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微草堂筆記:淮鎮郭六

郭六,是淮鎮的一位農家婦女,也不知道是她孃家姓郭還是夫家姓郭,民間都相傳,都叫她郭六。

雍正甲辰年到乙巳年之間(公元1274年-1275年),淮鎮年景不好,鬧起了饑荒。

郭六的丈夫見饑民遍地,心想如果繼續呆在家鄉,肯定會被餓死,就想外出討飯過活,臨走之前,他對著郭六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響頭,說道:“我的父母年紀都挺大了,又都是體弱多病,現在我要外出乞食了,他們就託付給你了。”說完站起來背上行李,去外地要飯去了。

郭六在閨中待嫁之時,就是十里八鄉出了名的美女,他丈夫走後,鄉里的浪蕩子弟,見郭六和公婆的日子過得很是窘迫,就不斷用金錢為誘餌去撩撥她,郭六不為所動,一直辛辛苦苦替人做女紅,賺點微薄收入,用於養活自己和公婆。

後期饑荒越來越厲害,人們吃飯尚且成了問題,僱傭郭六做女紅的人家也越來越少,沒了收入來源的郭六心中越來越急,心知照此情況發展下去,自己和公婆非得餓死不可。

思來想去,郭六無可奈何,最後一咬牙,召集鄉里四鄰,對他們磕頭傾訴道:“諸位相鄰,我丈夫把公婆託付於我,可是饑荒越鬧越兇,我已是走投無路了,如果再不想法子,就只能活活餓死了。諸位相鄰如果能資助我,那麼就求你們幫幫我們;如果不能幫我,我只能倚門賣笑(做娼妓)為生了,希望諸位高鄰不要恥笑我。”

聽到這裡,諸位鄰居心中都是五味雜陳,荒年不比豐年,豐年家家戶戶都有餘糧,鄰里之間,自然會相互接濟,可是眼下是荒年,而且饑荒越來越嚴重,家家戶戶都是吃了上頓沒下頓,又怎有多餘的糧食來接濟郭六一家呢。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是無能為力,最後都嘆息著慢慢離開了。

眾人走後,郭六斷了最後一絲念想,跑到公婆面前,跪在地上,痛哭著對他們說明了一家人當前所面臨的情況以及自己的決定,然後公然與鄉里的浪蕩子嬉笑玩樂,靠出賣自己的色相來賺錢養家。

郭六把出賣肉體賺來的錢,偷偷攢了起來,然後又買了一個良家女子,養在家中,但是對她看護甚嚴,生怕外人看她一面。

有人說,郭六買了這個女子並嚴格看護,是為了以後倒手賣個好價錢,郭六對此根本不予以解釋。

三年多以後的一天,郭六的丈夫回到了家中,夫妻兩個一番噓寒問暖之後,郭六同丈夫一起去見公婆,對丈夫說道:“父母現在都還健在,現在我把他們還給你。”

又領來她買來的那個女子去拜見丈夫,對他說道:“我的身子已經很髒了,不能再侍奉你了。我已經給你娶了這個女子為妻,現在也把他交還給你。”

郭六的丈夫聽完之後,一頭霧水,呆立在原地,一臉驚訝。

不等丈夫答話,郭六又說道:“你先在這稍等片刻,我去給你做飯。”

說完就跑到廚房自刎而死。

郭六死後,縣令來檢驗屍體,只見郭六的兩隻眼睛睜的大大的。

聽完了郭六生前的事蹟,縣令宣判把郭六葬到夫家的祖墳裡,但是不准她以後和她丈夫合葬,並解釋道:“不讓她和她丈夫合葬,是因為她做了娼妓,對她丈夫而言,已是不忠;但又把她葬到丈夫家的祖墳裡,是因為她始終未曾拋棄自己的公婆。”

郭六的眼睛仍然睜的大大的,不肯合上。

郭六的公婆哭著替她哀求縣令道:“郭六本來是個貞潔的婦人,為了贍養我們老兩口,才走到了這般田地。我們的兒子不能養育我們,難道還要和替他贍養我們的妻子恩斷義絕嗎?身為一個七尺男兒,自己的父母都不能贍養,反而自己一走了之,把擔子交給一個年輕婦人,路人都能知曉他的心啊,這是誰的過錯,又是誰對誰絕情?這是我們的家事,希望大老爺您就不要介入了。”

縣令聽完之後,深以為然,不再幹預郭六的事情,郭六的眼睛也閉上了。

當時鄉人對郭六的事情看法不一,有誇她的,也有罵她的。

我的爺爺寵予先生評價這件事情的時候說道:“貞潔和孝道,都很重要,郭六面臨的情況,就是貞潔和孝道,無法兩全。這件事情,只有聖賢才能斷定吧,我不敢妄斷她的是非功過。”


郭六,①淮鎮農家婦,不知其夫氏郭父氏郭也,相傳呼為郭六云爾。雍正甲辰、乙巳間,歲大飢。其夫度不得活,出而乞食於四方,瀕行,對之②稽顙曰:“父母皆老病,吾以累汝矣。”婦故有姿,裡少年瞰其乏食,以金錢挑之,皆不應,惟以女工養翁姑。既而必不能贍,則集鄰里叩首曰:“我夫以父母託我,今力竭矣,不別作計,當俱死。鄰里能助我,則乞助我;不能助我,則我且賣花,毋笑我。”(里語以婦女倚門為賣花)鄰里③趑趄④囁嚅,徐散去。乃慟哭白翁姑,公然與諸蕩子遊。陰蓄夜合之資,又置一女子,然防閒甚嚴,不使外人覿其面。或曰,是將邀重價,亦不辯也。越三載餘,其夫歸,寒溫甫畢,即與見翁姑,曰:“父母並在,今還汝。”又引所置女見其夫曰:“我身已汙,不能忍恥再對汝。已為汝別娶一婦,今亦付汝。”夫駭愕未答,則曰:“且為汝辦餐。”已往廚下自剄矣。縣令來驗,目炯炯不暝。縣令判葬於祖塋,而不袝夫墓,曰:“不袝墓,宜絕於夫也;葬於祖塋,明其未絕於翁姑也。”目仍不瞑。其翁姑哀號曰:“是本貞婦,以我二人故至此也。子不能養父母,反絕代養父母者耶?況身為男子不能養,避而委一少婦,途人知其心矣,是誰之過而絕之耶?此我家事,官不必與聞也。”語訖而目瞑。時邑人議論頗不一。

先祖寵予公曰:“節孝並重也,節孝不能兩全也。此一事非聖賢不能斷,吾不敢置一詞也。”

① 淮鎮:位於河北省獻縣東部。

② 稽顙:qǐ sǎng,古代一種跪拜禮﹐屈膝下拜﹐以額觸地﹐表示極度的虔誠。

《管子.輕重丁》:「稱貸之家皆齊首而稽顙曰:『君之憂萌至於此,請再拜以獻堂下。』」

唐.裴鉶《傳奇.裴航》:「盧顥稽顙曰:『兄既得道,如何乞一言而教授?』」

③ 趑趄:zī jū,亦作“趑且”、趦趄。想前進又不敢前進。形容疑懼不決,猶豫觀望;趑趑(欲進又退、小心翼翼的樣子)。

一人荷鋤,萬夫趑趄。——張載《劍閣銘》

④ 囁嚅:niè rú,想說而又吞吞吐吐不敢說出來

口將言而囁嚅。——韓愈《送李願歸盤谷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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