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姑娘開了居酒屋,94歲歸鄉老人做鞋子,福島核事故九年了,年輕人還不歸

時隔九年,日本福島核禁區的歸鄉人提起那場"超出預料的災難"時,臉上很難再有憤怒的表情。相比外界反覆提及的"復興",他們更渴望新建一個家園。談及備受輿論指責的東京電力公司,不少人更流露出複雜的心態。或許,多年以後的中國湖北武漢人,也會是這樣吧。

作者|關珺冉(發自日本福島縣)編輯|漆菲

他們是解除福島核事故禁區後的第一批歸鄉人。自東日本大地震發生後,他們便經歷了各種痛苦關卡:直面親友死亡、被迫背井離鄉、受到歧視甚至霸凌,再回家鄉已時隔多年。

福島位於日本東北地區南部,在47個都道府縣中面積排第三位,相當於東京都的七倍。根據山脈走向,這裡被分為濱通、中通和會津三個地區。其中的核事故重災區——雙葉町、楢葉町、大熊町、富岡町等均在濱通。

面朝太平洋、倚靠阿武隈山地的楢葉町及相鄰的富岡町,是福島第二核電站4個機組所在地。福島第一核電站核洩漏事故發生後,楢葉町的7400名居民被要求疏散至外地避難。直到2015年9月疏散令得到解除,在外避難的人們才陸續返鄉,他們推開多年無人居住的舊宅,開始擦洗骯髒不堪的牆面。在福島縣所有因核事故受影響的人群中,他們算得上是第一批歸鄉人。

對他們來說,故鄉的一切都是新的——大到海邊的防災堤壩、車站、超市、活動中心、公園,小到新畫的路面指示、箭頭、文字、立面標記。距離楢葉町中心公園不遠處是除染土壤保管場,打包好的黑色除染袋被編上號碼,按照輻射量大小羅列整齊。公園門口的電子牌,隨時更新著當日的輻射量。作為福島第一批歸鄉人,他們不想用"復興"來形容現狀,而是要"新建"一個家園。


東京姑娘開了居酒屋,94歲歸鄉老人做鞋子,福島核事故九年了,年輕人還不歸

福島縣磐城市,一名男子走上防海嘯牆的臺階。防海嘯牆是東日本大地震後開始修建的。


"這裡的人需要一個交流的地方"

毛豆、涼拌豆腐、炸雞塊、煮沙丁魚、梅子飯糰……還沒進門,香味已經飄了出來。35歲的老闆娘古谷將頭髮盤起,未施粉黛,正在為吧檯的客人加熱日本燒酒。從這家小料理店往北走16公里,便是福島第一核電站。

2015年秋,隨著楢葉町的疏散令解除,離家多年的人可以回鄉生活了。2016年,東京人古谷來到距離楢葉町約一個半小時車程的郡山市,進入當地一家建築事務所工作。

"我本來的夢想是做一名建築師,但一直沒能實現。地震後來到災區,可以做一些與建築相關的工作,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機會。"古谷告訴《鳳凰週刊》,她最初接到的項目是修建小學,但經調研發現,楢葉町當時只有約一成人口返鄉,而且幾乎全是老人,銀行、學校都大門緊鎖,郵局也無法正常運作。

第一批居民歸鄉之前,楢葉町住著從全國各地招募而來的除染作業員。這些人都是單身赴任,每天全副武裝穿著防輻射服,做著繁重的除染工作。

"說實話,作業員給當地人留下了恐怖的印象,當地人不願跟他們說話,更別提跟他們一起吃飯了。"古谷說。她也從媒體上看到很多關於作業員的負面新聞:"當地居民指責作業員宿舍無秩序搭建""福島縣內作業員實施的盜竊傷害案件激增""作業員在工作結束後大聲喧譁,與當地人發生衝突"等等。

但通過實際接觸,古谷有了新的看法——這些作業員沒有娛樂生活,甚至無法吃到可口的飯菜,"有些人在這裡工作了很長時間,即便到了輻射值累計量的上限也未離開。"

"相比於住房,這裡的人更需要一個相互交流的地方。"抱著如此初心,古谷於2017年9月在楢葉町開了一家名為"結的初始"的料理店。她租下房東家的祖宅,將其改裝成餐廳:吧檯前擺著六把紅椅子,料理區的架子上層擺著各地燒酒,牆上的電視可以點唱卡拉OK。這裡的客人50%是外地來的作業員,30%是當地人,像古谷這樣從縣外來此安家的人並不多。

一日傍晚,兩名作業員來到這裡喝酒聊天。古谷認出他們是在福島第一核電站工作的作業員。這時一個老爺爺走了過來,小聲說了句"辛苦你們,謝謝了"。這句感謝,讓兩名作業員很是感動。要知道,來就餐的當地人很少會主動與他們交談。

正聊著,古谷的電話鈴響了,她嫻熟地接起說:"請等我15分鐘,現在開車過去。"由於楢葉町缺乏公共交通,更沒有出租車,家遠的客人如果晚上想喝酒,只能打電話給古谷,由她和另一位男店員輪流開車接送。傍晚六點多,古谷穿上大衣匆匆出門,去接今天的第一位客人——一位於2015年歸鄉的老人。


東京姑娘開了居酒屋,94歲歸鄉老人做鞋子,福島核事故九年了,年輕人還不歸

2019年11月,楢葉町的一家名為“結的初始”的料理店,35歲的老闆娘古谷正在為吧檯的客人加熱日本燒酒。


"我們日常不會談論那場災難"

日本受福島核事故影響的市町村多達10個,其中包括楢葉町在內的7個町村根據政府指示,執行嚴格疏散令,將職能部門和全體居民遷移到外地避難。

楢葉町是第一個全部居民被要求外出避難的自治體,也是較早解除疏散令的地區。日本政府希望以楢葉町為示範,陸續重建受到福島核事故影響的地區,更希望在2020年東京夏季奧運會前展示出福島人民重建家園的成果。

為給完全解除疏散令做準備,日本政府自2015年4月開始嘗試允許楢葉町的居民返回家鄉,度過一段"試用期"。但據日本《朝日新聞》報道,響應的居民寥寥,截至2015年8月31日,登記家庭佔總比例的一成多,實際返回家庭只有100戶左右。

同年9月5日是楢葉町正式解除疏散令的日子。慶典儀式上,町長松本幸英手持金色鐵鍬種植紀念樹,站在描繪楢葉町光明未來的彩色插圖旁拍照。他發表宣言說:"停止的時鐘指針現在開始轉動啦!"

面對滿目瘡痍的家鄉,歸鄉人並未表露出町長那樣的自信與興奮,他們顯得低調而平靜。

50多歲的當地人青木第一次回到家,看到廚房和廁所骯髒至極,於是戴上口罩,在沒有其他防護措施的情況下一點點清潔牆面。據她說,當時所有人都知道楢葉町是座空城,避難解除後,晚上常有小偷光臨,附近超市的日本酒也被偷光了。

海嘯發生時,楢葉町進水面積達到2.6平方千米,海嘯摧毀了125間房子,奪取了13人的生命。如今町內公園建起了紀念碑,老街坊的名字被刻在了冰冷的石碑上。"這塊碑是我朋友的父母鈴木夫婦的,他們當時80多歲了,直到最後都沒能離開家;這位逝者名叫谷平,是名家庭主婦,她的孩子和其他家人先去避難了,她卻沒能及時離開。"青木一一介紹說。

楢葉町內唯一的車站是有著白色半圓形頂棚的"J-VILLAGE"站,這裡也將是2020年東京奧運聖火傳遞的出發地。"J-VILLAGE"為足球國家訓練中心所在地,曾在東日本大地震中作為福島第一核電站事故的對應據點。福島縣認為,此處是適合展現"復興奧運"理念的出發地。

往常只有舉行活動的時候,這個車站才有固定班列停靠。乘客不能使用日本交通卡,只能購買紙質車票。據說到了2020年3月14日,這個臨時車站將成為常設站。大家期盼的出租車和其他公共交通也能隨之出現,恐怕到那時日子才算步入正軌。

"這裡人本來就不多,相比於復興,我們更渴望新建一個家園。"青木篤定地說,"對我來說,生活其實沒有太大變化。我們日常也不會談論那場災難,大家的生活已經迴歸往常。"


東京姑娘開了居酒屋,94歲歸鄉老人做鞋子,福島核事故九年了,年輕人還不歸


當地人對東京電力心態複雜

時隔九年,這些歸鄉人提起那場"超出預料的災難"時,臉上很難再有憤怒的表情。對於備受輿論指責的東京電力公司,不少人更流露出複雜的心態。

楢葉町的避難者中,有七成去了鄰近的磐城居住。核電事故的精神損失費每人每月約10萬日元,加上財產賠償、房屋保險金補償等,很少聽到這裡的人抱怨避難生活的困窘。

在楢葉町建立福島第二核電站時,東京電力公司曾建了一個足球訓練場,當地居民為之稱道。事故發生後,該公司員工自行開展除染工作,還多次拜訪當地居民,並給予了補償。"東電的道歉行動讓我們的心情得到了緩和。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人也不再那麼憤慨了。"一位當地老人如此說道。

一直以來,東京電力公司都會積極僱用本地人。"核電是楢葉町的支柱產業,它給了我們工作機會。我老公就在福島第一核電站的關聯企業工作。"一位返鄉女性說,"因為這次事故,核電給人們留下了負面印象,所有人都清楚它的危險性了。但說實話,你還是不能完全否定它。"

曾在第一核電站工作的一名50多歲的男性表示,地震發生前,每戶人家每半年都能從東電拿到1萬到2萬日元的"補償金"。"無論好壞,核電站和周邊的關係都如同命運共同體一般。"他補充說,"因為未來可能還要回第一核電站工作,我就不發表個人意見了。"

返鄉人掛在嘴邊的難題,是老齡化加劇帶給當地的打擊。來自復興廳的數據顯示,截至去年12月9日,福島縣的避難者人數從最多時的約16萬人減少到約4.9萬人,福島市、會津市等縣內主要城市的空間輻射值和日本主要城市乃至世界主要城市持平。但這依然無法吸引年輕人迴歸。


東京姑娘開了居酒屋,94歲歸鄉老人做鞋子,福島核事故九年了,年輕人還不歸


據當地《河北新報》去年4月報道,福島縣所有解除避難的市町村中,歸鄉居民的居住率達到23.2%,其中約60%為老齡化地區。

《鳳凰週刊》記者走訪期間,恰好趕上當地大集。室外的跳蚤市場好不熱鬧,年輕女孩子販賣著手工耳釘、髮卡等飾品,阿姨掛出了十分鐘手部按摩的招牌,學生攤位上擺滿了棒棒糖、扭蛋和吹泡泡玩偶。室內活動中心的兒童樂園,小孩子們在嬉笑打鬧。

"我們一家是從磐城(福島縣南部)趕過來的,地震後就離開了這裡。今天想帶著三歲孩子回到曾經生活過的地方看看。"一位年輕媽媽說。距離避難解除已過去5年,這裡的年輕人依舊寥寥。只有在趕集的日子,他們才從外地趕來,賦予這裡久違的生命力。

在楢葉町的一個活動中心,八名老人正用舊衣服和線編制鞋子。其中最年長的有94歲,最年輕的也67歲了。這個手藝是老人們在避難所學到的,返鄉後他們每週兩次聚在一起,製作好的鞋子會被運到東京以2000日元一雙的價格賣掉。


東京姑娘開了居酒屋,94歲歸鄉老人做鞋子,福島核事故九年了,年輕人還不歸

2019年11月,福島縣楢葉町的一個活動中心,老人們正展示用舊衣服和線編制的鞋子,其中最年長者有94歲。


"他們習慣了避難生活,在那邊有了朋友圈,在學校結交到新朋友,或是找到了穩定工作,開始了新生活。"老人們說,雖然能夠理解兒孫們的選擇,但始終希望他們有朝一日能回到家鄉。由於缺乏年輕人,周邊的小學已經和中學合併在一起,連一個像樣的棒球隊和足球隊都組織不起來,只能進行諸如羽毛球、乒乓球等參與人數較少的運動。

福島非禁區飽受輿論傷害

在位於濱通北部的相馬市,難得地遇到了兩個年輕小夥兒,他們正在相馬雙葉漁業合作社新建的檢測場清理剛捕上來的魚。之後,這些魚會被運往設有檢測儀器的房間進行輻射量檢測。從2012年開始,這裡承擔起福島縣北部海域魚類的抽樣檢測工作。


東京姑娘開了居酒屋,94歲歸鄉老人做鞋子,福島核事故九年了,年輕人還不歸

2019年11月,福島縣相馬市的港口,一名漁民正在為即將開始的魚市拍賣做最後準備。


"在這兒工作的每個人都是倖存者。"相馬雙葉漁業合作社的參事渡部祐次郎指著對面的白色高樓說,海嘯發生的時候,海水到了高樓樓頂的位置,我們所在的魚類檢測場全被吞沒了,"為了未來的漁業發展,我們會拼死守護這裡"。

離開相馬雙葉漁業合作社,開車十幾分鍾就到了海邊一個名叫"相馬市傳承鎮魂祈念館"的地方。進門的桌子上展示著當地人製作的458個神態不同的地藏,用來為遇難者祈福悼念。牆上掛著明仁上皇夫婦來此悼念的照片。458名遇難者的個人信息被刻在旁邊山坡的慰靈碑上,一棵百年古松屹立在旁。

據這裡的館員說,縣內每天都有人來此參觀悼念。當天碰上一個20人的團體,他們均來自福島縣首府福島市。團裡的一位老奶奶說:"地震以後我就沒來過這裡。最近福島市到相馬市的道路通了,終於能來了。"

第一批歸鄉人都在中通或會津地區短暫避難過,他們被安置在酒店或臨時搭建的板房中,當地人會送來自家的大米和蔬菜。但這並不代表後者就願意與濱通捆綁在一起。詢問關於核輻射的問題時,一些人會強調,自己所在的區域並不是"禁區"。

23歲的渡邊是福島縣會津若松市人。地震發生後,他前往鄰近的新潟縣自主避難,如今在東京工作。自我介紹時,他從不說自己是"福島人",只說是"會津人"。相比福島,會津這個地名似乎更為日本人所熟知。這裡是日本江戶時代會津藩的所在地,被稱為武士之鄉。由於在二戰中免於盟軍空襲等因素,會津還遺留了不少古蹟。

"會津與福島縣之間有著微妙的關係。"渡邊解釋說,事實上,會津、中通和濱通三個地區在地震前的關係並不十分密切,直到東北復興計劃啟動,才將福島縣內幾個區域連接起來。"也是在最近幾年,我腦海裡才首次有了福島全縣的地域意識。"

雖然並非禁區,但因同在一個縣內,中通和會津地區多年飽受風評被害。年均遊客原本達350萬人以上的會津若松市,2011年遊客人數降至115萬人。影響最大的當數酒店餐飲業,據說當地的酒店住宿率僅為地震前的10%。2011年,時任環境大臣細野豪志震後訪問時專門提到:"會津地區其實沒有什麼放射性汙染,卻飽受風評傷害,導致經濟損失慘重。國家要盡全力掃除風評傷害的影響。"

為了復興會津若松的觀光業,日本人氣女星綾瀨遙於2013年出演了NHK大河劇《八重之櫻》,該劇以當地為舞臺,講述了同志社大學創辦者新島襄的妻子——新島八重的一生。這部大河劇帶動當年旅遊人數達到約396萬人,成為地震以來遊客最多的一年。不過,之後旅遊人數再度回落,2018年跌至約306萬人。如今會津若松市在宣傳觀光業時,會下意識減少"福島縣"的字眼。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