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教小議


想想父親,他是78年恢復工作的,那時他已經四十二歲了。而我現在還不到四十歲。

在四十二歲之前,父親是十七歲岳陽師範畢業,開始教書,然後到十九歲獲劃右派,便停職在家務農。十九歲到四十二歲,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父親曾到新疆做過焊工。但因為自己是右派的緣故,他總是不能“驗明正身”,最終,他還是回了老家。

在老家務農,然後就開始接受文革的批鬥。在建新農場改造,修平江大橋,曾經有他的血汗。聽他說,那個時候,他是農場裡最小的右派。

然後,父親到了家裡,就找了地主成份的我的母親結了婚,這也算是門當戶對吧。

既然是右派,在家務農,父親也沒有好日子過,因為他總是要接受大隊或是鄉上的政治性批鬥。為了躲避批鬥,不讓鄉上村上的人捆走,他曾有過兩次出逃經歷,一個人在外面謀飯吃。他幹什麼呢?他說,農忙的時候,就給別人打禾;農閒的時候,就幫別人壘灶或是畫像。出逃久的時候,他曾經出去過一年多。這樣的時候,我的母親就一個人帶著我們這一幫孩子,在家裡謀生活。

到了文革後期,父親的生活基本穩定了,他就開始在家裡謀事做了。搞集體是不行的,靠搞集體,他一個人的工分,他養不活全家(我的母親體質弱,難於下地種田)。在這當中,父親做過皮匠,作過磚匠,最後,是和別人去找副業,到山裡放炮,炸石頭,把石頭砸碎了,壘成方,讓人家老闆來收。

所以,我們小的時候,我和我的姐姐,總是到傍晚的時候,去幫我的父親用繩子拉他的土車,把石頭從山上運下來。而石頭到了家門口,我們又幫我的母親把石頭砸碎,壘成方,等人家來收。

這樣,就到了七六年,父親四十二歲。上面要老師,便把父親請去了。而父親從教書到他正式恢復工作,把右派的帽子摘掉,其實,還是有幾年的時間的,這應該是八零年以後的事。

父親一恢復工作,母親就說,我們是苦盡甘來了——這是父親的八字上載明瞭的。其實,這個苦盡甘來,從後來的情況看,也不過是一個政治犯的政治解脫,要說生活,還遠不到甘來的時候。

父親教書,先是在高中教數學。然後,學校要高中生物老師,便又把父親送到華容去進修高中生物。聽父親說,那時的進修,只有兩三個月時間,學的課程卻是日本教授編的書,很多,有遺傳學,生物學(動物、植物部分),有機、無機化學等等。這些都是父親從來見所未 見、聞所未聞的。父親進修回來,就專職做了高中生物老師。

然後便到了學校撤高中,辦初中。這個時候,父親就開始在初中教語文,教生理衛生。我和姐姐在讀初三的時候,都是父親的班主任,也都是父親教的語文、生理衛生。我是很欣賞父親的語文教學的,在我的整個讀書階段,我覺得我沒有碰到過超過我的父親的老師。當然,我在一中讀高中,我是聽說過很多的名師的,可惜,這些名師,我卻沒有碰到過一個來教育我,使我對人生有比較好的感悟。

不想父親在臨近退休的四五年,竟然又去教了數學。到父親教數學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進大學讀書去了。我聽父親在空餘時候談及自己的數學教學,我是深感惋惜的,惋惜學校失去了一個很好的語文老師。

一個老師的教學,從這一科到那一科,如果是自己的選擇,還好說一些。但如果是領導的曲意安排,這裡面就不能不說有很多的問題。

想父親從四十二歲到退休,總共也才教了將近二十年的書,而這二十年的教學,也不能說裡面就沒有很多的風起雲湧。在這當中,父親也曾為我們四個孩子的生活計,在學校搞過很長時間的承包。承包學校的小賣部,承包學校的豬場,承包學校的菜園並炒菜給學生買。當然承包,很多的事是母親或是請人做的,父親只是幫手,父親並沒有停止過他自己的教學,雖然他這個時候的教學,有著特別的意味——父親只能拿代課教師的工資。

在這個學校承包的過程中,我曾親眼看過父親和學校領導的很多爭執。這樣的爭執,在我和我的母親,是很感難為情的。但不爭執又能怎樣呢?父親在學校受最大的氣,其主要的目的,還不是想多為家裡解決些生活困難,多送我們讀些書。父親這樣爭執的次數多了,和領導的關係就僵了,而且是越來越僵,永無化解的時候。而矛盾的結果,父親總是要兼最重的課,由不得他選擇。父親在臨近退休的時候,每星期還要教十八節課,要知道,他教的課都是主課啊。

不管怎樣,我一開始工作,母親就不再在學校搞承包了——賣菜或是餵豬了;不管怎樣,我工作三年後,父親也總算是退休了,離開了教育這個是非之地。

看父親從工作到停職,再到復職到退休,這樣風風雨雨的四十年,這樣恩恩怨怨不斷的四十年,然後想我自己,想我現在四十不到的年齡,我總覺得,作為一個老師,一旦走了這條路,有什麼事是不可以從頭再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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