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逸事—古槐、四合院、老墳


故鄉逸事—古槐、四合院、老墳

/古槐

嚴格地說燕山口是祖父的故鄉。父親雖然也生於斯老於斯,但青壯年時期的他有近四十年時間並沒有在故鄉生活,所以,我十歲時才接觸到故鄉,對故鄉的認識不敢說是屬於原生態狀況。

截止2020年,我離開故鄉一晃也過去了四十四年,屈指一數,生命中只有十四個年頭是生活在故鄉的土地上。這十四年,我從懵懂的孩提長成二十四歲的青年,幾乎所有的見識都是在這個階段積累的。這十四年對於我極為珍貴,記憶中的故鄉也猶如刀刻般留在了腦海,趕都趕不走。

燕山口村南東北三面環山,西面是一片平坦的開闊地。父親活著的時候說這是個古村落,到底有多古?他也說不清楚。解放後的縣誌記載,燕山口立村於唐以前。唐以前是哪個朝代?是隨朝嗎?是五胡十六國嗎?是魏晉南北朝嗎?修縣誌的人心裡沒底,只能用“唐以前”這一模糊的概念代替。我記憶十分深刻的是祖宅大院門前有一棵巨型古槐,那古槐並不高,卻十分粗壯。文革前生產隊裡有五位小夥,手手相連試圖合抱古槐,居然沒能合攏。若按每個人雙臂伸開約1.7米計算,五個人相加就是8.5米,可見這棵古槐的周長不止於8.5米。後來我曾請教一位植物學專家,他告訴我,古槐的樹齡可達三千年,樹幹周長8米以上的古槐,樹齡不會小於兩千年,由此可推斷,祖宅門前的古槐是漢代所植。如果植樹者就是立村人,那麼,燕山口的立村史定於漢代是可信的。兩千年的古槐歷經了何等的滄桑,見證了多少代的興衰。我曾無數次從她身邊走過,在她巨大的樹蔭下乘涼、歇息、玩耍,但卻從未感覺到她的存在與燕山口有什麼關係,只是以為不過就是一棵碩大無比的槐樹罷了。

古槐植在祖宅前,但我斷定,古槐絕非本家先祖所植,因為先祖於清代中期才從城南遷至燕山口定居,滿打滿算不足三百年,與古槐樹齡相差甚遠。古槐的歸屬權很模糊,已不可考,卻世代沒發生過爭議,只是植在誰家門前就屬於誰家所有。慶幸的是兩千年過去了,古槐旁的宅院拆了建,建了拆,古槐的歸屬或曾變幻過百代千家,其中有窮的也有富的,有民人也有官人,但古槐從未被折損過一枝一葉。古人並沒有今人刻意保護點什麼的自覺意識,只是樸素的認為,先人留下來的,就這樣留下去吧。誰也不曾想到文革會突然光臨,更不會想到一棵沒有意識的古槐居然被定性為封建“四舊”。是“四舊”就必須要破除,文革年月是不容質疑的。選了一個秋風蕭瑟的寒夜,大隊派來幾位基幹民兵打夜戰。他們鬥志昂揚,鋸斧齊上,折騰了一整夜,天亮時終於把千年古槐大卸八塊了。早晨起來,我好奇,跑出來觀看,感覺曾經被古槐遮擋過的那片天空一下子敞亮了許多。我還順手揀了一塊從古槐鋸下來的木片,盤算著回家能做點什麼玩意兒。巨大的古槐終於不見了,天空也寬廣了,不知怎的,我的心情突然也變得飄飄然,暢想,多少代的封建根子被挖掉了,這真是一場偉大的革命。

五十年的時光像一頭野驢在奔跑,眨眼間就過去了。又不知怎的,近年來我開始懷念起古槐,當初那種飄飄然的心情也漸漸地變得沉重起來。我多次夢見古槐,每次夢醒了都會拷問自己:當年那棵古槐不毀掉就不行嗎?當初我為什麼就不出面阻擋一下呢?我有膽量阻擋嗎?我阻擋會起作用嗎?時過境遷,這純屬無趣的空問不會有答案。

假如古槐能保留到現在,掛上寫有“兩千年漢代古槐”“重點文物保護”的牌子,供人們參觀瞻仰,那樣的話,燕山口是何等的了得,榮耀與人氣將會同步暴漲。或許憑藉古槐的光環效應,還能開辦起當下最時髦的農家樂,為至今仍未脫貧的一些村民帶來可觀的經濟效益。當然,這都成了我無端的想像。

古槐必定是真的死掉了,她是在自由地生存了兩千年後,一夜之間以革命的名義被死掉的。古槐的事,老一輩兒燕山口人無人再提起,是忘了還是沒興趣懷念一棵樹,我不得而知。年輕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新生事物上,再說,這輩兒人沒有幾個知道村子裡曾經有過兩千年樹齡的古槐。只有我還殘存這份無價值的閒情,常常想起,每當想起,心裡總是感到遺憾。


故鄉逸事—古槐、四合院、老墳

/四合院

回到故鄉,跟隨父母住進了祖宅四合院。這四合院座落在燕山口村東段那棵古槐旁邊,父親說是他的祖爺所建,大約有二百年了。四合院破是破了些,但格局還算可以。一條斜坡甬道把院落陡然抬高了數米,原石壘砌的圍牆斑瀾著青苔,一點都不美,卻昂然聳立著,臺階基石碩大,上面鋪著大大小小光滑的青石板,四合院第一道門樓兒就建在高臺階上。門樓兒並不寬闊,屬於北方傳統的榭山坡頂小青瓦樣式,兩扇對開的黑漆木門漆皮脫落了大半,倒還有點氣派。在農村,白天院門是從不關閉的,直到半夜過後,感覺族人全回到院子了,才會上了門閂。進了第一道門樓兒就是罩院,罩院內有三間東廂房,那是傳供客人住的客房。聽父親說他小時候還非常注重家族的統一,不管哪一房人有親戚來,都可以領到客房去暫住。後來祖父輩分家了,客房分給前院一支人,再後來客房變成了倉房,再再後來,等我初見四合院時,那三間客房已被族侄變成了羊圈。

故鄉的人稱四合院的第一道門樓兒為“大門樓兒”,雖然這門樓兒並不大。邁進大門樓兒穿過罩院,向西北方向走十餘步便是二門兒樓。二門樓兒與大門樓兒通常不在一條中軸線上,一定要偏斜一點,這樣做的目的是,人進了罩院仍然無法窺視四合院內的全景。這還不夠,進了二門樓兒,迎面還有一座造形考究的青磚影碑擋住視線,只有從影碑兩側繞行進去,四合院的情景才會映入眼簾。我家的四合院是三進制的,第一進院為前院,二進院為中院,三進院為後院,每個院子都是五間北房既正房,並配有東西對面四間廂房。

祖父在家族中人稱“七爺”,那是大排行,其實他同胞兄弟是四人,他為最小。分家時祖父挑選了四合院的中院。這座三進制四合院,站在前院的堂屋一眼望去,便可以看到北院的後門。前院,中院,後院的正房中間,分別是貫通的三間堂屋,這既是六戶族人共用的灶間,也是四合院南北通行的唯一過道。那時候一個家族,共住在四合院裡,很少能有小家庭的隱私。祖父兄弟四人,他分到了中院,前院和後院分別是他的兩個胞兄,還有一位胞兄去了哪裡?父親從未講過,對於我這是個謎,好像是過繼到村西的本家。

祖父在世時也給他的四個兒子們分了家。真巧,祖父,父親,我們,這三代人每一代都是同胞四兄弟(這裡都不包括姑奶奶)。

中院與前院相同,也是五間正房,對面各兩間廂房。分家時大伯已過繼給一位富有的本家,他不參與分配。西邊兩間半正房分給二伯,東邊兩間半分給三伯,對面東西四間廂房分給了父親。祖宅分了,但父親一直在外省奔波,幾乎沒住過,連他自己都想不到,五十幾歲的人了竟然主動辭去工作,攜夫將雛回到了他的四合院。

說是對面四間廂房,回來時只見到兩間西廂房,那兩間東廂房被堂兄於困難時期拆掉變賣了。大哥和姐姐或已工作,或還在外讀書,沒回到故鄉落戶。我們三兄弟與父母五口人住在兩間西廂房裡,實在是蝸居。無奈,父親把一部分安家費拿出來給三伯做為補償,三伯把他的兩間半正房讓給了我們,他獨自搬到了西廂房,這樣,我們的蝸居稍微得以緩解。

我就在這逼仄的兩間半老屋裡度過了大部分青少年時光。在這裡沒有享受到幸福,也沒有感覺到痛苦;沒有想過要珍惜什麼,也沒有想過會留戀什麼。都說青少年時期的情感活躍奔放激情四射,但具體到我,卻是粗糙膚淺一片茫然。現在我有點懷念曾經不屑一顧的那座破四合院了。那時候也沒錢買照相機,那怕留下一張照片也好,可惜沒有。唐山大地震以前,二哥三哥都已娶妻生子,只有我與父母還住在四合院。大地震毀了唐山,說來也很神奇,本就破敗的百年老宅,沒有一點鋼筋水泥,地震中卻只是部分坍塌。父母受驚嚇不輕,但並未傷著。我從公社騎車狂奔回家,老兩口已坐在院中的板石上,望著塌掉的東套屋茫然不知所措。

四合院沒有被地震夷為平地,但也東倒西歪沒法再住。我們的中院很快全部拆掉,前院住侄孫一家,後院住族侄一家,他們把老屋做了修補,但原有的四合院格局全然消失了。地震也成了冀東農村建築發生變化的節點。震前的燕山口前後街東西頭,還分散著幾十套類似於我家老宅那樣的破舊四合院,地震中小部分徹底坍塌,大部分損壞的滿目瘡痍。震後幾年的的復建中,那些損壞的四合院已無人修復,或放棄在原處任其歲月的侵蝕毀滅,或被拆除取走了有用的木料,選在別處建房去了。新建的宅院只有一層正房,規劃成脊對脊山連山的樣式,而且都有前後院,但祖輩那種帶古典門樓兒與影碑,兩進三進甚至四進式的四合院,無論經濟實力多麼雄厚,也沒有人再修建了。四合院從此走到了歷史盡頭。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三哥經營塑料製品有了些積累,曾對我說有意振興老宅子,把敗棄的四合院重修起來,我很佩服他的勇氣,但困難太多,最終沒能實現。

冀東農村四合院的消失看似與大地震有關,其實是社會家族倫理文化的變遷所導致。以前四合院的居住形式為的是維持大家族的親情互助與安全,現在的農村雖然家族關係依舊存在,但更注重的是小型家庭的個性與隱私。四合院雖好,卻與時代發展有了隔閡,衰落就成了必然。我把故鄉的四合院已裝進了記憶袋中,偶爾翻出來說說,也不管人們愛不愛聽。


故鄉逸事—古槐、四合院、老墳

/老墳

用文字回憶“墳”,總不是一件令人愜意的事,但故鄉的老墳是值得一提的。在記錄古槐中我說過,燕山口的立村史大約可定為漢代,村西北有幾片老墳地,不敢說是起源於漢,但也不會晚於明清。古代因土地資源緊張也歷經過幾次平墳,所以,普通百姓的老墳能大規模的保留幾百年也實屬不易。

說到老墳,必須要先釐清燕山口原著人家的姓氏。現在村裡的第一大姓是張,第二是趙,但都不是原著。燕山口原著是韓、劉、卞三姓,韓劉二姓仍在,但人數很少,已不是大姓,卞姓在若干年前就消失了,或為遷徙,或為絕戶,其說不一。

回到村西北老墳,文革前,我看到的那片墳頭可以用層層迭迭密密麻麻來形容,會不會有千座,很難說。農村的墳地大多會用家族姓氏命名,譬如,楊家墳,王家墳,李家墳……誰家墳地一定是葬埋著誰家的先人。令人不解的是燕山口最大的一塊墳地,也是最多的一片墳頭,居然沒有姓氏,人們說到它,只用“老墳”稱呼。老墳規模最大,卻是無主墳。那年月還允許土葬,村裡其他有姓氏的墳地偶爾就多了一堆新墳頭,但老墳那片地裡永遠是寂寞的,不見添新墳,不見有人掃墓。我問過村裡八九十歲的長者,他們說他們的爺爺小時候,老墳就是這般場景。哦,我突然聯想到已消失的卞姓,那是不是卞姓的古墓?如果是,可想而知當年的卞姓在燕山口可謂第一大姓。如此大姓家族不太可能就絕戶了,但他們為什麼要全都遷走?把龐大的老墳留在燕山口卻從不派後人祭掃,卞氏不可理喻。

燕山口人很厚道,老墳雖年久無主,卻絕沒有人破壞,在密麻的墳頭中穿插耕種也小心翼翼,生怕犁破墳土犁出棺木。有一年秋天,我們幾個小夥伴到老墳地裡刨花生,有個人幾鎬下去就刨到棺木上,他非但不怕而是索性深刨,待見到了褐色的棺木板,便大呼小叫讓我過去看。我膽怯,但還是跑過去看了,只見那塊褐色的棺木被夥伴攥在手裡,他讓我拿著,我不敢,退了兩步躲閃開。夥伴瞪我一眼,回過身把一隻胳膊伸到棺木裡去亂摸。一會兒,他便摸到一隻碗狀的瓷玩意兒興致勃勃地拿給我看。我看了,那瓷玩意兒比飯碗小,比酒盅大,青灰色,釉很厚,不怎麼好看,我不稀罕。小夥伴高興得不得了,花生也不刨了,揣起瓷玩意兒就往家跑。天黑前,我們留下的幾個人膽戰心驚,把刨下來的棺木擺放到原處,又推上土,總算是替跑掉的小夥伴圓了墳。不記得那是哪一年的事了,大約有五十五年過去了,以後,我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此事。從一九九八年起,唐山每年都舉辦陶瓷博覽會,我漸漸地懂得了一點陶瓷知識。一天,我猛然想起小夥伴摸棺得到的那隻青灰厚釉小瓷碗,天哪,那就是元代鈞瓷,現在市場價值在二十萬元以上。元鈞小瓷碗或許還在燕山口,但摸棺人三十多年前就已作古了。他的後人不知道小碗的來歷,更不知道小碗的價值,或許正在用這隻小碗飼養著貓狗寵物。

還是文革,千堆老墳一日平,從此耕種變暢通。老墳頭一個都沒有了,但那片土地仍以“老墳”為名。問村裡人,你承包了哪塊地?回答是:老墳。問:今天去哪塊地幹活?回答是:老墳。北京那裡有兩個沒有墳的地名很著名,一個是公主墳,一個是八王墳。燕山口也有一個沒有墳的地名經久不衰,那就是老墳。

老墳是否元代就有,我不能以一隻元鈞小碗下定論。老墳已平掉五十多年了,那裡生長的莊稼年年豐收,切不可因我的胡亂回憶就認為老墳地下還有寶藏,萬萬不可動了尋寶的邪念。卞氏的後人,如果你們認定燕山口曾是你們的祖籍地,那片老墳就是你們的祖墳,你們何不回來祭拜一番呢?燕山口,無論今古,永遠都是風水寶地。你可能不理會她,甚至討厭過她,但天長日久,總有一天當你突然想起她時,你的眷戀之情難以言表。

明奇 庚子年正月初四日於唐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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