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麻雀的生死時刻

麻雀的生死時刻

我早上從賓館房間出門,突見走廊地毯上落著一隻麻雀,身形輕健,羽毛光鮮,目如點漆,儼然一位中世紀的孤獨少年。它看見我並沒有飛走,而是在地毯上蹦跳著,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它鎮定自如的樣子讓我十分驚奇。

散文丨麻雀的生死時刻

我所居住的稻香湖酒店依湖水而建,佈局宛如迷宮,來訪者如果不借助指示牌很容易暈頭轉向。我的房間位於三樓,在這隆冬時節,樓宇各處窗戶又是關閉著的,真想不出這隻青春的麻雀是如何飛進來的。

麻雀不緊不慢地在我前面蹦跳著,一直前行到走廊盡頭的拐角處,而再向前就是通向酒店大堂的樓梯。窄長的樓道連接的角廳使空間徒然增大,麻雀反而不那麼從容不迫了,眼見無路可走,麻雀順著牆角鑽進了一個三人座沙發靠背的後面了。我童心頓起,很想繼續與那隻驕傲的麻雀周旋,恰巧手機鈴響,有比逗鳥更重要的事催我離開,於是,我沒有驚擾躲藏的麻雀,徑直離開去辦自己的事。誰知,就在我離開的當口,那隻麻雀正在獨自經歷著生死時刻。事後我想,倘若我那時遵循童心的指引,或可避免它出人意料的命運和結局。

散文丨麻雀的生死時刻


一生中,在我目力所及的世界,麻雀恐怕是最卑微又是最親近的鳥類了。年少的時候,屋頂院落樹枝電線上到處可見嘰嘰喳喳叫個不停的麻雀。麻雀天然願意與人類伴生,以至於哪裡有麻雀成群飛舞,哪裡就會有人煙。記憶中城鎮的糧站、倉庫,農村的谷堆、曬場麻雀尤多,以至於其被列為"四害",成為舉國追殺圍剿的對象。大人響應號召家家戶戶敲鑼打鼓,自西向東,由北向南,長杆短棒不間斷襲擾,讓麻雀們疲於奔命,無枝可棲,最後力竭吐血墜地而死。

大人以麻雀為害,我們卻以麻雀為樂,小夥伴們常從屋簷、土夯的牆洞裡掏麻雀窩,有時能掏出雀蛋,有時則能看到張著嫩黃小口的雛雀。也會支起扁篩誘捕涉世未深的幼雀,或用彈弓射擊樹枝上打盹的老家雀。那時,品嚐麻雀肉的鮮美,在物質匱乏的年代無異於饕餮盛宴,讓我們這些黃口小兒的日常生活充滿了歡樂和幸福。

我兒時的玩伴對大人罵我們黃口小兒很是不滿,雛雀才是黃口,嗷嗷待哺的雛鳥張著喇叭一樣嫩黃的嘴巴,很是讓人憐惜。我們互相察看,又對著鏡子反覆觀察,也沒看出嘴角有如雛雀嘴的嫩黃顏色來,於是得出“黃口小兒”完全不通情理的結論,個個義憤填膺,嘲笑大人們是在信口雌黃。心裡的意思是大人含著黃顏色滋水槍一樣噴吐黃漿,卻不明白黃口是借代、雌黃是古代塗改書寫錯誤的顏料。

童年的無知也是快樂。大人們憎惡麻雀源於專家,後來知道錯怪了麻雀,也是專家出面為麻雀平反昭雪,使之由四害之一歸為益鳥。成也專家,敗也專家,在生活的各個領域,信口雌黃這個詞用於某些專家倒是還有幾分帖切。益鳥的身份並不能改變麻雀生命的卑微,它不是瀕危物種,也不是世界奇珍,終日四處覓食,一口一口延續種族的宿命,儘管族群也在日漸稀少,但生老病死絲毫不會引起人類的注意。人心有悲憫,可只有慢下來才會敏感,才能發現原本被忽略的卑微存在。現在人們大都急匆匆的奔走樓宇之間,心裡想慢也未必能慢得下來。

散文丨麻雀的生死時刻


有一年,作家屠格涅夫帶著獵犬去郊外,在閒適之中忽然發現麻雀的靈光閃現,他眼中的那隻從樹上俯衝而下,把不慎墜地的雛鳥擋在身後而勇敢面對並嚇退獵犬的麻雀,也讓我心裡佩服得不得了,我沒想到如此卑微的生命也有堪比人性的高貴,自此就再也不去掏鳥窩、吃雀肉了。

我年輕時有很長一段時間對鳥類有了興趣,感到鳥類的本能和習性有種與生俱來的固執。它們獨處群居、往返遷徙或定居棲息,都是源於身體里根植的種族生存的密碼和亙古不變的信念,這種執念,使麻雀不會羨慕鴻鵠的志向,鴻鵠也不會安於麻雀的巷陌,也正因此促成了生物的多樣性,使飛過天空的鳥有形態各異的天籟之音和色彩律動。相比人類趨利避害的選擇性,鳥的生活展現了更多的自由。我那時比較喜歡的一句話是:天空沒有翅膀的痕跡,而我己經飛過。

但是,自由往往都會在探尋中付出代價,這種代價有時是生命。譬如我早晨從賓館出門時遇到的那隻麻雀。我本來忘了那隻麻雀,中午回來經過賓館那座沙發的時候,一下想起那隻麻雀,忽起好奇之心,就想看看它還在不在,我踢了踢沙發腿,沒聽到響動,我想它大約飛走了吧。

散文丨麻雀的生死時刻

正當我繞過沙發準備離開,不經意回頭一瞥,驀然看見靠背與牆的縫隙之間,隱隱有什麼東西。我蹲下身仔細一看,不由一陣驚喜,那隻麻雀居然還在,它張著翅膀、低著頭,一幅準備騰飛的樣子。我把沙發挪開,心裡立刻發涼:麻雀被一張捕鼠的膠帖粘住了,已經沒有了聲息。

我看著麻雀的神態,設想著它的生死時刻。當時,那隻麻雀慌不擇路,它當然不會知道沙發背後隱藏著本是捕鼠的陷阱,它蹦跳上膠面時,雙腳一定立刻被粘住了,它本能地伸開翅膀想飛,隨即翅膀上的羽毛被粘牢了,它掙扎著把頭向前伸,隨後下頦也被粘住了。可憐的麻雀顯然不能掙脫連碩鼠也不能逃離的強力膠粘,只能保持著起飛的姿式,毫無尊嚴地把生命留在了這個冬季,那雙曾經不知疲倦的翅膀,自此再也不會回到田野草叢樹梢屋舍之外的天空了。只有我知道它曾像中世紀的孤獨少年在樓道里出現過,那麼輕盈、美麗,又是那麼羞澀、憂鬱。稻香湖朔風陣陣,窗外看不到乾枯的葦叢中有麻雀的身影。

麻雀的生死時刻曲終人散,過不了多久我也就遺忘了吧,世界將沒有人知道這隻麻雀的存在,可是,若干年之後,誰又知道我們的存在呢?

散文丨麻雀的生死時刻


〖程文勝,詩人、作家。出版作品多部,曾獲解放軍文藝優秀作品獎、長征文藝獎等,作品收入各文選集、改編為電影、選入全國語文輔導教材。〗


分享到:


相關文章: