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享丨楊振宇談第三屆IDF開幕紀錄片《影像之書》

思享丨楊振宇談第三屆IDF開幕紀錄片《影像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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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享丨杨振宇谈第三届IDF开幕纪录片《影像之书》

第三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 The 3rd West Lake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簡稱“IDF 2019”)是由浙江省廣播電視局與中國美術學院聯合主辦的國際專業紀錄片盛會。是集紀錄片推優、展播、提案、論壇、工作坊於一體的高品質人文藝術平臺,於2019年10月18日-20日在杭州西子湖畔中國美術學院舉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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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make& Rebirth

談第三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開幕紀錄片《影像之書》

楊振宇

思享丨杨振宇谈第三届IDF开幕纪录片《影像之书》

十多年前,因為個人的興趣,曾在學校裡開了門電影選修課。讓-呂克·戈達爾自然是位繞不過去的導演,《筋疲力盡》、《狂人皮埃羅》、《輕蔑》,新浪潮。後來,我暫時不講電影課了,自己看電影的時間也越來越少。直到《電影史》出來,我才又重新見到戈達爾。第三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The 3rd West Lake International Documentary Festival]選擇戈達爾的《影像之書》[The Book Image]作為開幕紀錄片,請張獻民老師和我作為展播後的對談嘉賓,才又有一次很好的機會來重新思考戈達爾。

戈達爾自己不喜歡多加評論,在《再見語言》的結尾,他甚至打上“不要評論”的字眼。的確,如智者所云,人不應該常常交談,而應該活在沉默中。而那天晚上的對談,我卻好像絮絮叨叨地說了不少。今天看到一篇報道推送裡一點片言自語的對談摘引,沒頭沒腦,不知所云。所以乾脆就費點心思,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觀看感受與一些想法。

在那天的對談中,有觀眾注意到戈達爾的電影風格在不斷變化。而我在看《影像之書》的時候,卻覺得戈達爾一直還是那個戈達爾,還是那個我們把他視為“游擊隊隊長”的導演。終其一生,戈達爾總是在對抗與革命的狀態中進行創作,從這個角度來說,他一直都是“新浪潮”人。《筋疲力盡》、《狂人皮埃羅》的時期,戈達爾就以一種無邏輯的,無故事秩序的方式去進行敘事。在他看來,硬性的邏輯勢必帶來控制與制度化的表達。而現在,戈達爾不過是沿著這個方向走得更加徹底。

在戈達爾看來,電影甚至並不一定需要有故事、開場、中段和結尾,他說:“當我們要製造一幅影像時,無論是過去、現在或未來,為了能找到第3幅,也就是即將開始會是真正的影像、或聲音的那一幅,就一定得‘削去’另外兩幅。所以,X+3=1,就是電影的鑰匙。”《影像之書》是戈達爾用影像對世界進行一次解構,再一次對電影叛逆了一回。他完全不在乎電影的模式,而是跳脫所有電影法則,催生出一種新型新影像。對於他而言,電影只是影子的影子……他的影片,就是以無數片段的“引文”重製電影。也因此重新激活那些已有影像的生命:“我們一直思索如此鮮豔的色彩如何能在黑暗中孕育而生,微弱而溫和的話語在夢境中響起,講述著一些重要的、驚奇的、深刻的真理。影像與話語,就像暴雨夜中的噩夢……”本雅明早就指出,由於攝影術的出現,事物得以被“看見”,這個被看見,甚至在克拉考爾那兒被視為對於世界的“救贖”,對於人自身的“救贖”。《影像之書》的片首,就是指向天空的手與手指。瞭解視覺藝術史的觀眾,立馬就會意識到,這個姿勢來自萊奧納爾多·達芬奇晚年的神秘之作《施洗約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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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奧納爾多《施洗約翰》

近乎神人的達芬奇,窮其一生的上下求索,試圖洞察與把握萬物的秘密,最後卻以這樣一個神秘的姿勢來面對世界,平衡住自己有限的生命與無限世界的關係。餘音繞樑,五百年後,這個姿勢衍化為晚年戈達爾這部《影像之書》的開始與結尾的意象,它既是一隻勞作之手,又是指向未知世界的“救贖”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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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奧納爾多·達芬奇《施洗約翰》局部

老年的戈達爾,革命不止,但看起來真已經是善於一詠三嘆的智者了。在那些顛來複去,屬於他人生一部分的影像世界裡,他試圖去表達自己最後的恐懼,也試圖去守護一些關於世界的真相:人始終是一個謎。這個觀念其實終其一生,他的電影早就傳遞給我們這樣的理念:世界的一切表象都同等重要,這是一個無連續性的世界。而有關世界,有關自我,都只是一系列互無明顯關聯的事件,世界並沒有始終不變的本質。我們得不斷地遭遇萬物,理解萬物。

有了這個態度,我們才能觀看戈達爾,才會感受到他影像之書的真正用意。影像與語詞,記憶中的影像,像是戈達爾自己的一本書。他這一輩子,看了太多的電影,人生如戲,戲如人生,影像與人生交織在一起。而那些運動的影像,常常只是一個靜止的圖像展開,就像整部《狂人皮埃羅》(Pierrot le fou,我更願意把他翻譯為《傻瓜皮埃羅》或《小丑皮埃羅》),影片伊始就是委拉斯貴支《宮娥》一畫的展開,更不要說在戈達爾的所有電影中,繪畫與雕塑不斷地被用來作為“道具”,置身於運動的影像之中。這一回,《影像之書》也不例外,稍加留意,就會看到雷諾阿、德加、畢加索、賈科梅蒂……的作品。一個偉大的圖像,其實是充滿運動的。《影像之書》的開篇不久,電影老膠片的緩緩展開,在運動與靜止之間形成了統一。戈達爾將自己的意圖表露無遺。對戈達爾而言,那些影像,那些圖像,不外乎自己的一本書,與詞語們交織在一起,隨時可以翻閱,隨時可以remake!rebirth!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新浪潮所追求的電影作者論,在21世紀的老人戈達爾這裡,仍然被推進著。而這回,戈達爾所做的反轉恰恰是,他以傳統的膠片影像,幾乎採取手工生產的方式,重新進行製作。他的工作方式,除了有限的幾位助手,已經不再是大規模的團隊生產。戈達爾的電影生產,幾乎就已經接近“寫作”的本意。

正因為如此,戈達爾的《電影史》,也包括他的《再見語言》,都讓我第一時間想到藝術史家阿比·瓦爾堡的《記憶圖集》[Mnemosyne Atlas]。我曾經在另一篇小文中,描述過瓦爾堡的這項工作:在這部圖集中,瓦爾堡擺弄編織著雕塑、繪畫甚至印刷品等一切“圖像”[image],經由類似於“蒙太奇”的剪輯而成的各式“圖版”,嘗試去重建歷史敘事中活生生的姿勢與動作。在這個圖集的實驗中,阿比·瓦爾堡不僅是一名描述圖像歷史的藝術史家,更是一名導演圖像劇場的藝術家。他打開圖像的“死結”,激活圖像的視覺、姿勢、意義的各個維度,把它們重新編織為新圖像集。remake!rebirth!

深受阿比·瓦爾堡影響的當代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寫過一篇長文《寧芙》[Nymphs],一開始就從瓦爾堡的視角討論影像藝術家維奧拉[Bill Viola]的作品,討論維奧拉將圖像作品中的時間緩緩展示的藝術能力:“他不是將影像塞入時間,而是將時間塞入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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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女神圖集》圖版46,寧芙-女僕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在這個對於電影影像根本性的認識上,我同意法國電影資料館創始人亨利·朗格盧瓦的說法,當代電影史可以劃分為戈達爾前和戈達爾後。戈達爾,這位拍了一輩子影像的人,最後越來越回到對於影像本身的思考之上了。今天,影像已經變得無所不能,似乎能夠將這個世界任何事物的存在狀態,甚至於可能的存在都能表達殆盡。在影像的世界裡,無物可遁。當人類以為可以捕獲萬物的形象,掌控宇宙森然萬象之時,或許也是危機之時。戈達爾的內心一直就有著這種深深的危機與憂鬱,意識到影像生產的這項媒介工作時常容易陷於墮落之境。這也是他反思影像的契機與動力。

從《再見語言》、《電影史》到《影像之書》,無疑就是這種游擊隊抗爭方式的極致體現。他不斷地切斷我們觀看電影時被“夢工廠”化的體驗,以聲音、音樂、畫面的突然中斷,錯位,甚至以黑屏等方式,讓我們從被催眠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故事的客觀連續性被戈達爾徹底放棄,世界變得難以言說,人物的命運被拋入到不可知的境遇,等待著我們觀眾去影像之書中拾荒,remake!remake!rebirth!

這種對待世界的方式,也是紀錄片的本性所在。當我們一再強調,紀錄片就是記錄世界的真實,世界的真相。但是,我們所謂的真實,又是什麼?如果一個紀錄片,意識不到這一點,而將自己視為上帝之眼,帶來的可能不是世界的真相,而是帶給這個世界某種災難了。雅克·朗西埃對這一點看得很透,他提醒說:“正是從影像的攝錄操控的核心中——在那裡,人們樂於看到技巧的統治和機器的模擬——浮現了一種新的唯靈論,一種對影像和在場的新的神聖化。”戈達爾電影骨子裡斤斤計較的,就是要改變這種技巧的統治和機器的模擬為核心帶來的影像攝錄操控模式化。戈達爾《影像之書》多少讓人想到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所寫的名言:“批判的武器當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質力量只能用物質力量來摧毀。”

戈達爾總是說:“死亡與電影節是我現在努力迴避的東西。”但《影像之書》,不僅在戛納、臺北、上海、杭州等地的電影節上不斷出現,在戛納的時候,戈達爾甚至還在手機的小屏上現身說法。另外,戈達爾的電影也總是以死亡而告終,《影像之書》也不例外,特意安排了一個費里尼《8又1/2》式的和解的尾聲,在歡樂的音樂與舞蹈中,人物突然倒地而死!

在一個戈達爾的影像畫面上,雅克·朗西埃指出:在奧斯維辛的屍體、明星的電影身體和繪畫的天國異象構成的三角當中,戈達爾式建構的三大主線事實上相交成一個結:一個命題是“世紀對電影做了什麼”,一個命題是“電影對世紀做了什麼”,還有一個命題是“什麼構成了一般的影像”。這三個問題,也是《影像之書》一片所要思考與探討的主題。

對於戈達爾來說,重要的是,我們如何去說出萊奧納爾多·達芬奇作品中手的姿勢?我們如何去言說這個世界本質上是一個不可言說的謎?!我們拼命地言說,拼命的表達,而其根本上要說的是真實的世界竟然是如此地不可言說。

那天晚上的對談拉拉扯扯,也沒什麼大的邏輯可言。曾經有一處,討論到為什麼組委會要選戈達爾的這部片子作為IDF的開幕片子?展播大廳裡略微沉默了一下。那一刻很美妙。像是《影像之書》中戈達爾的黑屏。我想不管有意無意,《影像之書》作為紀錄片大會的開幕,就其對於影像本體的思考,就其對於二十世紀以來影像生產的回顧而言,都是一個有意思的選擇。由此看來,第三屆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已經走得很有勁頭!

2019年10月19日 杭州

(楊振宇,中國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院長、黨總支書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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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DF開幕對談 張獻民 楊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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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 |西湖國際紀錄片大會

審核|丁劍鋒

出品:中國美術學院黨委宣傳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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