兒。秋天是啞巴最寂寞的季節。家裡的弟弟妹妹高高興興地背上了好看的書包出了門，可他只能目送他們迎著朝日的太陽離去，然後呆在家裡，要趕在太陽當頭之前做好飯菜，送去給田裡的爸爸媽媽吃。
再大一點的時候，他就能下地了。小小的身體裡好像藏著巨大的能量，毒辣的太陽底下，他一刻不停地揮著鋤頭，一下，又一下，黃豆般的汗珠落到黃土裡，倏忽不見。母親在一旁勸他不要那麼拼命，可他聽不見。他聽不見。他的世界裡，從來都沒有聲音。
弟弟妹妹自小被啞巴帶大，跟這個哥哥很親近，知道他說不來，自己發明了一套比劃的手勢，三個人經常“聊”得很高興。
有一次妹妹放學回家，兩根好看的麻花辮耷拉了下來，一顫一顫地流著淚。啞巴慌了，他不停地比劃著，妹妹沒有管他，還在不停地哭。啞巴把弟弟拉了過來，問他怎麼回事，弟弟跟啞巴比劃不清楚，乾脆直接把他帶到了那群小孩子跟前。看著那些不懷好意地笑，啞巴抱住了那個瘦瘦高高的男孩子，兩個人扭打了在一起。
不知道過了多久，兩個人身上全是傷痕。啞巴眼睛裡充著血，像一頭髮怒的野獸。一直到大人來了，把他們分開，這才作罷。
那天晚上，啞巴跪在院子裡，媽媽拿著手臂粗的棍子就往啞巴身上掄。整個村都能聽到啞巴媽媽的罵聲：“你這個啞巴，不會說話還打人家孩子，打壞了怎麼辦！知不知道錯了啊！那麼犟，那麼犟，像誰，你說你像誰！”
惡狠了的叫罵聲，只有啞巴聽不到。
不管怎麼說，啞巴靠著他的一身蠻力，到底養活了整個家。弟弟妹妹，一個個結婚生子，個個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
03
妹妹出嫁的那天，啞巴紅了眼，死死地拉著妹妹躲在房裡不肯出來。人家都上前勸他，他誰都不聽，就像一隻發怒的野獸。
啞巴不知道什麼是結婚，什麼是嫁人。他只是想不通，家裡最寶貝的妹妹，怎麼就要送給別人了呢？
他拼命地給弟弟比手勢，用力地推搡著弟弟，讓弟弟說話。弟弟紅著眼眶告訴大家：“哥哥說，他以後好好幹活，幹更多的活，不要把妹妹送走。”
一旁的妹妹早已泣不成聲。
妹妹走後，啞巴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了。以前，弟弟妹妹總愛逗他，他也不生氣，嘻嘻哈哈地一手拎著一個娃娃滿屋子轉圈。媽媽在一旁總是看得心驚膽戰。啞巴捱了打也不生氣，繼續笑嘻嘻地幫弟弟妹妹洗臉洗腳。
可這屋子突然就空了。
前兩年父親生病走了，簡陋的平房裡，就只剩啞巴和母親了。
也有人給啞巴說過親，那姑娘叫翠萍，有點跛腳，卻是個勤勞能幹的。媒婆說了，只要兩個人能踏踏實實過日子，誰也不嫌誰，那日子準能過好。
母親答應了，叫啞巴買了點糖，扯了點布，去人家家裡瞧瞧姑娘。一開始都好好的，啞巴是個忠厚老實的，翠萍也點了頭。卻在成婚那一日，翠萍穿著件紅襖，啞巴突然發了瘋地把姑娘推了出去。除了家裡人，所有人全被啞巴趕了出去。
媒婆在外頭大罵啞巴，連媳婦都不要，什麼啞巴，你就是個傻子。母親只好不停地出來道歉，誰都不知道啞巴到底抽了什麼風。
沒有人教過啞巴，什麼是媳婦，什麼是愛人。他不僅是個啞巴，也很像一個傻子，對這個世界的規則一無所知。
但或許，他看似無理的做法，只是為了守護他的家呢？他的眼裡，只有家人，除此之外，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就這樣，啞巴一直守在母親身邊。在他寂靜無聲的世界裡，只有母親一人。
04
啞巴56歲的時候，母親死了。80歲的年紀，其實已經算高壽了，老太太的曾孫女都會走路了。可老太太死的時候，到底沒閉上眼睛。也許在她的心裡，最最放不下、最最虧欠的，就是這個不聲不響的大兒子了。
簡陋的屋子裡，突然多了好多人。這個情景，啞巴並不陌生。前些年父親倒下來之後，就是被塞到了這樣一個大大的盒子裡，再被燒成了灰，再被埋在了地底下。如今，母親也躺在那裡。
可是啞巴一聲沒響，只是呆呆地看著。
鄰里議論紛紛，看著哭慘了的二女兒三兒子，這個啞巴哥哥卻始終始終無動於衷。
“到底是個傻子，最疼他的娘走了，哭也不哭一聲。”
喪事辦完，老太太的棺木要被運走的時候，啞巴突然跪了下來，發出了一聲悲愴的喊聲。這聲音太過悽慘，聽得人揪心地疼。
太陽光亮下，啞巴老淚縱橫。
其實啞巴什麼都懂。沒人教他，但他知道，陪伴自己大半生的老母親永遠地離開了自己。弟弟妹妹們各有自己的家庭，再往後，這世上，淒涼蒼茫的一生，真的只剩自己一個了。
喪事之後，妹妹想把啞巴哥哥接走跟她一起住。啞巴搖了搖頭，他指了指屋子，指了指母親的床，又笑了笑。
弟弟妹妹走後，這空蕩蕩的屋子就真的只剩他一人了。啞巴常常坐在屋口，看著別人的煙囪裡冒出陣陣炊煙，他看呀看呀，一直看到暮色四合，再也沒有一點光亮。
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好像生來就是為了成全別人的。他成全了弟弟妹妹幸福的童年，卻只讓自己，困在蕭索的人世間，再無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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