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風尚|沉 洲:時光隧道里的瓷路

散文風尚|沉 洲:時光隧道里的瓷路

時光隧道里的瓷路

散文风尚|沉 洲:时光隧道里的瓷路

沉 洲

在我迄今為止的工作經歷裡,八閩縣區的土地幾乎全踩過,唯閩中屋脊戴雲山脈東南麓的幾個縣域近年來才開始涉足。兩年前,到永春縣北部吾峰鄉採訪,驚訝於兩縣交界的山窩裡,還有一座堂而皇之的古老書院,當地人告訴我,村邊有一條古官道能通到德化。次年,又與一幫同道在安溪縣西北角的桃舟鄉追溯晉江源頭。這一路一江看似東西不搭界,因為兩年後赴德化縣參加瓷博會,便彼此勾連到了一起。

德化縣城南部的山間田野,躺著一條歲月還沒來得及蠶食的瓷幫古道,在枯葉、青苔與野草遮蔽下,它翻山越嶺,倔強延伸。青石塊鋪就的路面被磨蝕得光滑細膩,在一些老樹成蔭之地,留神的話還能看到石面上成窩的凹槽和圓孔,那是一代又一代的挑夫換肩、歇息時使用的輔助杖棍,於千百年時光裡一點一點杵出來的痕跡。石塊縫隙、路旁土裡嵌有星星點點的陶瓷碎片,它們已經沉睡了幾百上千年。若是運氣好,能在路邊亂草叢裡發現殘破的青花瓷碗座,上面或許還赫然寫著某窯口的商號。

《德化縣誌》記載,這條古道起於龍潯驛,經縣前鋪、高洋鋪,過兩縣之交的虎豹關,再經永春縣吾峰的劇頭鋪,抵商貿重鎮五里街的桃源驛,從晉江上源桃溪順流而下便是刺桐港(今泉州後渚港)。在山嶺環繞的德化,這樣的瓷幫古道還有好幾條,它們從北到南呈180度向外輻射,分別連接著福州港、晉江安平港、廈門港、漳州月港等港口。

如此眾多與瓷有關的血管相連,顯然是德化成為這一地區制瓷中心的附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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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化期間,我們去了三班鎮泗濱村的梅嶺窯遺址。唐朝末年,那個村誕生了有文字記載以來的第一部《陶業法》,這是一本系統論述生產流程和技藝的陶瓷專著,著者認為先民所建窯場有不足之處,要大規模發展瓷業生產,理想地址應選擇村北依山傍水、方向朝南等自然條件豐富優越的梅嶺,為此還繪製了世界上第一幅制瓷窯場的規劃設計圖紙——梅嶺圖。500多年後,其後裔集資,依圖興建梅嶺窯場,之後屢經拓建,蔚成氣象。

如今,發掘清理出來的兩座龍窯和一座橫室階級窯,均被列入國家的“海絲”申遺點。沿著山溝邊的土坡往上走,可見兩側建起瓦棚長廊,護衛著古窯址向上爬升,彷彿兩條臥龍。站上護欄邊的臺階細看,保存原樣的窯頭、火膛、窯身和窯尾煙囪展現在眼前。拱形窯室在中端坍塌了一截,眼光從鱗片般層層疊疊的缺口探進去,窯壁泊著一層焦糖狀的玻璃態窯汗,地面一級級平臺依山勢抬升,其上殘餘有匣缽、墊餅、支圈等窯具。窯口邊,殘破瓷器、匣缽等廢棄物堆積成山,雜草叢裡躲躲閃閃的碎花瓷片,似乎在訴說那個遙遠的昨天。

考古專家分析現場採集到的標本,確定這是一處明清兩朝延續至民國和現代的窯址群。陪同朋友也證實,20世紀80年代這裡還窯煙不斷。

如此古窯址,被髮掘出土、保護起來的還有不少。三班鎮遼田尖山原始青瓷窯址,將泉州地區的燒瓷史往前推了1000多年。龍潯鎮屈鬥宮古窯址,出土了6000多件具有宋元風格特點的瓷器樣本和燒窯工具,成為國家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自打德化瓷燒製技藝入選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三班鎮蔡徑村月記窯的身份便升格了。這座龍窯活化石已有400多年曆史,比較完整地保存著傳統陶瓷燒製技藝,是研究中國古法燒製柴窯的必選之地。在德化已經發掘的100多處清代古窯址中,出土瓷器裡發現“月記”款識的便有9處,足見當年其生產量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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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今,德化全縣發現唐宋以來的古窯址239處,遍佈全縣18個鄉鎮,貫穿商周、唐、宋、元、明、清幾個朝代,窯址之多、分佈之廣、年代之長久均冠福建省首位,在全國也屬罕見。

歷史上,德化瓷業紅火,窯煙千年,而且還長盛不衰,這是以當地豐富、優質的自然資源為後盾的。縣境內山多、林密、礦富,水土宜瓷。高嶺土儲量豐沛、分佈面廣,而且高嶺土礦含鉀量較高,含鐵質較少。磨細漂淨後,無須調配其他原料,便可直接製坯,還有絲絹般的光澤。

千百年來,如此眾多的瓷窯燒造出來的瓷器又都去了哪兒?

1999年,在南中國海域附近海底發現清代沉船“泰興號”,出水了35萬多件清代青花瓷,震動世界。經專家鑑定,大約有80% 來自德化窯口,這其中還有不少源自德化梅嶺窯。

2002年以來,廣東陽江市海域的宋代沉船“南海一號”,先後出水了4000多件瓷器,而產自福建的古瓷器數量多、種類全、質量好。為此,考古專家還專程到德化古窯址進行考察,證實沉船中的德化青白瓷有一部分屬於蓋德窯和梅嶺窯燒製的產品。

“南海一號”還出水了不少異國情調的瓷器,從稜角分明的酒壺到有著喇叭口的大瓷碗、伊斯蘭教信徒使用的淨水器皿軍持,都有濃郁的波斯風情。專家推測,這些應該是宋代以來接受海外來樣加工訂單的外銷瓷。

近30年來,中外考古界連續在中國東南和南海海域發現多艘不同年代的沉船,出水的瓷器都涉及德化窯口,有宋元時期的青白瓷、明代的白瓷和清代的青花瓷,器形多為碗、盤、碟等生活器皿,也有一些神佛形象的瓷塑。屈鬥宮古窯址出土的粉盒蓋上,印有“長壽新船”的文字,也佐證了德化窯口的瓷器是通過海道外銷國際市場的。

徜徉於德化縣陶瓷博物館,我看到了“泰興號”德化陶瓷珍寶迴歸文物展,那些出水的古瓷,是泮廬集團從英國成批買回捐贈給德化縣的其中194件精品。古樸的碗、盤、碟、杯、湯匙等瓷器上,柔和的藍色繪著花草山水和壽字紋、春字紋等圖案,明淨素雅,充滿生活氣息。介紹上說,青花盤還有蚯蚓走泥紋,這批瓷器造型、紋飾均富於德化傳統風格特點,在德化桐嶺、梅嶺、東頭等窯址都曾出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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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德化的那些天裡,巧遇400年來產瓷不歇的月記窯每月一次柴燒點火儀式。在火膛口亮黃與橘紅的飄忽不定中,我恍惚看透了軟泥與烈火的纏綿,1300多度的窯氛裡,凝結成溫潤如玉的青花瓷。讓人唏噓感喟的是,這批“青花”遠赴他鄉未遂的消息,在170多年後,通過“泰興號”沉船古瓷的“月記”款識才傳回到它的出生地。

沉默千年的海洋發聲了,它一次次的指認,使德化窯口及其德化燒製的瓷器成為熱點。遙遠的大洋穿越萬水千山,通過一片片海域、一座座港口、一條條古道,最終與山坳裡的德化聯結起來。這條被後人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通道,在宋元時期的蓬勃發展中,最大宗的貨物已由原來的絲綢悄然變成了陶瓷,這也是中世紀過後,西方人直接以“中國”來代稱中國人發明製作的瓷器、出現英文裡“中國”與“瓷器”同形同音現象的由來。1913年,法國東方學家沙畹第一次提及海上陶瓷之路。

那些長眠於海底的瓷器還沒有走到路的終點。近年來,海上絲綢之路上的越南、柬埔寨、泰國、菲律賓、新加坡、印尼、斯里蘭卡、印度,甚至東非的坦桑尼亞等地都發現了德化的青花瓷。印尼發現尤其多,其中的圈點紋小碗、牽牛花碗、花籃紋盤、印壽字紋碗,都是德化青花古窯常見的出土物。屈鬥宮窯址是宋元時期外銷瓷的重要產地,這裡出土的宋元高足杯、粉盒、軍持、壺、花瓶、飛鳳碗、蓮瓣碗、蓋壺等,類似產品在印尼、菲律賓、馬來西亞、日本、斯里蘭卡等國家也分別出土過。東非海岸世界遺產地基爾瓦遺址出土的白釉蓮瓣碗,與屈鬥宮的同類瓷器毫無二致。這一切,均吻合海上絲綢之路商貿往來的歷史,中國商船進入印度洋,最遠抵達東非海岸,然後將貨物交給波斯商人,再由他們轉口歐洲各地。

意大利人馬可 • 波羅在中國遊歷、經商20年,從他認為能與埃及亞歷山大港媲美的世界第一大港——刺桐港返回家鄉。在《馬可 • 波羅遊記》裡,他記述了在泉州一帶的見聞 :“刺桐城附近有一別城,名稱迪雲州(今德化),製造碗及瓷器,既多且美。”當年,他帶回大批德化青白瓷器,如今還有一部分珍藏於意大利博物館,而威尼斯聖馬可教堂所藏的四系罐,則與“南海一號”沉船發現的同類型產品非常近似。歐洲人將德化所產的青白釉瓷器統稱為“馬可 • 波羅瓷”,成為有文字記載的第一批抵達歐洲的中國瓷器。

德化與江西景德鎮、湖南醴陵並稱中國三大瓷都,那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的新說法。歷史上,德化窯屬於民窯,它所生產的瓷器又幾乎遠涉重洋、行銷異國,導致德化陶瓷史官方記載一片空白。但德化瓷燒製技藝是中國陶瓷史上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在國際瓷壇上佔有很高的地位,2015年,世界手工藝理事會授予德化“世界陶瓷之都”稱號,這還是世界第一個“世界陶瓷之都”稱號。

那是一個個怎樣火紅的年代呀!天時地利人和,上蒼眷顧了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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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安史之亂後,西域各國趁唐王朝自顧無暇,紛紛自立,其後,契丹、党項、女真等遊牧民族相續崛起,西域戰火紛飛,興盛一時的陸上絲綢之路被徹底阻斷。隨後建立的宋朝,雖然科技昌盛,但軍事實力薄弱,在與西北遊牧民族的戰爭中總是以割地賠款告終,造成沉重的財政負擔。為了彌補國庫虧空,宋朝從東南海上開闢商貿通道,發展與東南亞諸國關係。隨著中國造船業和航海技術突飛猛進,海上絲綢之路從中國南海伸向東南亞,再往印度洋伸展,抵達西方,最終替代了陸上絲綢之路。

宋朝一改“重農輕商”政策,對經商者採取鼓勵政策,刺激了民間海上貿易蓬勃發展。宋哲宗年間,為防止錢幣外流,朝廷又調整貿易政策,規定“凡購買外國貨,均以帛、綢、瓷、漆等特產博易,不用金、銀、銅幣”。如此一來,舉國上下陶瓷出口數量陡增,交易範圍更大更遠。保護和鼓勵經商者的重商政策一直貫穿了宋元兩朝。在這400年間,東南的瓷業和海上絲綢之路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大發展。

文獻資料表明,早在唐代,福建的造船技術已經聞名遐邇,刺桐(今泉州)是福建重要的造船基地之一。在泉州灣古船陳列館,我曾經近距離細觀了後渚港出土的南宋遠洋貨輪,它所採用的“水密隔艙”“魚鱗搭接”“多重船板”等,便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造船技藝。指南針廣泛應用於航海,中國商船的遠航能力大為加強。宋朝擁有三大對外貿易主港 :廣州、寧波、泉州。因為東西兩洋的航道南北相悖,位處南北海岸中點的泉州得益於地理優勢,北宋設立市舶司後,港口吞吐量迅速超越寧波、廣州,其後成為世界第一大港。那一派帆檣林立、商賈如雲、“漲海中萬國商”的繁盛氣象,在900多年後,讓泉州坐實了唯一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承認的海上絲綢之路起點的位置。

那時,南洋群島和非洲土著居民還只能用熱帶植物葉莖和果殼裹盛食物,而整個歐洲也處於粗陶年代,中國精美的日用瓷被他們視為珍寶,由於輸出量遠遠滿足不了需求,一到國外,瓷器立即身價倍增,一籠白瓷一箱銀啊!平民百姓享用不起,也享用不到,瓷器成為皇室和貴族爭相收藏的奢侈品。

這一切,讓德化瓷業沃土喜逢甘霖。在海外市場無條件的追捧聲中,德化瓷業從一棵樹長成了一片森林。“村南村北春雨晴,東家西家地碓聲”,詩裡描繪了古時德化境內陶瓷作坊遍地的場景。“下嶺如飛騎,上嶺如行蟻。駢肩集市門,堆積群峰起。一朝海舶來,順流價倍蓰。不怕生計窮,但願通潮水”,這說的又是德化瓷器業繁忙的外銷景象。

當地坊間流傳著一個普通窯工被尊為行業神“窯坊公”的故事。火熱的市場需求倒逼窯爐革命,德化原先普遍採用方形或條形的平頂單窯,容量很小,燒製技術落後,雖然瓷窯遍地,但難以大批量產出,無法滿足旺盛的市場。宋朝龍潯鎮寶美村的窯工林炳發明了後來被民間稱為雞籠窯的圓拱形大窯,然後又利用山坡地形,把幾個窯室串聯起來,既增量節能,又避免了窯體倒塌。這就是龍窯發展到階級窯過程中,一種獨特的窯爐類型——分室龍窯的雛形。

據日本有關文獻記載,德化窯影響了日本窯的設計,併成為日本串窯的始祖。林炳不僅在家鄉被尊為窯神,於東瀛也坐正了陶祖神的位置。

每年農曆五月十六,在屈鬥宮古窯附近的祖龍宮,都會舉行祭祀窯坊公的活動。陶瓷藝人和瓷企老闆所用的供品,不是通常的五牲、蔬果之類的食物,而是自己製作或者生產的陶瓷作品。這種奉祀方式在全國各地的廟宇中大概也是極為罕見的。

德化使出渾身解數,開足馬力,向“海上絲綢之路”源源不斷地輸送海量瓷器,並根據海外市場需求,在唐代青釉瓷的基礎上,創研出宋元時期的青白瓷、明代的白瓷以及清代的青花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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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雲山東南麓另外那些捨近求遠的瓷幫古道,是明清兩朝海外貿易政策搖擺不定的註腳。你明朝準販東西洋,我的瓷幫古道就南下月港 ;你清朝再開南洋海禁,我的瓷幫古道就北上福州港。其實,海外市場的需求,已經萬涓來水蓄成了大湖,無論遇到怎樣堅固的攔阻,哪怕是點點滴滴的,也得滲漏出去。一艘飛速行駛的遠洋巨輪,不可能戛然停止下來。如此就有了明末清初鄭芝龍、鄭成功父子這樣的武裝商人,他們在海禁的桎梏裡避實就虛,使這條海上絲綢之路又迴光返照了幾十年。

如果說,明清以來斷斷續續的海禁國策是為了抵禦倭寇和割據勢力,到了清朝收復臺灣以後,則是落伍的封建思想以及農業帝國的土地意識戰勝了海洋觀念,造成海洋在中國近代史上的缺位。特別是鴉片戰爭以後,中國海權喪失,淪為西方列強的半殖民地。從此,海上絲綢之路一蹶不振,墮入了衰弱期。海上絲綢之路是起始於古代中國,連接亞洲、非洲和歐洲的古代商業貿易通道,最初的作用只是運輸中國古代出產的絲綢、瓷器、茶葉等商品,如今已經成為東西方間在經濟、政治、文化等諸多方面進行交流的重要通道。

我夢想有一天,能踏上戴雲山東南麓的瓷幫古道,最好肩挑一擔力所能及的德化日用瓷,大汗淋漓,粗氣狂喘,抵臨那些曾經的海港碼頭,不知又會收穫怎樣的一種心情?

刊於《福建文學》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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