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學者許紀霖:疫情背後,這個時代深入骨髓的虛無主義


歷史學者許紀霖:疫情背後,這個時代深入骨髓的虛無主義


受訪者:許紀霖

(華東師範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採寫 | 徐學勤

來源 | 新京報文化客廳

歷史學者許紀霖:疫情背後,這個時代深入骨髓的虛無主義


新京報:這個疫情下的漫長假期,你是怎麼度過的?心態是否有不同程度的起伏?

許紀霖:到目前為止,我的假期分為兩段,以2月7日為界限。在此之前,我過得比較從容,每天的生活在“三個世界”裡遊走:第一世界,關注疫情及相關的動態;第二世界,做自己的專業研究,完成了一篇關於“五四運動”中虛無主義的論文;第三世界是休閒娛樂,看電影或者到公園散步,心態比較平和,不太焦慮。

但是,2月7日以後情況就不一樣了,疫情在繼續,武漢令人焦慮,各種事態令人憤怒。現在第一世界在擴張,第二世界的學術研究,雖然已經基本看完了第二篇論文的史料,有了基本框架,但總是有點心不在焉,無法真正投入。而第三世界的休閒娛樂,已經變得於心不忍。

新京報:你一直在做思想史的代際考察,對於此次疫情中年輕人的表現,你有何觀察和評價?

許紀霖:面對這個特殊時刻,年輕一代的表現是分化的,我這裡主要說的是“90後”和“00後”。他們有一部分人開始突然意識到,個人命運和國家命運原來是這麼緊密地關聯在一起,他們以前對這種關聯性是缺乏感覺的,即使有,也是正面的:國家強大,我也驕傲。

但這一次,家國與個人之間的關係,顯然是另一種呈現。對很多年輕人來說,如果人生當中有一個心理成熟時刻的話,那麼恐怕就是此時此刻。

但是,我也注意到另一個現象,因為特殊時期大家只能待在家裡,通過網絡,在一個個半封閉的聊天群裡進行人際交往。在好多群裡,大家都閉口不談與疫情相關的話題,反應都很淡漠;如果有,反而是那些抖音上的搞笑視頻才會有市場。

最讓我吃驚的,是前些天晚上突然流行的掃把直立,竟然風靡整個網絡,成為好多群的爆點。這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為什麼許多年輕人普遍迴避災難?在事關民族和個人的危機面前,會如此冷漠?當然,從心理學角度很好解釋,人在恐懼時會本能地逃避,就像當人在電影院裡,看到恐怖鏡頭時會本能地用手捂住眼睛。

不看,不想,不參與,以此形成一種心理防衛機制,來克服內心巨大的恐懼感、不安感或負疚感。我相信一定有這個因素。

但是,除了心理自我保護機制以外,還有沒有一些更深層的東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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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相信他們內心是沒有想法的,但經過這麼多年的應試教育,他們習慣於接受一個標準答案,失去了思考能力和向公眾表達的能力。

朋友圈和微信群也是一個公眾場合,許多人因為長久地不去獨立思考,這種能力就退化了。也許他們並不是真的冷漠,只是當他們需要展示自己內心真實想法和情感時,他們的頭腦是被掏空的,無從表達。

也有這樣一些“精緻的利己主義”者,只要不涉及自己直接的利益,不聞不問, 即使是有想法的,也儘量不去想,經常會說:“想這些有什麼用呢?”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因為沒有用,所以就不去想。

他們想要的是即刻回報,奉行的是馬克斯·韋伯的工具理性,不思考太抽象的、與自己無關的價值與意義問題,只是想如何採取最有效的手段,達成可達成的具體目的,如果不可能,即使是“可欲的”,我也不去想、不去努力。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深入骨髓的虛無主義,既沒有一種明確的人生價值,又缺乏前面我說的責任倫理。

那麼,今天的學校教育到底缺什麼?我認為,缺的是一種悲天憫人的人文關懷,缺的是對人生和生命的深刻理解。

因為缺少生命教育,我們塑造出來的年輕一代,彷彿被掏空了心靈,掏空了情感,掏空了意志。

腦子是清楚的,情感是冷漠的,心靈與大腦分裂,從中學時代學會的分裂人格,一切以工具理性作為自己的行動準則。

我們這代也有這樣的人,但“90後”一代已經成為普遍的精神症狀。我們的教育只灌輸知識,但沒有從心靈層面指導他們,於是,他們到了社會之後,會成為韋伯說的“沒有心肝的專家”,心裡只有冷冰冰的數字,沒有活生生的人。

歷史學者許紀霖:疫情背後,這個時代深入骨髓的虛無主義


新京報:這代人從小就接觸互聯網,網絡空間的虛擬性與這種社會冷漠症是否也有一定關係?如何才能改變?

許紀霖:是有關係。這段居家隔離的日子,老一輩人可能會非常痛苦,因為他們失去了與親友鄰里面對面交流的機會,同時又不太喜歡網絡上的互動,但年輕人平時就是靠社交媒體互動,因而疫情期間照樣如魚得水。

這裡涉及一個問題,就是缺乏在現實世界真實交往互動的人,往往會顯得不著地。在某種意義上,他們交往的都不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就像網戀一樣,那都是想象的、片面的、被抽象為符號的人,很難激起同情心和憐憫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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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虛擬世界交往絕對代替不了現實交往的原因所在。網絡媒體的虛擬交往,有時會使得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更加遙遠。

人與人之間,之所以能夠產生同情心、憐憫心,是因為會形成一個“我與你”的關係,而不是“我和他”。

按照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的說法,“我和他”是一個主體和客體的關係,“他”是沒有靈魂和生命的,是和“我”不一樣的慾望客體;而“你”和“我”是一樣有情感的,是可以將心比心的,而且這個“你”不僅可以是人,甚至可以是養過的寵物。

但是,如果沒有真實的生命陪伴和交往的話,哪怕虛擬社交再熱烈,也只會是一個慾望的對象。

因而,社會應該為年輕一代創造更大、更自由的真實交往空間,不要壓抑這個公共空間,壓抑的後果就會產生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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