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首先,關於之前答案中有爭議的兩點:

1.海報中露出半截的腿是誰的:沒有明確答案。海報不是導演本人創作,導演和演員都不知道那雙腿和遮蔽眼睛的黑白條是什麼意思。如果真的要追根溯源,只能問海報製作者本人了。這點大家自由心證即可。

2.關於女管家到底工作了多少年:女管家在這棟房子裡是工作了十幾年,但樸家搬進來只是四年左右,所以樸家人和她的相處時間應該是四年左右。此處之前的說法有誤,已修改。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我看到了評論區裡一些有意思的討論,其實如果真的仔細看完了這部片子,對它的評論便不會僅僅侷限於“富人和窮人誰更有理”的感性討論。任何評論都是感性與理性雙重作用的產物,個人的主觀意志很多時候會影響我們對一部電影/作品的判斷。但“感受力”不等於主觀臆斷,感性層面的共情之後必須上升為理性層面的思考(即抽離出整個故事本身),才能開始我們所謂的“影片分析”。這些其實是廢話了。

半夜我又簡單粗暴地拉了遍片子,發現了很多有意思的小細節和對比映照。之前,我用“諷刺”和“荒誕”概括了這部片子,現在我想還要加上一個被忽略的詞:“社會批判”。

  • 細節與對比映照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開頭這場戲,已經揭示了影片的主題——消毒劑驅蟲。濃煙白霧噴來的時候,這一家人像極了等著被殺死的寄生蟲,其實已經暗示了結局。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金基宇在走入富人家庭之前,膽小到不敢去制止在家門外隨地小便的男人;而走入富人家庭之後,他直接扛起石頭變成了“男子漢”。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金爸爸拿起的獎牌與樸社長的獎狀。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金家人吃披薩時的醬汁下一秒就變成“作案工具”。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金基宇用水潑流浪漢的時候,基婷笑作一團說“簡直快淹水了”,後來,他們家就真的被淹水了,全淹沒了。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影片中多次提到了一個概念——“善良”。前女管家對放她進來的金媽媽說“真的很善良呢,還放我進來”;金夫婦在議論女主人時也用到了“善良”;樸夫婦在議論金爸爸的時候,依然用了“善良”。女管家所說的善良,是對陌生人的善意;金夫婦所說的善良,是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的“何不食肉糜”的善良;而樸夫婦所說的善良,則是不跨越界限的“馴良”與“本分”。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女主人和金爸爸的幾場戲都很耐人尋味。比如上圖這場,兩人同在一個狹小密閉的空間,氛圍是有些奇怪的。狹小的空間,曖昧的暖光,加上金爸爸多次試探樸社長的“你一定很愛夫人吧”,金基澤內心是有一種慾望的。但這種慾望,只存在於幻想中,被現實嚴嚴實實地包裹了起來。這一點,可以從他和老婆的關係並不算好上得到印證。一個事業無能、婚姻失敗、人生無望的中年男子,對甜蜜愛情、幸福家庭的追求只能存在於幻想中。

  • 隱藏的社會批判

這出荒誕的鬧劇之下,隱藏的是無奈的社會批判。影片以建築為依託,將敘事的空間環境分割為三部分:別墅之上、別墅之下和半地下室。三個生存空間,三個家庭,映射出韓國社會的冰山一角。別墅之上,是歲月靜好平安喜樂的樸社長一家;別墅之下,是如蛆蟲般永不得見天日的女管家丈夫;半地下室裡,是如蟑螂般苟延殘喘的金家。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這面牆,成了地上地下兩個世界的界限,讓人想起“黑洞”這個意象。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女管家這句話讓人不寒而慄。“要跟我一起去蛆蟲的世界看看嗎?”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她奮力扭動著,像極了一條蟲子。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見到丈夫的第一面,她掏出的不是食物,而是奶瓶。仔細看,這裡她和丈夫兩人,像極了兩條”相濡以沫“的蟲子。

到底是怎樣一種社會現實,讓好好的人都變成了蟲呢?

其實導演已經借他之口說出來了: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在時代的洪流下,人的命運如蚍蜉般渺小卑微。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寄生蟲生活的地方,是陰暗的不可以被發現的令人羞恥的存在。可諷刺的是,這種滋養寄生蟲的環境,正是由上流人士製造出來的。不被發現,也意味著上層與底層之間階級隔膜的無法消除。影片一直到最後,除了金家與女管家夫婦,那些繼續住進這座豪宅的上層人士們,都沒有發現這個地下室的存在。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這場戲是十分有意思的。我們可以看到,金樸兩家人在敘事空間上的建築物界限已經被打破了。而此時,樸社長夫婦卻談起了“界限”。物理界限容易消除,而心理界限看似無形,卻最難消除。金家夫婦前一秒還在因為蟑螂而爭執不休,後一秒全家人都像蟑螂般躲進了桌子下面。這種堅硬的對立,頃刻間暴露無遺。

之前因為一條內褲,不詢問尹司機本人,也不蒐集其他任何實質性的證據,直接給他扣上了“車內偷情”的帽子。夫妻二人還做起了線索推理,認為能把內褲留下,那一定是神志不清嗑藥了。嫌棄地把司機辭退了之後,他們又開始了這樣的對話: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有人住高樓,有人在深溝。

有人光萬丈,有人一身鏽。

令人唏噓的,不是窮人或富人,而是殘酷的現實本身。

《寄生蟲》作為一部立意在社會階級批判的影片,必然免不了被拿來和李滄東的《燃燒》和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進行比較。是導的片子節奏緩慢、情感高度剋制,敘事線索隱晦,《小偷家族》對階層問題的揭露也是“煙籠寒水月籠沙”般的朦朧;而《燃燒》就更加詩化了,一部電影拍出了散文詩般的氣質,更加自我,一騎絕塵,不食人間煙火。放在前幾年,戛納偏愛的一定是《燃燒》這類片子。我私心裡,也更願意為它投上一票。但這並不妨礙我對《寄生蟲》的喜愛。

因為作為一部商業片與藝術片的結合(當然也是類型片),它太出色了。出色到你挑不出它的毛病,找不出它的缺點。它是一部適合幾乎所有人看的“爽片”。(原諒我用了這個詞,但我想大部分去看它的觀眾也是帶著獵奇心理的。)故事節奏極其流暢,情節發展如雲霄飛車般過癮,到結束了還意猶未盡如同嗑藥。這一點,我很佩服奉俊昊。這種本身就是學霸還拼命努力的精英型導演,這個時代需要他。當一切都看似平靜的時候,我們需要一種撕扯的、爆裂的、血淋淋的力量,去打破平靜。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也是一個最壞的時代。


以下為原答案


看完了,兩個字:牛逼。黑幕結束鋼琴聲響起的時候,我還在心臟怦怦亂跳,手心冷汗未消。

韓國這些年在商業電影和藝術電影的糅合方面一直做得非常出色,這一次奉俊昊更是做到了極致。

*嚴重劇透預警

首先,Parasite這個名字就很玩味。寄生蟲本身就是一個極大的隱喻。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海報上,基澤和基宇的雙眼被黑線矇住,樸社長一家的眼睛被白線矇住,最前方,還有一雙屍體的腿。玻璃牆反射出來的小兒子身後,是他的露營帳篷。基宇的手裡,抱著那塊“粘著他的”,最終也差點殺死他的大石塊。

“界限”,是樸社長反覆提到的詞。他多次認為金基澤已經快要越界,但最終沒有。導演說,這部電影裡沒有好人壞人之分。看完電影,我才真正理解導演這句話的意思。當所有人的眼睛都被遮蔽,無論是黑色還是白色,無論是善良還是邪惡,都是可怕的。黑與白、善與惡的界限,從來不是絕對的。

這是一片人性的灰色雜蕪的地帶。

在人物設置上,奉俊昊只用了十個人物(加上為基宇介紹工作的同學,勉強算十一個)。樸社長一家四口,金基澤一家四口,還有女管家夫婦。樸金兩家除了經濟與階層不同,在家庭結構上完全相同:爸爸、媽媽、兒子、女兒。這種結構,讓矛盾在衝突點爆發的時候,荒涼的對比感更加強烈。

電影通過兒子金基宇的視角來展現金家的故事。開頭,展示這家人的生活:一家四口蝸居在半地下室裡,父母都是無業遊民,靠蹭鄰居家的網和包裝比薩盒苟且度日。兒子考了四次大學還沒考上,女兒除了會一點ps和藝術連邊都沾不上。半夜喝醉酒的大叔跑到家門口說撒尿就撒尿,他們也只是看著,不敢去阻攔。傍晚一家人用包裝比薩盒的錢買了啤酒坐在一盞昏黃的小燈下喝起來。金基澤感嘆著說:這樣的日子就很好了啊。

Emily Dickinson有句著名的詩句:Had I not seen the Sun,I could have borne the shade.翻譯成中文是: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見過太陽。人的慾望和野心一旦被點燃,會成為熊熊火焰。更何況,是掙扎在貧瘠、汙濁、惡臭、絕望中的人。

機會來得意外,沒有任何計劃與準備地降臨了。基宇獲得了頂替朋友去富人家做英語家教老師的機會。他明白機會來之不易,也許他的一生,他家人的一生,都會因此而改變。如果他只是冒名頂替做了家教,事情本不會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

可問題在於:一個人的慾望,究竟有多大?我想這也是導演想探討的問題。

從姐姐的家教、到弟弟的家教、到司機、到在樸社長家工作了四年多的保姆,在很短的時間內,全被這家人取而代之了。

荒誕嗎?荒誕。可故事偏偏在這種荒誕到極致的設定下合情合理地發展下去了。不能說金基澤一家人的騙術多麼高明,也不能說樸社長一家多麼愚蠢,讓旁觀者感嘆的,大概只有荒誕得令人無法相信的生活本身。

金基澤夫婦在談論女主人時,說她單純善良。媽媽說:“如果我有這麼多錢,我也會很善良。不是因為善良而有錢,是因為有錢才善良。”

因為有錢而善良,因為有錢而體面,是整部電影中富人階級的思維邏輯。

在幫小兒子辦快閃生日會的時候,樸社長夫婦直接打電話給金家一家四口,讓他們過來工作,算作加班,有加班費。沒有問一句他們有沒有空,能不能過來。雖然話說得客氣,隱藏語氣是「命令」。

“你幫我扮演個印第安人,反正我給你錢。”

“你幫我端個生日蛋糕,反正算你加班費。”

“你幫我把十個桌子擺好,反正是你工作。”

“我們還有八分鐘到家,雖然可能沒人會吃,但牛肉烏龍麵八分鐘內你必須做好擺到桌子上。”

金樸二人的矛盾,導演非常聰明地用“味道”積累,再用“味道”爆發。有個細節,相信很多人都注意到了:樸社長看到死去的女管家丈夫壓住了他的車鑰匙,翻開身體去拿的時候,聞到那人身上散發的惡臭的,或許是和金基澤身上相同的味道的時候,生理性反胃的乾嘔了一下,又捏住了鼻子,皺著眉頭拿起鑰匙。這個細節,金基澤的表情非常微妙。由擔心猶豫到冷漠死心的轉換,宋康昊在這一瞬間用一個表情就完成了。

導演把暴雨洪水的戲安排得非常巧妙。一場暴雨下,兩個階層的生態暴露無遺。富人家裡,滴雨未進,雖然暴雨讓他們無法外出露營,但小兒子還是把美國製造的帳篷搬到草坪,爸爸媽媽睡在沙發上享受親情和愛情,欣賞雨景。而窮人這邊,彷彿是善惡報應般,洪水幾乎把金家住的半地下室淹完了。父女子三人狼狽地在暴雨洪水夜中衝回家裡,父親搶奪的是貴重物品和一張獎牌證書,兒子緊緊抱著從水中浮出來的似乎有靈力的石頭,而女兒則跑進洗手間從天花板裡掏出一包私藏的香菸,坐在亂噴黑水的馬桶上視若無睹地抽起來,一家人狼狽地轉移到體育場。

這一夜,對他們來說,無異於滅頂之災。

第二天,女主人見到金基澤,坐在車上說的話是:“還好暴雨昨天都下完了,今天是個大晴天呢。”說完,因為金基澤身上的味道,嫌棄地打開了車窗,並沒有直接提出詢問或發表意見,我想大概率是因為這麼做“不體面”。

影評丨如何評價奉俊昊導演的電影《寄生蟲》?

暴雨來了,有人穿鞋,有人只能光腳。

故事雖然全程高能緊湊,人物之間的矛盾不停升級激化,但觀眾的心理一直被平衡著。這種平衡無論在故事的過程,還是故事的結局,都體現無疑。奉俊昊在掌控觀眾情緒的能力上,已經很成熟。

當樸社長一家處於博弈的上風位置時,觀眾看到的是金家一家人騙術的順利實施;當金家的做法過分到越界的時候,暴雨和前女管家打破了他們的寄生蟲生活;當樸社長一家再度佔據博弈的主動權(舉辦生日會)時,沒有計劃的金基澤殺人砸場,這場持續日久的騙局與鬧劇最終草草收場。

“你知道什麼計劃永遠不會失敗嗎?沒有計劃。人生無法永遠跟著計劃進行。沒有計劃,就不會出錯。一開始就沒有計劃的話,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

整個故事中帶動情節發展的兩個主要人物是金樸兩家的兒子。樸家兒子對故事情節的推動與發展是隨機觸發的,而金家兒子則是精心計劃預謀事先準備好的。可故事正是在樸家小兒子一次次的隨機觸發中,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

那塊石頭,一直跟著金基宇。而小男孩一直沉迷於印第安人,一直帶著他的小帳篷。影片前半段,女主人說,小男孩一直偏執的沉迷於一件事物。他畫出的許多幅相似的畫,不是別人,正是一年前他生日的那天晚上撞見的“鬼”——女管家的丈夫。而金基宇,則是沉迷於考上大學這件事。他從洪水中搶救出來的靈石,最終成了別人差點殺死自己的作案工具——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種高明的諷刺,在影片中處處可見。再比如,暴雨和陽光,象徵的是兩個不同階級的生存環境。

奉俊昊的影片裡不缺少“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社會批判意識,但我更願意把它理解成導演的戲謔。如果用兩個詞概括這部電影,我會用「諷刺」與「荒誕」。諷刺,諷喻、美刺,是必須與現實聯繫在一起的,諷刺的一定是某種社會現實。而荒誕,恰恰是不真實的。觀影過程,我更願意把它看做一部帶有反烏托邦意味的現代戲劇。

說回寄生蟲。寄生蟲,本身是個貶義詞。我猜導演拍片前應該看了很多遍卡夫卡的《變形計》。《變形計》的主題是人的異化,《寄生蟲》直接借用蟲子的隱喻意講述了由人到蟲的異化過程。寄生蟲的特點:繁殖快、破壞力大、隱蔽不易被發現。這些,金家一家人都做到了——由一個人迅速擴展到一家人、躲藏在客廳中不被發現、最終摧毀了宿主的家。

我難以忘記的場景有兩個:一個是女管家的丈夫大開殺戒被制服在地上後,在花園的青草地像條蛆蟲一般左右扭動著對樸社長說“respect”。另一個是金基宇的幻想中,他掙夠了錢買下那棟房子,爸爸終於從地下室裡走出來,看到了象徵富人階級的“溫暖明媚的陽光”。

金基宇面對妹妹的骨灰盒,臉上掛著痴傻的笑;他用摩斯密碼的方法和父親寫信,幻想著,憧憬著未來。他對父親說:“在那天來臨之前,請好好保重。”但是那一天,永遠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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