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飛躍千里回到闊別十年的故鄉，我不想驚動任何人。
在短租的908住下後，我有時出去懷舊看風景，只是曾經熟悉的地方已經找不到了，過去的記憶沒了情景的襯托已飄渺如夢境。
回到房間後，我時而在幾個窗戶間不停地走動，時而躲在窗簾後注視著外面的情景。
天暗下來的時候，我走出門站在九樓平臺上遙望。天空漆黑， 遙遠的霓虹燈只是黑夜裡的瑩火蟲，它點不燃那暗下來的天光。
我用眼角的餘光掃視903，房門開閉之間，我已默記了這家人。有時會聽見女人的吵罵聲、孩子的呼叫聲、男人的咳嗽聲、呻吟聲，我的心竟有微微的疼。
天氣如十年前的夏，滾滾熱浪不斷，這似乎讓我對故鄉有了親近的感覺。
2
那天傍晚，我無聊地在小區閒逛。成欣打扮妖嬈地往外走，我厭煩她，但我仍然跟在她的身後。她剛出小區，一個男人就竄到她身邊，她竟然毫不避諱地挽起他的手臂，親他的臉龐。
招搖是有懲罰的，他們的親密被迎面走來的方姐姐和她的丈夫撞了個正著。成欣嚇得趕緊和那個男人分開，可惜已經遲了，方姐姐在驚訝地瞪了成欣幾秒後，馬上破口大罵起來：我弟弟性命不保，你卻如此風流快活……
成欣忙著解釋，越解釋方姐姐越氣，她上前揪住成欣的頭髮，腳靠住成欣的腳，兩個人扭打起來。那情人一見這陣式，想溜，方姐姐的丈夫一把抓住他，揮舞著拳頭掄向他。
看著方姐姐一下下地打在成欣身上，我心裡樂開了花。
二對二的決戰激烈且吸人眼球，大熱天女人本來就穿得少，扭打之際衣服難免撕裂。一會肚皮露出來，一會大腿露出來。看熱鬧的人不停地調笑，夜色並沒有將他們隱藏起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的起鬨，有的勸阻，熱鬧非常。成欣的情人見勢不對，找準機會狼狽溜掉了。成欣不斷求饒，方姐姐強壓怒氣，拖著成欣走到九樓平層。
方姐姐憤恨地質問成欣：老方才病了兩個多月，你怎麼就有情人了？在一起多長時間了？
成欣低頭擺弄了一會衣角，昂起頭：只是普通朋友握個手，你咋這麼八卦。
方姐姐氣得眼睛都瞪出來：都抓現形了你還狡辯。當年若不是母親逼走他初戀，再順你心意全力撮合，你能如願？成婚後，他一直不待見你，若不是母親臨死時讓他承諾，他會對你好嗎？及至你生孩子後得病，老方不計前嫌照顧你，你歷時一年才好起來，他可沒有吵你罵你。現在他生病才兩個月，你就這樣？你吵鬧一下可理解，怎麼還亂搞情人了？
成欣低頭搓著衣角，不再說話。
方姐姐怒不可遏：你必須和那男人斷了。
成欣唯喏地應著：姐，聽你的……
三人收拾好衣服，走進903後重重地關上門。我和9樓的幾個鄰居也各自搖頭關門。
關門聲太大，震得我的心有些疼。
第二天傍晚， 903的門敞開著，我又站在九樓平層上，任幕色一點點將我包圍，直至融進黑漆漆的夜。
方姐姐在唸嘮：讓你不做噴漆的工作，你非說工資高；讓你戒菸你還越吸越多。平時不注意身體，一病就成肺癌晚期。治療不見好轉，成欣一吵你就要出院……女兒還這麼小，這可怎麼辦？
小女孩稚嫩的聲音傳來：姑姑，別說爸爸。
有小孩子輕微的腳步聲往裡走動：爸爸，快點好起來，我要你帶我去郊外數星星。怎麼哭了……
接著，又傳來小女孩的哭泣聲，越哭聲音越大……
我再也聽不下去了，小女孩的哭聲狠狠地敲打在我的心上。我趕緊回房，一動不動地靠在門後，任夜色將我吞沒。
3
我是個孤兒，從小在福利院長大。我叫趙星兒，今年35歲。
我一邊在故鄉度假，一邊密切注視著903的一切。
21歲遇見他的時候，我正在山坡上看星星。我是星兒，我最喜歡星星。終於完成了繁重的工作，我到山坡上來透氣。我看著忽閃忽閃的星星，心血來潮，起身哼著歌旋轉，突然拌到石頭，重心不穩，我摔倒在地，撞上石頭的膝蓋不停地往外冒血。一個瘦高的男人從不遠處跑來，扶我到醫院包紮。分手時，他叮囑我記得換藥，以後小心些。
偶然的相識，真切的關心，成為朋友的我們時常聚在一起。
一年後，在滿天的星空下，他深情地吻了我，我的心抖得一顫一顫的，身體柔柔地靠著他。他柔聲表白：我們要像兩顆星一樣長相廝守，不離不棄。我們緊緊地久久地抱在一起。
是的，他姓方，叫方圓。我繞著他不停地笑著叫小芳，並大聲地唱《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
在一起的時間很開心，但日子卻相當艱苦。我們工資不高，工作也很辛苦，我沒有親人，他的父母遠在老家也幫不上忙。但是兩個苦孩子覺得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就是幸福。
我們租的小房子離上班的地方很遠，下了地鐵還有兩站車程。只是房子不在鬧市，反而讓我們亨受到了靜諡。晴好的夜晚，他總會陪著我看一會星星。我說：我們的愛會不會像這星星，一閃一閃就消失了？他說：我們的愛定會恆久，因為星星看不見時，它仍然在……
我笑著唱起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他跑來追打我……
酷熱的夏天到了，他仍然堅持下地鐵後走路回家，我命令他坐車，他卻說要鍛鍊身體。
我生日那天，天漸漸黑了，雨越下越大。左等右等仍不見他回來，我站在屋簷下，聽著啪啪的雨聲，看著漆黑的夜空，心裡抑鬱不止。我想我再也不要理他了。
當他渾身溼透站在我面前時，我的心又軟了。他匆匆打開保護幾層的袋子，變戲法一樣取出我心儀已久的連衣裙。他堅持讓我換上，黑裙上的星星在我轉圈時飄動起來，像晴朗的夜空一樣美麗。原來他捨不得花錢坐車，是為了給我買生日禮物。霎那間，我的身暖了，心也開了花。
秋去春又來，我們戀愛了兩年多。我開心地跟著他回老家見父母，想著將來我也有父母了，心裡甭提多高興。他的父母得知我是孤兒，就問了我的生辰八字。幾天後他的母親竟以死相逼，不讓我們在一起。我彷彿從天堂跌落到地獄，惶惶不可終日。無論我們如何爭取，他的父母都不同意。他們還追到城裡住在我們的小房子裡攆我，罵出來的話不堪入耳。
夜色裡，我們在初識的山坡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俯在方圓的耳邊說：如果下輩子我們還能相愛，我一定投生到健全的家庭，和你相守一輩子。我哽咽著說完，他竟不住俯在我的肩上痛哭流涕。
那一夜，在那長滿青草的山坡上，他和我瘋狂地滾在一起，我和他交換著做彼此最溫順又最烈性的馬騎，我是那麼想讓他騎著我一輩子，我是那麼想騎著他一輩子，可是，最終，我們還是無奈地穿好衣服，緊緊擁抱，含淚吻別。
我無法面對愛而不得，孑然一身逃到千里之外。
4
接到方圓的電話後我慌亂無比。十年沒有聯繫的他到底怎麼樣了？單位準了一週的假，我辭別丈夫和女兒獨自去旅行。
此時，黑暗中的我一動不動地靠在門後，拼命壓抑著。最後，我趴到床上失聲痛哭起來。
假期的第六天，丈夫和女兒催我早點回家。我卻像一頭困獸在房後的窗簾裡不停張望。
清晨，他的女兒揹著書包去上學了。中午，成欣穿戴一新提著包出門了。此刻，夏的熱浪滾滾襲來，蟬不停地在叫。我忐忑地敲著903的門，良久沒有迴音。我再次回撥他打來的電話，沒人接聽，我無奈地退回房，守在窗簾後。
夜色降臨後，方姐姐進去了。我躊躇猶豫著，不知怎麼辦好。最後，我提著禮品硬著頭皮敲了903的門。
方姐姐開門時我結巴著說：我是方圓的朋友……來看一下他。她不停地打量我，終究什麼也沒問，把我讓進了房裡。
室內凌亂不堪，方圓躺在床上，骨瘦如柴，雙目緊閉，氣若游絲，床邊盆裡的痰滿是血絲。
或許是我們的聲音驚醒了他，他睜開無力的眼睛，怔怔地看著我。而後，眼裡閃過一縷光，他嘶啞著聲音說：星兒……他想抬手示意我坐下，但只徒勞地掙扎了兩下，終究沒有挪動。我呆呆地坐下，看著他形如枯槁的身形，心如刀絞。
幻想過一千種重逢的畫面，唯獨沒想到會是這樣。我怨命運為何如此殘酷？三十多歲的年輕生命，怎麼就忍心奪去？方圓，如果我知道我們的分開會讓你生活得如此不堪，我一定不捨得走，我一定會堅定地守在你身旁。
方圓掙扎著說：星兒，看到你心願已了，我死而無撼了……
我從包裡取出祝他康復的紅包壓在他的手心，我終於握住了他乾枯的手，用哽咽的聲音哼起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我看見有一兩滴淚，緩緩地，順著方圓的眼角，流下來。
胸腔空落落地疼，我放開方圓，回到908。我站在窗前，長久地沉在黑暗裡，突然一顆星劃過夜空，墜落……
那一刻，我終於知道所有的生命都會終結，就像星星也會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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