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克:我說出了風的形狀

楊克:我說出了風的形狀

《詩經》的秋天是低矮的。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風颯颯地吹,蘆葦彎到水湄,參差的葉片敷著薄薄的粉,河面一片迷茫,偶爾傳出水鳥關關和鳴。“喓喓草蟲,趯趯阜螽”,生命的萌動無處不在。

還有那來自各地的邶風、鄘風、衛風、王風、鄭風、齊風、魏風、唐風、秦風、陳風、檜風、豳風,田家男耕女織,三三五五,於平原繡野、風和日麗中,恍聽群歌互答,餘音嫋嫋,若遠若近,似斷似續,自然之風片刻即逝,詩風流傳唇齒間,棲息於心頭之上。

“秋高氣爽”、“落木蕭蕭”皆是唐人杜甫發自肺腑的一聲感概,而在他生前1300年到1800年間,秋風緊貼著地面在吹,那是愛情蠢蠢欲動的季節。小女子陡彼南山采薇,為了遇見君子。《詩經》中窕窕淑女的美豔被漢語寫絕了,靜女其姝,“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娥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3000年來難以超越。 美男子則一個個龍章鳳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彷彿輪廓分明的雕塑。如此高顏值的兩情相悅,情慾總是湧動在豐盈的收穫之時,為什麼不是萬物甦醒的初春?莫非彼時生產力低下,驚蟄芒種,食不果腹。人閒桂花落,家中有糧,飽暖思淫慾。所以《詩經》裡的溱河和洧河,總是秋波盪漾,男男女女,手拿蘭草遊樂,“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而“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這樣的吟唱,動人心魄,大概以詩傳情就從鄭風的漙瀼開始。

蕭瑟秋風又吹了1200年,2015年9月,我乘坐的高鐵正駛向一條河流,窗外華北原野暮色四合,此刻手機微信晦暗,正如海德格爾所言“生存是在深淵的孤獨裡。”途經石門,跟城裡的一個詩友用電話聊了幾句,並未能排遣內心的鬱悶。3天前的14號,是一個重要日子,那天科學家第一次探測到了引力波,我也創造了單日散步21308步的最好成績。當時我並不知道這個物理學的重大發現,儘管將來某一天,另一個星際的高智商生命,也許能通過它傳來朗誦地球人詩歌的視頻,如同新西蘭的友人朗誦我的詩,用微信從南半球發到北半球的手機上。儘管那天湖面很暗,“只要不把它想成一隻盲瞳/再黑的夜它都是一隻眼睛”,只有詩,任何別的文字都無法細微準確地傳達出內心的波動,遠處的燈火掀開夜幕,幽光中只看見一簇柳,像伸出的手,彷彿探進幽深的湖水裡,卻根本無法觸及水面,或許直到永遠。然而,“只要不把它想成一片死水/湖面的波紋就會溫柔地漾動/風會穿過密林吹彎湖底的水草” (田原《湖》)這就是生命哲學,詩也是宗教,超越時空。儘管現實並不總如詩一般美好。宇宙已有138億年,人類也180萬年了,婚姻與愛情卻如此短暫,大約5000或6000年前才開始形成對偶婚制,可2500或3000年前第一首漢字記錄的敘事詩《國風•衛風•氓》,婚戀便已如此糟糕,從青年抱布來換絲其實是找藉口來談情求愛說起,詩中的女子講述了初戀的美妙,控訴了婚後被丈夫虐待和遺棄。愛與傷害,是自《詩經》到我,文學的永恆主題。

楊克:我說出了風的形狀

次日來到淇河岸邊,粒粒鵝卵石紅砂遍佈河灘,悠然一脈淸川,澄澈見底,這是中國北方唯一沒被汙染的河流。上善若水,這一帶曾是殷商王朝四代帝都朝歌,古詩中這兒綠竹猗猗,如今已難覓蹤影,兩岸楊柳婆娑,野地、水窪裡荇菜、車前子、蒼耳、白蒿依舊繁盛。《詩經》有39首寫了淇水,“淇水滺滺,檜輯松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這些詩篇出自衛風,是衛國民間的詩歌,邶風、鄘風其實也都是衛國的詩,“投桃報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些至今人們耳熟能詳的詩句就誕生在草根周遭,孔子周遊列國14年,在衛國10載,出於仁、出於禮,刪“詩300”時,自然對這片土地格外開恩。“風”樸素至簡地敘說了人生沉澱的底色,它們讓我領悟,好的詩句並不刁鑽古怪。《世說新語》“雅人深致”篇記載,謝安問聚會的子侄們“《毛詩》裡哪句最好?”侄子謝玄說:“‘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王國維《人間詞話》第24曰:“《詩•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說明恰恰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這種明白曉暢的語言意味深遠。唐宋也有幾百首詩詞寫了淇水,王維詩中有畫:“屏居淇水上,東野曠無山。”,描述了淇河兩岸開闊平緩的地勢,而今對岸依稀前朝的風貌。我的身影投映到水面上,我看見淇水深處,層層疊疊浮現出一張張詩的面容,隱名的與知名的,這些詩的前輩,另一個“我”,在跟我對話。他們似乎在說,詩與生命有關,與人遭遇的世界有關,與詩性直覺的哲思有關,與我們的日常生活勞作密不可分。

一年前,2014年10月,我到了汨羅江,中國詩歌的另一偉大源流,《楚辭》的語言詭秘、斑斕,紛繁,如河岸奼紫嫣紅開不敗的野花。至奇的《天問》神遊八極,對天地神人提出懷疑和追問。《九歌》裡婀娜多姿的“山鬼”纏綿多情,她也是《聊齋》裡蠱魅的狐妖麼?還是我詩中巖畫上跳舞的女子?在漢語的語境裡,人鬼神常常三位一體,立地成佛,羽化成仙。一棵樹是神靈,一隻黃鼠狼也來自上界。哪怕車舟同行、一席同枕,都可追溯百年千年的修行。詞語的跨界亦十分奧妙,“死生契闊”本出自民謠,結果卻成了佛語。此次同行的是大陸、臺灣、香港、澳門兩岸四地的作家,到屈子祠祭奠三閭大夫,走進山門,只見兩行巨幅,那是《離騷》的名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詩人的大情懷與詩歌的大境界不言而喻。之前在岳陽樓,領略的同樣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大抱負。意象紛紜不離其宗,直抵存在之核。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一己之詩的思想情感和精神訴求,包涵了對人的生存困境和人類命運現實法則的劼問與抗辯。而此前30年,我就去了成都的杜甫草堂,10年前已到過四川江油青蓮鎮太白祠,杜甫秉承屈子的悲憫情懷憂患意識,泣血底層艱辛。李白弘揚楚狂人自由鬆弛、恣肆汪洋、由衷暢快的精神。作為詩寫者,我向用詞精確、字字珠璣的李賀、李商隱、賈島這一路“水至清”的“小宗”詩人致敬,對不懼泥沙俱下、大江大河般的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陶淵明、蘇東坡這一脈“大宗”詩人頂禮膜拜!

這篇以時間的玫瑰次第張開來結構的文字,使我想起保羅·策蘭的一句詩,“你的手滿握著時間”。意象破碎、深度隱喻的策蘭,他的詩就像德國人制造的精密鐘錶,每個詞都齧合精準,哲學的辯理絲絲入扣。在中國學院派詩人圈子裡,近年來談論策蘭似乎成了某種可以炫耀的教養。策蘭很喜歡里爾克,而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第一首西方現代派詩歌是里爾克的《豹》,我還特別記住了這首詩的副題“——在巴黎植物園”,因為豹子不養在動物園裡而是關在植物園中令人奇怪,卻並非翻譯有誤。紙張早已泛黃的《外國現代派作品選》上下兩冊2.85元,大約是當年一個大學生一週的伙食費,印數5萬。很慶幸我買了這套書,成為1949年後第一批讀到用簡化漢字印刷的外國現代派文學作品的讀者。我也熱愛葉芝,折服有歷史感的艾略特。而還是小小少年我就讀歌德,可直到2009年我第三次去德國才拜謁了他的老宅,寫下《歌德故居》一詩。其實每次抵德第一站都是法蘭克福,可之前竟然二過“歌德家門”而不入。2008年我二進德國,走了近30個大城小城。在海德堡大學朗誦詩歌后,前往王座山上紅砂岩砌成的殘破城堡朝聖。當年65歲的歌德,在此豔遇了多情、性感、年僅30歲的瑪麗安娜,兩人愛火焚燒,歌德為她寫下了“我把心兒遺忘在海德堡”等20首詩歌。歌德說 :“我也只在戀愛中才寫情詩。”這些“簡單質樸”的詩,跟《少年維特之煩惱》“青年男子誰個不善鍾情? 妙齡女人誰個不善懷春?”一樣,婦孺皆知。唯有被眾多國家從精英到大眾不同階層的人閱讀的詩人,才真正是世界級的偉大詩人,要是歌德畢其一生只寫作《浮士德》那種艱澀深奧的大詩,他的詩歌將大打折扣。《歌德談話錄》對此一點都不諱言:“德國人啊真是些怪人!給什麼都塞進深刻的思想和觀念”,“我只是在內心中吸取印象,而且是感性的、鮮活的、可喜的、形形色色的、多姿多彩的印象,……然後再生動地將其表現出來,以使其他人在聽到或讀到時也獲得完全一樣的觀感和印象”。正是歌德這位大師中的大師,使我在現代後現代語境裡,依舊堅信詩性直覺和關於世界的寫作。我也曾經過內卡河北岸樹蔭掩映的哲學家小道,辨認黑格爾、荷爾德林等人在這條小徑上的足跡。像鳥屎掉在額頭,被說不清道不明的漿果擊中,如同禪宗的“頓悟”,覺悟詩是自我的表達,語言是人“存在的家”,存在於個體生命的靈魂深處。是對終極的追問和朝向永恆彼岸的遠行。它的歷險出自一代代的經典譜系。

2012年在美國大峽谷,我聽見美洲在歌唱,那是惠特曼颶風般的歌喉。我似乎看見了大鹽湖中的鵜鶘,它與《詩經》裡的水鳥也沒什麼不同。沿著橫貫全美的80號高速公路,穿行於這塊廣袤的土地,心胸頓感坦蕩。 大平原上的風有些駭人,它的胃口特別大,有記載的是82年前的一天,—場風暴彷彿千軍萬馬,從加拿大西段邊境與美國西部草原相鄰接的幾個州席捲過來,以每小時60-100英里的速度,向東推進,挾帶了美國西部乾旱地區的三億噸肥沃表土,跨越全美國三分之二的領土,一直到達美國的東海岸,最後傾瀉於離岸幾百英里的大西洋中。美國詩人的語言也多似“黑風暴”,比如艾倫·金斯伯格,在60年前,他在一次朗誦會上《嚎叫》,弄得眾生顛倒,一連串的“他們”有如大飈君臨,充滿了磅礴的氣勢。七月流火的2015年,我在拉美的盆地與峻嶺之間仰望詩的百年孤獨,這是馬爾克斯讀中學和大學的麥德林。一座座詩歌的山峰直插雲天。聶魯達的高邁、開闊,帕斯的博大、迴旋,讓我再次感召到天才恣肆汪洋的寫作。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是歐洲大師的絕響嗎?巨人一個個在上世紀的前半葉離去,如今詩歌成了教授們在紙上練習的精雕細刻。在西班牙語系裡,詩向死而生,依舊活在人民中,在大地無拘無束生長。被拉美的風吹拂,或被世界的風吹拂,讓我不由想起清人詩句“飄零君莫恨,好句在天涯”。誰的詩能在風上做巢,誰靈魂的故鄉就永新。

我想中國當代詩歌肯定也需要刮一場大風,橫掃霧霾汙染,個人疼痛,時代龐雜。包裹風雲際會,滄海桑田。絕對純粹的存在絕對不存在,詩“積聚”所有的一切。如洛爾迦所言:詩歌是不可能造就的可能。

2016年3月10日

楊克是當代漢語詩人中一以貫之具有個人化歷史想象力和求真意志的詩人,其城市詩歌寫作開啟了某種意義上的主體性。30多年來,他的現代詩走在“另一條大道上,那裡有廣闊的情感和傳統的支撐,詩人可以大 踏步走在人群前面”。

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和臺灣華品文創有限公司等出版《楊克的詩》《有關與無關》《我說出了風的形狀》等11部中文詩集、4部散文隨筆集和1本文集,日本思潮社、美國俄克拉赫馬大學出版社、西班牙薩拉戈薩大學出版社等出版6種外語詩集,翻譯為14種語言在國外發表。詩文收入《中國新文學大系》《中國新詩百年大典》等400種選本。主編《中國新詩年鑑(1998-2017每個年度)》《﹤他們>10年詩歌選》《給孩子的100首新詩》等。獲英國“劍橋徐志摩詩歌獎“、羅馬尼亞出版版權總公司“傑出詩人獎“,廣東魯迅文藝獎、廣東五個一工程獎,首屆雙年十佳詩人獎,廣東首屆德藝雙馨中青年作家,廣東首屆特支人才文學領軍人才等外國、中國大陸和臺灣文學獎十多種。在深圳美術館等舉辦過詩書個展。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作協詩歌委員會副主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作品》文學期刊社長,北京大學詩歌研究院研究員。

楊克:我說出了風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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