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本是《陶瓷簡史》初稿中的一章，西方人稱波特蘭瓶為“世界上最著名的琉璃”。然而再著名也是琉璃，非陶非瓷，離題太遠，只好刪掉。波特蘭瓶的故事還算有趣，乾脆把文字整理一下發在這裡。
當年劉蘭芝被逼迫再嫁，悲憤不已，乃“移我琉璃榻，出置前窗下”，這是“琉璃”一詞首次出現。《孔雀東南飛》是漢末建安故事，這種琉璃應該指中國最早的釉陶，鉛釉陶。
鉛釉也是來自煉丹術，道士們喜歡往煉丹爐裡塞水銀和紅丹，毒死了好多人。紅丹就是四氧化三鉛，色澤鮮紅，是一種強助熔劑，可以降低沙子的熔點，所以又被陶工摻在釉水裡，以降低燒成溫度。最著名的鉛釉陶器就是唐三彩，還有一種非著名的琺華彩，在明清時燒造，主產地是河北山西。
漢綠釉陶狗
鉛釉陶釉色渾濁不透明，而且不耐磨、易脫落，瓷器出現後，很快就退出日用器皿行列了，只有建築還在用，也就是琉璃瓦。唐朝的大明宮已經湮沒無存，在當時的耀州窯遺址中，發現了琉璃瓦殘片，可見唐代宮殿已經使用琉璃瓦了。京城和平門外的琉璃廠，現在是著名的文化街，元明兩朝是官家窯廠所在，專燒琉璃瓦。
琉璃的意項不少，佛教七寶裡也有琉璃，《無量壽經》說“須彌山南面是此寶也，其寶青色……天生神物，非是人間煉石造作”，那麼這種琉璃應該是天然水晶。佛家有七寶和八寶兩種說法，八寶是瓷器上經常畫的素材，恰好與暗八仙（指八仙手持的法器）相對應。寶貝的版本有許多，八寶以人造物為主，比如寶傘、寶瓶，七寶是天然物品，如硨磲、珊瑚。每種寶貝都有複雜的象徵意義，其實就是貴，童貞女瑪利亞在馬槽裡分娩時，東方博士也獻上三寶，乳香、沒藥，第三種最有說服力，黃金。
故宮琉璃九龍壁
我們現在說的琉璃，多指不以陶為胎的玻璃器，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和24%的二氧化鉛。如今市面上的琉璃又可分成琉璃和料器，前一種是寶島人的偉大發明，彩色玻璃熔化後澆模具而成，沒啥可說的。料器的歷史就比較悠久，大概在明代從西方傳入，清代最盛行。主要產地是博山，今山東淄博，清宮造代處有玻璃廠（不是琉璃廠），專門給皇帝做料器鼻菸壺。
料器顏色豐富，涵蓋了整個色譜。成形方式是先熔化原料，用金屬料棍挑出一塊，繼續火烤，軟化後用工具捏塑而成。裝飾手法有套料法，用兩種顏色原料套燒，然後在外層磨出花紋，露出內層底色，這種方式很像瓷器裡的剔花和玉器的巧雕。還有攪料法，幾種顏色原料攪在一起，形成自然紋理。
乾隆套料荷花紋琉璃缸
因為顏色豐富鮮豔，清朝官員裡很流行用料器做朝珠，後來又發展出料器首飾。前些年在幾座戰國時期的古墓裡發現了琉璃珠，考古界普遍認為這些珠子來自西域。然後離奇的事情發生了，市面上所有的舊料器珠子都改名叫戰國琉璃。後來又出現了戰國瑪瑙，這個就保守了，瑪瑙是礦物，應該以地質年代冠名，比如叫侏羅紀瑪瑙。等明年我也做一些貞觀青花、三體紫砂，為祖國的文玩事業添油加醋。
康熙攪料琉璃瓶
玻璃製品很晚才在中國發展起來，很可能是因為瓷器太發達了。西方玻璃發展的就早，先在古代埃及出現，在羅馬帝國早期發展到第一個高峰。那時的羅馬不算太黑暗，還保留著希臘人的精神，他們的傑作叫浮雕玻璃（Cameo glass），現在存世15件，其中的代表就是波特蘭瓶。
公元前25年前後，中國是西漢，天下太平。歐洲那邊則是凱撒、安東尼、屋大維先後粉墨登場，還有埃及豔后花枝招展，波特蘭瓶（Portland Vase）也誕生在此時。這是一個高25釐米的玻璃罐，器形對應古希臘陶器中的皮萊克罐（Pelike），安法拉罐的一個變種。
罐身是深藍色玻璃，顏色太深了，許多人誤以為是黑色。罐身以吹製法成形，吹玻璃是羅馬人當時剛剛發明的技術，用長金屬管蘸熔化的玻璃，在另一端吹氣成形。古代中國不會吹玻璃，過去博山的琉璃工匠工作時嘴裡也叼著根吹氣管，不過是吹火升溫用的。琉璃和玻璃的區別，“玻”指無色透明玻璃，“璃”指有色玻璃，琉璃是有色的，所以深藍色的波特蘭瓶，應該對應中國的琉璃。
人們還不能確定古羅馬工匠是如何製作白色浮雕的，有說是堆積白色玻璃粉然後烤制而成，也有人認為是用酸蝕刻的。十九世紀時大英博物館組織了一場複製比賽，獎金是一千英鎊。最後得獎者用的方法是先吹成瓶身，冷卻後蘸到熔化的白色玻璃水中，再冷卻後雕刻而成，前後耗時三年。
對於畫面的解讀也是眾說紛紜，我們先看神話版的。最左邊的是珀琉斯，凡人英雄，密爾彌冬國王。中間的是海仙忒提斯，海神涅柔斯的女兒。曾有神諭說忒提斯將和宙斯結合，生出新一代主神，天后赫拉大為惶恐，便派厄洛斯，羅馬稱他為丘比特，射出愛情之箭，讓仙女她愛上了珀琉斯。忒提斯和珀琉斯和組成了最著名的人神家庭，他們的兒子就是阿喀琉斯，希臘最勇猛的戰士，在西方的地位類似於中國的關二爺。畫面最右側的是酒神狄奧尼索斯，給這對新婚夫妻送上祝福。那條大蛇則是一個凶兆，太陽神阿波羅的化身，後來他引導帕里斯的箭，射中了阿喀琉斯的腳踵。
花瓶另一面，左邊是特洛伊國王普里阿摩斯，中間是他的妻子赫卡帕。赫卡帕剛剛從睡夢中醒來，夢到了她的下一個兒子將從希臘帶回一個女人，導致特洛伊的毀滅。後來發生了金蘋果事件，帕里斯裁決，那個希臘女人就是海倫，然後十年大戰，木馬屠城，夢應驗了。這裡好多精彩的故事，沒時間看書的朋友可以看好萊塢的《特洛伊》，不過裡面只有人，沒有神。
還有一種實現版的解釋。花瓶是下屬送給屋大維的禮物，描繪他父母結婚時的場景，那條大蛇還是阿波羅，暗示屋大維受到神靈庇護。花瓶另一面的女人是屋大維婭，屋大維的姐姐，安東尼的遺孀。
波特蘭瓶在1582年出土於羅馬，第一次被記載在1601年，首任收藏者是一位紅衣主教，而後歷任藏家都有明確記載，而且都是主教、教皇或者貴族。如今拍賣行管這叫“流傳有序”，靠眼學和技術不能判定物品真偽時，就講流傳歷史，經歷過的收藏者越著名越可信，最好有項子京的印鑑、章伯駒的題字——萬一是假的，怪前任藏家。波特蘭瓶也有人說是假的，偽造於16世紀，理由是畫面散亂，應者寥寥。
1784年，花瓶輾轉到了英國第二代波特蘭公爵（William Bentinck）手中。花瓶的名字由此而來，此前在羅馬的貝里巴尼家族流傳了二百年，那時叫貝里巴尼瓶（Barberini Vase）。傳到第三代公爵時（William Cavendish-Bentinck），發生了一個意外，公爵的朋友失手把瓶底打破了。公爵找來工匠修補，選了一塊羅馬時期同樣材質的盤子替代瓶底，盤子的圖案是帕里斯，就是赫卡帕夢到的兒子，真有意思，這家人竟然以這種方式團聚了。
波特蘭瓶底部
公爵怕花瓶再遇不測，便委託大英博物館代為保管，不想花瓶又遭厄運，一會再說。1810年以後，波特蘭瓶一直保存在大英博物館，直到1945年，第七代公爵時，博物館才正式收購了花瓶。第九代公爵沒有子嗣，在1990年去世，波特蘭爵位至此而絕。
在花瓶送到大英博物館之前，約西亞·韋奇伍德（Josiah Wedgwood）拜會了公爵，然後一瘸一拐地捧走了波特蘭瓶。這時韋奇伍德已是英國首屈一指的陶瓷工匠，他提出用陶瓷複製這件傑作，公爵便慷慨地把花瓶借給他。傑出的琉璃遇到了傑出的工匠，還有另一位傑出的雕塑家參與了工作，約翰• 斐拉克曼（John Flaxma）。
斐拉克曼繪製的荷馬插圖，眾神參加特洛伊戰爭
斐拉克曼因為書籍插圖而廣為人知，幾乎全世界的荷馬都用他畫的插圖，包括人民文學出版社那本印刷量巨大的《希臘神話和傳說》。他作畫的靈感來自希臘陶器和雕塑，以簡潔明確的線條勾勒人物。斐拉克曼所有作品中的人物都長著誇張的希臘鼻，而他是英國人，英國人並不是這種平鼻子。巧合的是，最近兩集《異形》中的外星人也是希臘鼻，身材亦如同古希臘雕塑一樣健美。電影的設定是外星人創造了地球人，所以他們應該像希臘人——西方人認為，他們的文明源自古希臘。
18世紀新古典主義藝術剛剛興起，背景是工業革命和啟蒙運動，人們厭倦了巴洛克和洛可可的浮華，少了幾分宗教的狂熱，多了一些哲學的理性。新古典主義主張迴歸希臘和羅馬那種端莊、雅緻、樸素的美學，斐拉克曼正是早期代表人物，他實現了對希臘風格的迴歸。而從希臘風格中重新走出來，發展古典美學的是大衛和他的學生安格爾。
韋奇伍德用了四年時間複製這個花瓶，沒有選擇硬質瓷，而且是恢復了切恩豪斯放棄的碧玉瓷，重新命名為碧玉細炻器（Jasper ware）。斐拉克曼製作了浮雕的蠟模，後來他還為碧玉細炻器設計了許多圖樣。複製品被視為韋奇伍德的最後傑作，於1790年在倫敦首次展出，大成功，展廳外排起兩千人的長隊。五年後韋奇伍德去世，他的外孫繼承了這件傑作，外孫更著名，查爾斯·達爾文，進化論的提出者，這件複製品現藏於維多利亞與亞伯特博物館。
韋奇伍德選擇複製波特蘭瓶，也許是意識到新古典主義風格即將興盛，或者僅僅把是複製視為一項技術上的挑戰。不論如何，他參與了藝術風格的大轉變，古希臘風格的陶瓷也可以視為歐洲陶人的自我覺醒，對中國瓷器風格的徹底反動。而後碧玉細炻器成為韋奇伍德的主打產品，器形多沿襲古希臘陶器，裝飾的人物也是古希臘雕塑那種健美勻稱的風格。放棄了彩繪，而是採用淺浮雕，正是新古典主義美術的主要體裁。早期碧玉細炻器內容集中在希臘神話，為了照顧俗人，給裸體人物掛了樹葉，甚至穿上了衣服。後來開始追熱點，比如英國王室結婚、美國總統就職，都會出紀念款，在西方有大批愛好者。
斐拉克曼設計的碧玉細炻器
再看原件，古羅馬的波特蘭瓶後來在大英博物館展出，受萬人瞻仰。1845年，一個喝醉了的年輕人撞倒了一座雕像，雕像砸碎了玻璃箱，玻璃箱砸碎了裡面的波特蘭瓶。肇事者以蓄意破壞財物罪被捕，他在法庭上登記的名字是William Lloyd，後來博物館僱私家偵探調查得知，他的真名是William Mulcahy，是都柏林三一學院的學生，事發前已經連續醉酒一個禮拜了。
學生醒酒後只承認打碎了玻璃箱，其他的損壞全歸咎於怪博物館布展不當，他的律師援引某條法律，堅稱賠償不應該超過五英鎊。然後法官作出了離奇的判決，罰款三英鎊，或者監禁兩個月。然而三英鎊學生也不肯出，他毅然選擇了坐牢，有詩為證：
慷慨砸料器，從容做英囚。
撒手成一快，不負少年遊。
還有更離奇的，一位匿名人士繳納了罰金，學生很快就重獲自由，然後失蹤了。事件的整個過程中，花瓶的主人波特蘭公爵未置一辭，表現出了極端的無奈，我甚至幻想出完美的情節：匿名替學生交罰金的正是公爵本人。只是可憐了二千歲的琉璃瓶，轉瞬間碎成了226片。
波特蘭瓶碎片
琉璃碎片被小心地收集起來，由大英博物館頭號巧匠John Doubleday上陣，重新粘合，繼續展出。又過了一百年，博物館在倉庫裡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箱子，裡面裝著37片琉璃碎片。人們找不到相關文件，也不知道碎片的出處。好在箱子上有生產商的簽名，博物館找到了生產商，生產商又查找其祖父留下的檔案，發現箱子是特地為波特蘭瓶殘片製作的。原來John Doubleday在修復時，無法確定其中37片碎片的位置，便把這些碎片保存了下來。1948年，J. Axtell對波特蘭瓶進行了一次小規劃修復，找到了三塊碎片的位置，餘下的34片再次封存。
到1988年，人們發現粘合花瓶的天然樹脂已經老化發黃了，移動花瓶時會抖動，急需修復。樹脂是常用的無損陶瓷粘合劑，中國和日本修復陶瓷用的大漆也算樹脂，弱點是生漆極易引發過敏，大蒜汁也是一種常用的簡易粘合劑，不過遇水即化。第三次修復始於當年6月，由Nigel Williams主持，BBC給修復拍攝了紀錄片。
波特蘭瓶的兩任修復者，John Doubleday（1845年）和Nigel Williams（1988年），他們都將修復工作視為事業巔
修復的第一步是將花瓶拆成瓷片，分別編號拍照相。然後放到有機溶劑裡浸泡，洗掉舊粘合劑。最難的是確定碎片的位置，這次Nigel Williams用了六個月時間，讓17塊碎片迴歸花瓶，還有17片等待下一次修復。然後是重新粘合，要事先把膠水調成琉璃的顏色，可以掩蓋裂紋的痕跡。經過多次試驗，Nigel選用了種穩定持久的新式粘合劑Epoxy Resin，環氧樹脂，沒錯，就是現在雜貨店裡兩塊錢一盒的AB膠。哪天你的花瓶碎了，也可以買盒AB膠，然後拍一部《我在我家修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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抄我文章者，雖遠必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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