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昌:文人做總統

徐世昌之所以不排斥革命黨,想必是出於他對清朝統治能力的悲觀。一方面,他對清廷感恩戴德;另一方面,他又對清朝的統治不抱太大希望。這種矛盾的心理一直延續到清亡之後,深刻影響著他今後在政壇上的表現。

他在郵傳部尚書的任上也一樣卓有成效。最可稱道的是他大量啟用歸國留學生,如胡貽谷、項驤、王世徵、李方、熊崇志、施愚、馬德潤、鄭誠、水鈞韶、周啟廉、黃為基等都得到他的青睞,而既無出身又無官職的留美工科學生詹天佑更被他破天荒地授予“五品頂戴”,最可見他的愛才之心。他還創辦《交通官報》,宣傳和普及交通、信息知識和籌辦郵傳憲政等等,對中國實業、信息產業的發展作出了貢獻。

他在閣臣任上波瀾不驚,但清廷的統治卻已是風絮雨萍,到了辛亥十月,武昌終於被革命黨人攻佔。清廷派蔭昌前往征剿,不料引起了一片責難之聲。由於黨人打出的是恢復漢土的旗號,而蔭昌恰是滿人,於是在敵我雙方均激起了猛烈的針砭。北洋軍不同於以前的八旗兵,不僅漢人佔絕對多數,而且很多都被潛伏的革命黨人策反動員過了,如今見滿人帶兵打漢人,自然是怨聲載道。


徐世昌:文人做總統


北洋軍是袁世凱一手調教出來的,大小將領多是袁的親信,今見有隙可乘,便紛紛呼籲請袁出山。攝政王載灃迫於形勢,只好重新啟用袁,任命他為湖廣總督兼辦剿撫事宜。不料袁的眼裡已看不上“總督”了,竟一口回絕。當時革命軍兵鋒甚銳還在其次,北洋軍中也籠罩了一股詭秘的氛圍,戰不能戰,散亦不散,開往武漢的後援部隊裹足不前,似有反噬京城的趨向。載灃大驚失色,只好求助於徐世昌。

徐和袁的關係天下皆知,但滿清權貴竟然能始終信任徐,縱是到了這個你死我活的關頭,載灃等居然還對徐深信不疑,足見徐做人的成功。他總結自己的為官秘訣為八個字,即“圓通”、“沉穩”、“柔韌”、“機警”,而徐之所以能左右逢源,立於不敗之地,第一利器便是“圓通”二字。但是正因為“圓通”,當此緊要關頭,就絕不會對清廷效愚忠之忱了。何況,他雖貴為內閣協理大臣,但這個內閣卻是一個臭名昭著的“皇族內閣”,滿人有九人,其中有皇族六人,而漢臣只有四人,完全處於從屬地位,這樣的現狀又有何戀棧的必要呢?

何況,當時朝野已有共識——非袁世凱不能安北洋軍心。因此,徐世昌表面上領命赴河南敦請袁世凱出山,實際上卻與袁定下了鼎定朝政之計。不久他回京稟報了袁的條件,即由袁組織責任內閣,全權負責軍政事務。迫於革命軍和北洋軍的雙重壓力,攝政王只好同意。11月13日,袁世凱進京組閣,載灃、奕劻等退居一旁,徐世昌被任命為軍諮府大臣,表面上仍屬參謀或幕僚的性質,但袁常找他商量大事,因此實際上仍是協理大臣的角色。

袁世凱復出後,北洋軍心大振,在龜山取得大捷,旋即又收復了漢口,兵鋒直指武昌。這時地方保守勢力想仿效太平天國時的舊例,組織團練以對抗革命,便推舉代表向徐世昌申請槍支彈藥,他當即反駁道:“現在人心浮動,發下槍支彈藥,難保不被黨人所利用。黨人是烏合之眾,逼急了他們就會合力反抗,反之他們就會自相殘殺。我們現在為一時權宜考慮,不如議和,這是欲擒故縱之計。”原來他和袁世凱已經在呼籲南北議和了。


徐世昌:文人做總統


不久議和開始,北方代表為袁、徐的故舊唐紹儀。這時兵駐徐州的張勳感憤清朝危亡,積極招兵買馬圖謀反攻南京,唐紹儀和段祺瑞怕他阻撓和議,不約而同地建議袁世凱誘殺之。袁的秘書長阮忠樞是張勳的金蘭之好,聽說此事後十分擔心,立即求助於徐世昌,徐則馬上赴徐州遊說張勳。翰林老師駕到,張勳的態度馬上轉變,隨即致電袁世凱,表示願意擁護共和民國。張勳雖有勇無謀,但手握重兵,又屯駐徐州這樣的戰略要地,若非徐世昌的遊說,民國的建立也許會橫生波折。

袁世凱任臨時大總統後,前清王公顯貴大多寄居青島、大連、天津,徐世昌也在青島做了寓公,以遺老自命。對於民國建立和袁世凱做總統,他本是有功勞的,但這並不代表他對清朝已經恩斷情絕。滿清的敗亡是大勢所趨,他做不到魯陽揮戈;而清朝對他的恩寵是無以復加的,他在感情上卻有節要守。所以,輔助袁世凱治理天下本來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但他卻激流勇退,甘願為清朝“守制”。

當時章太炎由上海去北京,曾受徐的邀請到青島一敘。章太炎素來狂放不羈,連袁世凱和孫中山都不放在眼裡,不料見了徐世昌,竟然敬佩不已。一到北京,他便四處向人說道:“天下治世之才只有兩個,一個是徐世昌,一個是李經羲。”當時徐雖然避居青島,但他的門生故吏卻遍佈朝野,便是袁世凱也經常派人與之接洽。

1914年,袁世凱將總統權力擴大,改國務院為政事堂,總理為國務卿,虛席以待徐世昌。當時被派往青島迎請徐的專使是吳笈孫,徐的弟弟世光一見吳便十分生氣。到晚間吃飯的時候問他哥哥道:“大哥,你到北京做什麼?”世昌沉默不答。世光當然明白,於是悲憤地說道:“你以前對我說過的不忘清室的話,言猶在耳,難道都忘了嗎?太后和皇帝對你隆恩殊遇,有清一代能有幾人?你現在竟要做民國的官?議和之際,你屈從袁世凱,已經不能被世人原諒。如今革命黨已經失敗,可見其不足成事,你若再為袁世凱效力,蓋棺論定後,你將何以見太后先皇於地下?”徐世昌不能回答。兄弟二人一直相對坐到天明,最後世昌失聲痛哭,但仍然無話可說。世光知道他決心已定,便不再勸。

徐世昌雖然就任民國的國務卿,但為了不忘清朝,通令規定:凡文武官吏在清朝所任大小官職,一律列入履歷,與在民國的履歷統一計算。他又自書“後樂堂”三字懸掛於政事堂,以示要“後天下之樂而樂”,暗示自己不是來享受榮華富貴的。然而最重要的是他對紫禁城內小朝廷的優禮,不僅清朝的遺老們見此會浮想聯翩,就是當時的輿論也有認為袁世凱請他出山是為了還政給宣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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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世凱卻是自己想做皇帝,這決非徐世昌所能預見。可以說,徐袁的友誼在此要經受嚴峻的考驗。稱帝是袁世凱一生的劫數,表面上全國紛紛勸進,實際上都是隔岸觀火。最要命的是,只因他稱帝,他所倚重的北洋系實力派如馮國璋等都正式與他反目,他陡然間變成了孤家寡人。對徐世昌來說,袁既逆天而行,就不足以為友,也就不必犯顏苦諫,因此,他自始至終不發一言。有一次,袁終於忍不住召徐面談,問他是否知道全國勸進的事,徐說不知道。袁不信,徐淡淡地辯道:“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回想交往幾十年來,徐何曾對袁如此冷漠過,袁應該明白徐的意思了。

但是政治家的權力慾是不可理喻的,袁世凱還是做了皇帝。在帝制準備時期,袁擬拜徐為上卿,位在百官之上,徐則在日記中分析道:“人各有志,志為仙佛之人多則國弱,志為聖賢之人多則國治,志為帝王之人多則國亂。”顯然對袁世凱稱帝表示了不滿。於是袁一稱帝,他就託病請辭,回河南輝縣水竹村隱居起來,每日作畫遣興,不問世事。袁聽說後也無可奈何,只好將他與趙爾巽、李經羲、張謇並尊為“嵩山四友”,入朝可以不稱臣、不跪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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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6年3月,袁世凱在稱帝八十三天後宣佈取消帝制,召徐復任國務卿。當時他的江山急轉而危,護國軍起兵於西南,各省或響應或觀望,全國形勢與辛亥革命前頗為相似。民國恢復,徐世昌當然也就復任國務卿職,這是名正言順之事,不值得過多推敲。只是袁世凱自知獲罪於天下,竟然憂怒成病,因此急急召徐進京,實際上有託孤之意。

按照當時大總統繼承法,袁世凱在金匱中預置了總統候選人,人選幾經變化後,最終定為黎元洪、徐世昌、段祺瑞三人。人之將死,他自知戕害共和之非,實際上已經決定由副總統黎元洪繼任。彌留之際,袁拉著徐的手嗚咽著說:“我被群小所誤,以至於有今日,幸虧國事有依法承繼之人,可以不必擔心了。宋卿(黎元洪)雖沒什麼雄才大略,但若兄和芝泉(段祺瑞)像周公、召公夾輔成王那樣,收拾時局,應非難事。我所顧忌的,倒是我家孤兒寡婦的身家性命。我死之後,請兄念及往日的交情盡力保全他們。”話及此時,袁家的“孤兒寡婦”已跪拜一地,徐急忙回拜道:“我願以閤家性命來擔保。”於是灑淚而成永別。

黎元洪任總統,隨即取消國務卿,以段祺瑞任國務總理。孰料黎、段不久便產生了矛盾,即所謂“府院之爭”。袁世凱死後,徐世昌在北洋系中的地位已首屈一指,縱無一兵一卒,卻有足夠的威信。因此當黎元洪受制於段祺瑞時,首先想到的便是求助於他。徐世昌回輝縣休養還不足半年,就接到了黎總統的親筆求援信,請他赴京調解府院之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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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負託孤之責,當然義不容辭。但他竟先在保定下車,由曹錕作陪閱兵。曹錕在高臺之上對官兵介紹道:“徐公名震中外,文武兼資,道德文章,冠冕群倫。我願率領各位,追隨徐公之後,為民國造福。”當時曹錕的直系和段祺瑞的皖系已互不相讓,徐世昌閱兵保定就是為了告訴段祺瑞,自己來做和事佬並非只憑一張嘴,而是有實力做後盾的。

果然,他在北京的調停相當成功。先是黎元洪以總統之尊親來拜謁,他好言撫慰之後,派許世英向段勸說,最終內務總長孫洪伊和國務院秘書長徐樹錚雙雙去職,府院之爭告一段落。鑑於段祺瑞有軍隊做後盾,府院之間的天平並不平衡,之前的相爭在一定程度上正是由段最信任的徐樹錚引起的,徐世昌於是推薦張國淦任國務院秘書長。張國淦是一個溫和的人,在國務院秘書長任上能顧全大局,也勇於調和兩派,如此一來就避免了重複犯錯。單從這個人選上來看,徐的確是用心良苦的。

但府院之爭又是無法根治的,一段時間的緩和後又告惡化,最後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黎元洪免了段祺瑞的總理職,段悻悻然迴天津密謀再起。這時北洋系的各省督軍們商量著趕黎下臺,擬請徐世昌出任陸海軍大元帥,以領袖諸侯,徐斷然拒絕。接著,黎元洪鑑於局勢複雜,邀請張勳進京調停各派,不料張勳包藏禍心,竟然上演了一出“復辟”的醜劇。

徐世昌參與了從準備復辟到復辟的全過程,從這一事件中也最能看出他對清朝的矛盾心理。數年前,由於張勳念念不忘清朝,曾寫信勸袁世凱效法周公輔成王,暗示還政宣統,徐世昌聽說後,勸張不該如此著急,但並未明確反對復辟。後來張勳在徐州召集督軍團會議時,徐世昌亦派人參加,秘密贊同復辟。但是到了張勳提師入京的時候,徐世昌卻勸他道:“你到北京調解黎、段矛盾,儘管放手去辦。唯獨復辟之事,此時萬不可行。”但張勳不聽。

徐世昌之所以突然反對復辟,也是出於他對張的一片愛惜之意。張勳有勇無謀,其將復辟付諸實踐,相當程度上是受到段祺瑞的親信如徐樹錚、張敬堯等人的慫恿,想誘他復辟之後,再由段出面進行討逆。徐世昌明白這一關節,但出於自己“圓通”的處世哲學,怕得罪段祺瑞,因此不能說破,只能一再勸阻。等到宣統復位後,任命他為弼德院院長,他也深知不妥,馬上謝絕。但是到了復辟失敗後,他卻首先要求對清室的優待條件如故,又為張勳求情,保全了其身家性命。1922年,張勳病死,他親往憑弔,老淚縱橫,可謂重情重義,絕非落井下石之人。康有為曾為了復辟失敗之事為張勳鳴不平,指責徐世昌和段祺瑞、馮國璋都曾參與復辟密謀,卻始亂終棄,實為不義云云,其實徐多次規勸過張,與段、馮是截然不同的。


徐世昌:文人做總統


馮國璋以副總統繼任總統,段祺瑞重新擔任國務總理,由於兩人都是實力派,府院之爭更趨激烈。馮國璋的任期才一年多就滿了,很想延長任期,段祺瑞就組織了“安福國會”進行阻撓,逼馮下臺。經過兩度府院之爭,段祺瑞認為馮國璋有兵有地,比黎元洪更難對付,下一任的總統最好手中無兵,而當時符合這一標準又夠資格做總統的,徐世昌是不二人選。馮國璋也認為與其讓段祺瑞做總統,還不如讓徐世昌揀這個便宜。因此兩派都支持他做總統。1918年9月,在國會的總統選舉中,與會四百三十六人,徐世昌得四百二十五票,餘者段祺瑞五票,張謇、王士珍、王揖唐各一票,徐成為中華民國第五任總統。


徐世昌:文人做總統


國會雖稱“安福國會”,但安福系只是其中的多數黨,佔議員總數的七成左右。因此,徐世昌能以如此高的票數當選,固然得益於段、馮的支持,卻也不能忽視他本身的感召力。一方面,他在政治上持超然態度,聲望最高。另一方面,誠如孫中山所言,“吾國之大患,莫大於武人之爭雄,南北如一丘之貉”。全國人民苦於軍閥相爭,都希望有一個“文人”做總統。徐世昌無兵無地,素稱清流,正是中國傳統的“文人”士大夫形象。因此他當選後,北方各省自然紛紛表示擁護;南方的軍政府雖然反對,卻只針對法統問題,並不否認徐是合適的總統人選;甚至大洋彼岸的美國威爾遜總統,也馬上發來賀電,希望他早日謀求和平統一,以恢復中國的國際地位。

倒是他在美國留學的女兒聞訊後,馬上來信勸他辭職,因為民國的總統還沒有能任滿五年任期的,足見是個政治旋渦,不如激流勇退。徐世昌本有政治抱負,自然不會理會這樣的小兒之見,而他任總統幾近四年,僅次於袁世凱,這已決非其女兒所能預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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