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聯大時期的汪曾祺

2020年3月5日,是汪曾祺先生百年誕辰。我們思念這位老派文人,有溫度的作家。

汪曾祺的文字很有特點,有老派文人的情趣,這是許多人喜歡他的原因。汪曾祺出身西南聯大,是沈從文、朱自清和聞一多的學生,受老師的影響很深,他曾在《西南聯大中文系》中說:“我要不是讀了西南聯大,也許不會成為一個作家。至少不會成為一個像我現在這樣的作家。”

考入聯大中文系

1939年,汪曾祺考進了考入聯大中文系。那一年,他19歲。

西南聯大時期的汪曾祺

晚年汪曾祺

當時的大學入學考試已經改為統考,全國分為貴陽、昆明、成都、重慶、西安、蘭州、桂林等七八個考區,基本上都在西部,因為東部都被日本人佔領了,所以無法設置。汪曾祺是江蘇高郵人,沒有考點,他是千里迢迢輾轉來昆明應考的,對於自己報考聯大中文系的緣由,他後來多次說過:“我到昆明考大學,報了西南聯大中國文學系,就是因為這個大學中文系有聞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還有沈從文先生。”

西南聯大有文、理、法、工、師範五個學院,其中,文學院、法學院、理學院和校本部在一起,在昆明城的西北角。文學院有中文系、外文系、歷史系和哲學系,中文系每年才招十幾個學生,非常難考,汪曾祺能考進聯大中文系,說明他功底不錯。

當時南開大學沒有中文系,所以聯大中文系是由北大和清華的中文系合併而成的。系主任由清華和北大輪流坐莊,先是清華中文系主任朱自清,後來是北大中文系主任羅常培,只不過羅常培擔任系主任的時間比較長,學生們背後都叫他“羅長官”。1941年秋,“羅長官”生病,由楊振聲代理了幾個月;1944年,羅常培去美國講學,便由羅庸代理,直至三校復員北返。

西南聯大融合了北大、清華和南開民主、自由、開放的學風,汪曾祺所在的中文系更是得風氣之先,這從教授們的言談舉止上即可略見一斑。系主任羅常培極為愛惜人才,他最喜歡兩種學生:一是刻苦治學;二是才華橫溢。他曾介紹一個學生到聯大先修班教書,在給學生開的介紹信上竟如此評價:“該生素具創作夙慧。”無獨有偶,王力教授也給過弟子類似的評價,當時一位同學填了一首詞,作為“詩法”課的作業交給了王力,王先生的評語極具古文人風:“自是君身有仙骨,剪裁妙處不須論。”汪曾祺晚年談起這些往事,還猶自感嘆不已:“具有‘夙慧’,有‘仙骨’,這種對於學生過甚其辭的評價,恐怕是不會出之於今天的大學教授的筆下的。”

如果說羅常培、王力兩位的評語足以讓人吃驚的話,那麼汪曾祺的遭遇就更有意思了,他在《西南聯大中文系》中回憶,有一次,教授西洋通史的皮名舉先生給諸位弟子佈置了一份作業,要求每人畫一張馬其頓國的地圖。作業發下來一看,汪曾祺哭笑不得,原來皮先生在自己的地圖上批了這樣兩句話:“閣下之地圖美術價值甚高,科學價值全無。”從中我們可以看出聯大教授們的率直與幽默。

聞一多後來接替朱自清當了清華大學的中文系主任,他的課非常“叫座”,不僅中文系和文學院的學生愛聽,理學院和工學院的學生也來旁聽。聞先生上課很有意思,有名士氣,先在講臺上點染菸斗,下面抽菸的同學也點著煙,煙氣嫋嫋,師生同樂,場面非常和諧。

西南聯大時期的汪曾祺

汪曾祺夫婦

聞一多喜歡有獨立看法的學生,汪曾祺頗具“歪才”,文筆也好,所以很獲先生激賞。有一次汪曾祺替同學寫了一篇關於唐代詩人李賀的讀書報告,聞先生看了非常欣賞,對那位同學說:“你的報告寫得很好,比汪曾祺寫得還好!”後來汪曾祺回憶說:“其實我寫李賀,只寫了一點:別人的詩都是畫在白底子上的畫,李賀的詩是畫在黑底子上的畫,故顏色特別濃烈。”

聞一多這篇文章的觀點極為新穎,這也是西南聯大教授對學生的要求:不怕新,不怕怪,只重有無獨創性的見解。

沈從文得意門生

汪曾祺與沈從文的感情最深,來往也最多,他曾自豪地說:“沈先生很欣賞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說是得意高足。”而沈從文也經常向文化界推薦這位學生:“他的小說寫得比我好。”

沈從文是西南聯大師範學院國文學系的副教授,他在文學院中文系開設各體文習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等課程,這幾門課汪曾祺都選了。

沈從文年輕時投身行伍,浪跡於湘川黔邊一帶,沒有上過大學,更談不上留洋了。沈先生學歷雖然不高,講課卻是別具一格,他先看學生的作業,然後根據作業中出現的問題針對性地指導學生。汪曾祺寫了一篇小說,其中有許多對話,他竭力把對話寫得有詩意、有哲理一點,不料沈先生卻說:“你這不是對話,是兩個聰明腦殼打架。”從此汪曾祺知道了對話就是人物說的普普通通的話,不要哲理,不要詩意,這樣才最真實。

西南聯大時期的汪曾祺

沈從文

沈從文教學生寫作,寫的比說的要多,他總是在學生習作後面寫讀後感,有時比原文還長。除了寫讀後感,沈先生還給學生推薦一些與你的習作相近的作品來讀。汪曾祺寫過一篇《燈下》,描寫一個店鋪裡上燈以後各色人的活動,沈先生於是找了幾篇類似的作品給他讀,看看別人是怎麼寫的,自己又是怎麼寫的。這樣汪曾祺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文章的不足,也明白了應該如何下筆。

汪曾祺記憶中的沈從文自奉甚儉,穿衣吃飯都不講究,他在《星斗其文 赤子其人》中回憶說:“他(沈從文)在《湘行散記》裡說他穿了一件細毛料的長衫,這件長衫我可沒見過。我見他時總是一件洗得褪了色的藍布長衫,夾著一摞書,匆匆忙忙地走。”

汪曾祺常到沈從文在文林街的寓所看他,吃飯時沈先生總是和他去對面小鋪吃米線,小鋪坐北朝南,桌凳乾淨,米線味道也清淡,很合沈從文的胃口。兩人各吃一碗一角三分錢的米線,有時加一個西紅柿,打一隻雞蛋,但也不會超過兩角五分錢。不過有一次例外,沈先生要了一盤涼雞,還打了一碗酒,他用碗蓋喝了一點點,其餘都讓汪曾祺喝了。

汪曾祺會做一手好菜,多年以後他和沈從文都住在在北京,老師有次順路來看他,汪曾祺特地做了一隻燒羊腿和一條魚招待。沈從文吃得很盡興,回家後一再向張兆和說:“真好吃。”

泡茶館

查閱《國立西南聯合大學校史》一書,我們發現1939年中文系新生名單中有汪曾祺,但後來的畢業生名錄裡卻不見了他的 名字——原來汪曾祺並沒有拿到聯大的畢業證書,他的體育和英語不及格。

汪曾祺有名士習氣,許多年後,他的舍友何兆武對當年的事情還記憶猶新:“我同宿舍裡有位同學,是後來有了名的作家,叫汪曾祺。他和我同級,年級差不多,都十八九歲,只能算是小青年,可那時候他頭髮留得很長,穿一件破舊的藍布長衫,釦子只扣兩個,趿拉這一雙布鞋不提後跟,經常說笑話,還抽菸,很頹廢的那種樣子,完全是中國舊知識分子的派頭。”

西南聯大時期的汪曾祺

汪曾祺小說《受戒》配畫,張曉紅繪

汪曾祺自己也常說,他在西南聯大不是個用功的學生,常不上課,但亂七八糟卻看了不少書。汪曾祺經常晚上一個人到系裡的圖書館看書,在這裡看書不用經過什麼借閱手續,隨便拿隨便看,還可以抽菸。中文系在學校的西北角,牆外是一片墳地,非常安靜。有一天深夜,汪曾祺在圖書館裡聽見牆外墳地裡傳來一派細樂的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他也沒有弄明白。

圖書館裡座位不多,白天人多沒地方坐,於是汪曾祺便去泡茶館。泡茶館是聯大學生的專用語,當地人說坐茶館,“泡”是北京話,北京來的學生把“泡”字帶到了昆明。汪曾祺有一個姓陸的同學,一整天都在茶館裡看書,洗刷用具都放在茶館,早上起來就到那裡洗臉刷牙,泡一碗茶,吃兩個燒餅,直到街上燈火闌珊時,才挾著厚厚的書回宿舍睡覺。

汪曾祺和外文系的兩個同學一起到茶館看書,茶館離翠湖很近,從翠湖吹來的風,還帶有水浮蓮的氣味。他們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邊,各看各的書,有時半天都不說一句話。汪曾祺這時剛剛開始寫作,他最初的幾篇小說就是在這家茶館裡完成的。

昆明的茶館其實就是個縮小的社會,每天都發生著各種各樣的故事。人們只知道汪曾祺是個了不起的文人,卻不知道他的過人之處到底在哪裡,其實汪曾祺文筆中的許多功夫,都來自當年的泡茶館,這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說:“如果我現在還算一個寫小說的人,那麼我這個小說家是在昆明的茶館裡泡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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